第二十一章
他像对待敌人一般,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可他想击溃的,却是他无法抹去的往事与从前。
「我生棠棠的时候,你有在身边陪我吗?」何雅仰望他的容颜,又再度询问。
「……」莫韶华依旧无语。
「婆婆一直都很讨厌我,是不是?你们一直都很瞧不起我爸妈,是不是?」
「……」
长长的沉默,回荡在屋里,莫韶华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一迳保持缄默,没有回话,而他的沉默令何雅备感难堪,更加愠恼。
说呀!说句什么都好呀!说事情不是这样,说他有万般不愿意,说他也是情非得已,说那些她想听到的一切!他这样任她唱独角戏算什么?!
稍早时她还处处为他找理由,想要合理化今日看到、听到的一切,她是那么想要相信他,可他却硬生生地瓦解她对他的信任,令她的真心破碎一地,直到现在还不肯坦诚相对。
何雅所有的不满,全都一股脑儿倾泻而出,扬声大喊——
「你为什么可以任由我被你母亲欺负,却还自顾自地准备升等教授?你对我难道没有感情吗?棠棠难道不是在你期盼之下得来的孩子吗?我们的婚姻难道是你的累赘与绊脚石吗?」何雅凝注他双眼,句句指控,忿忿不已,每一字句皆是咄咄逼人。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莫韶华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浮现,可再如何使力,也无法压抑心中澎湃焦急的情绪。
他曾经预想过这景况好几回,也曾数度被类似的恶梦惊醒,可他却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椎心刺骨,这么令人鲜血淋漓……
过往的何雅与现今的何雅在他眼前交叠,每一句指责与埋怨都深深重击他心房,再再提醒他,他确实是个差劲透顶的丈夫,更是个失败的儿子……他不配用谎言换取幸福。
他怎会以为自己能够呢?他早已失去任何幸福的可能。
「因为我差点毁了你,所以只好干脆毁掉我?我应该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未来,至少我可以完成大学学业,你们怎么可以逼我辍学之后,又责怪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待在家里当家庭主妇?难道要求我中断学业的你们不该负部分的责任吗?」何雅将她拼凑出的事实原封不动地还给莫韶华。
那些她曾被看轻、曾被欺凌、曾令她遍体鳞伤的过往,她恶狠狠地抛回去给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对所爱之人恶言相向的同时,自己也会感到受伤,心如刀刚……
「还有,就算我不工作在家带小孩又怎样?棠棠姓莫!不姓何!我照顾你们莫家的孩子不对吗?不会煮饭就不能吃饭?!那你呢?你会煮饭吗?独独对我不公平,只因为我不是莫家人?有没有搞错,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你们家一粒米,没喝过你们一口水,我生养你们莫家的子嗣,难道没有一点功劳或苦劳?还是只因为我生的是女儿,所以也入不了你们的眼?我妈靠小面摊养活我又怎么了?她偷了吗?抢了吗?你们凭什么瞧不起她?你会煮一碗好吃的面吗?又知道一个女人养家讨生活有多不容易吗?我怎能决定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何雅耗尽全身力量大喊。
「小雅,你听我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是啊,他又怎会不明白呢?
他一直都很明白,所以他一直都很努力,他的努力便是尽力用更快的速度达到母亲的期望,好让母亲相信何雅不会是他人生上的阻碍,有了她之后,他能向上爬升,而不是往下沉沦。
可是,他在那么努力往前追寻的同时,却也丢失陪伴妻女的时光,与妻子对他的爱情和信任。
「明白?明白?!哈哈,你在开玩笑吧?」何雅笑了,笑得眼眶几乎迸泪。
「既然明白,你怎么还能这样对我?还有,你又何必辛辛苦苦在我失忆的这时候,努力营造出家庭美满的假象……你这样耍我、欺骗我很好玩吗?你难道都不怕我有朝一日恢复记忆?莫教授,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我好蠢、好可笑、好白痴……好了,你现在如愿以偿了,我又再度爱上你,我像个笨蛋一样,陪你在一场编造出来的婚姻谎言里,彻彻底底玩了一场爱情游戏。」
「小雅,这不是游戏。」莫韶华直视她的眼,沉痛且郑重地道。
「不然呢?不然这是什么?你说了那么多谎,还不够格称得上是游戏吗?」
「小雅,我只是……我顾不了那么多!」因为无法肯定她得知事实后还会爱他,所以只好费尽心力,赌一个能够继续相爱的可能。
「你顾不了那么多,那么你顾了什么?顾了你的妻子?顾了你的女儿?还是顾了婆婆?」
「小雅,我知道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但是,我别无选择。」见事态已无可挽回,深感困顿的莫韶华狼狈不已,只得全盘托出。
「我一直走在母亲安排好的道路上,而你像场美丽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人生里,我是那么羡慕与我截然不同、自由自在的你……我不想放弃你,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争取母亲的认同——」
保护妻子与女儿的心情始终如一,而经过今日与母亲的对峙与争吵,只是更加确信与坚定。他想守护他的家人,不论母亲未来是否谅解,他都不会再令何雅与棠棠委屈一丝一毫。
「认同?你人都不在家,还能用什么方式争取认同?你难道不知道,与婆婆同住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痛苦?」
「我当然明白你不喜爱与母亲同住,但我一直以为,我尽快通过升等,母亲对你便能多些体谅……也一直以为,妈和你至少能井水不犯河水,却没想到,事情远远比我预想中还糟……」他是独生子,他不能试也不试,就放弃与寡母同住的可能。
至于那些何雅遭受的错待,他一直毫无疑问地接受母亲单方面的说法,以为何雅坚持生产不需他陪同,以为她在家一切安好,毋须他挂心,而何雅这头也是持续隐忍、只字未提。
直到某天,他惊觉何雅花在烘焙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直到某天,何雅带着棠棠跑到章百涵家长住,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对他婚姻生活的阻碍,远超出他的想像与理解。
「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说?你从前对我说过这些吗?你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对你的要求与期许,曾说过你不顾一切往前冲是为了我,曾要求过我的体谅与支持吗?」若他曾向她倾诉过他的万般为难,她写给棠棠的信中便不会如此怨慰。盛怒之中的何雅,只觉莫韶华又在巧言欺骗。
莫韶华摇首,苦笑。她要他怎么说?他还能再让她讨厌母亲更多吗?
「小雅,不论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对你心怀愧疚,我欺骗你,那是因为我害怕失去你。」
「……」不要相信他!何雅心中警铃大作。他总是甜言蜜语、面不改色;他总是任意玩弄她的情绪,让她深陷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里。
何雅咬着嘴唇,铁了心地默然不语。
「小雅,你相信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会过得很好的。」莫韶华走近她,万分诚恳且卑微地请求。
「我不想再听你说这些了,莫教授,我分不出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你别再耍我了。」
「小雅,我没有耍你,我要怎样你才肯信我?」莫韶华上前想搂抱她,可惜心烦至极的何雅毫不领情。
她奋力将他挣开,却在莫韶华一个踉跄,后背撞上窗台时,听见一阵强大且不寻常的抽气声。
「莫教授?你还好吗?」单单只是碰到窗台,怎会发出这么痛的声音?她令他受伤了吗?
即便两人正在争吵,僵持不下,但是……共同相处了这段时日,总归还有最基本的情分,何雅走过去探视。
「没有,没事。」莫韶华忍痛的声嗓听来极为压抑,额角隐隐还有冷汗浮现。
他紧咬着的唇瓣几乎泛紫,怎会没事?
何雅不顾他的说词,一迳走过去细究他的后背,直到此时才发现,他一向熨得整洁平整的衬衫背后凌乱不堪,上头明显有着不知被什么东西打过的痕迹,一条条、一道道,怵目惊心。
一个荒谬的念头窜上何雅脑海,她几乎是迫切地、不可置信地,在莫韶华阻止她前,狠狠地将他的衬衫下摆拉出撩高,而后在亲眼看见那些斑驳瘀痕与血痕时,既感气恼,又不知为何想落泪。
「这伤怎么来的?」她想,她是明知故问了,可是,她无法相信……
「……」莫韶华抿唇不语。
「婆婆打你吗?就为了我?为了今天的事吗?你都那么大的人了,她还这样……你不能还手,至少要跑啊……」何雅睐着他惨不忍睹的宽背,胸闷至极。既心疼他,又不甘心心疼他,反反覆覆,一颗心上上下下地煎熬无比。
「我和妈说了一些话,惹得她很不高兴,是我自找的,跟你没有关系。」莫韶华轻轻浅浅地笑了,可他故作平静、云淡风轻的嗓音却令何雅猝不及防地哭了。
可恶!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何雅恶狠狠地将颊畔的泪抹掉。
她只是想到……想到婆婆对待亲生儿子尚且如此,那么,可想而知,她身为媳妇的日子的确不会太好过。
可是、假若,莫韶华方才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对她感到愧疚不已,那么,在她毫不知情且拚命怨怪他的同时,他是否也默默地为她挡去了许多风雨?正如同他此时的背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