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绽梅只是摇头,“绽梅先是承大人的情,接着又蒙杜大娘收留,绽梅才是真正的有福气。”

唉,一时半刻之间,要姑娘对他放下戒心,言语间不再过度恭敬,想来是不太可能。

“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李某告辞了。”李玄玉旋身便要退出房门。

“李大人,请留步。”绽梅唤住他,回身走入自个儿住的,与杜虎房间仅以一小室相通的奴仆房里,怀中揣了个小布包出来。

绽梅将小布包打开摊在掌心,里头是李玄玉的钱袋与孙管事赠与的玉簪。

李玄玉垂眸望她,眉峰略抬,隐约明白她要做什么,又不想提问,等她自个儿说明白。

“李大人,我想将这把玉簪还给孙管事,无奈在广顺行总铺外偷偷探过几回,都没瞧见孙管事人影,为了避免横生枝节,我也不方便向店铺伙计们询问,今日李大人来了,也算是有缘,可否请大人得了闲暇,替绽梅物归原主?还有,大人给绽梅的银线,绽梅也分文未动,今日一并完璧归赵,奴婢谢过大人。”

“奴婢”二字又来了……李玄玉真想狠狠敲姑娘脑袋。

“孙管事的簪子,你若执意不收,我自可为你跑一趟,但我的部分,既给了你,你便收着吧。”李玄玉接过绽梅递来的物事,将玉簪细心包起,自个儿当日给她的钱袋又是推回去。

绽梅后退一步,仍是摇首,极力说明道︰“杜大娘供奴婢吃食住宿,每月另有月钱,再者,小少爷上学堂时,奴婢还有做些额外的洗衣活儿挣钱,大人的好意,绽梅心领了。”

唉,当真是说不通!李玄玉放弃与绽梅说理,向前跨了几步,将钱袋随意搁至房内矮柜上。

“姑娘早些安歇,李某告辞了。”李玄玉回身便走,仿佛真跟绽梅耗上了,她倔,他也倔;她硬要还,他偏是不收。

“李大人!”绽梅急急一唤,音量略提,惊动了睡榻上的杜虎。

杜虎翻身,嘟囔呓语,一向主子大过天的绽梅即便再如何想举步追李玄玉,最终还是只得坐到杜虎身畔,柔声拍哄。

哈!瞧她还能怎么着?李玄玉朝她一笑,脚步一提,便将房门关上。

他唇边那笑依旧俊逸温煦,如春风拂柳,令人心荡神驰,但眼眉间却挺有得意神气,像极了他今日在衙门前故意绊了脚步,让杜虎跑赢时,杜虎脸上那份喜不自胜的孩子神情。

真是……这位李大人,真的是很奇怪、很奇怪啊!

绽梅望着早已看不见李玄玉身影的门扇,眸光缓缓少向矮柜上的靛青色钱袋,此时似笑非笑的眉目,闹着某些自个儿瞧也瞧不清楚的心绪。

李玄玉发现,与姑娘斗气,姑娘还是棋高一着。

原先,姑娘仅是为杜大娘送他中秋相赠月饼的回礼来县衙罢了。

当日,他公堂上正忙,于是便请衙役将她领进衙门,在他居住的院落里候着。

结果,姑娘谢礼是放下了,却也将他房内脏污的待洗衣物一并带走了。

姑娘说她有在浣衣挣钱,能够自食其力,然,他却又硬迫她收了一袋钱,于是乎,姑娘便像想将他钱袋中的银钱还清他似地,几日便来县衙一回取他待洗的衣物。

这……唉,虽说姑娘手脚麻利,有她帮忙挺好,但,姑娘做的活儿越来越多,再这么冤冤相报下去,何时才能了啊?

“绽梅,下回别再为我做这些事儿了,你再这么着,我可要付你工儿了。”李玄玉拿起一件绽梅已然洗好迭好,为他整齐放在衣笼里的衣服,对那个正提着茶笼走进来,显然比他还更为“冥顽不灵”的姑娘道。

果然,这件长袍脱落的袖圈儿已被她补好,而房里几个昨晚被他随手一捏、随处乱扔的纸团子也已丢进纸篓里,被子迭好、地扫好,想必姑娘现下提进来的茶笼,里头陶壶也已沏好香茶。

绽梅将茶笼往桌上一搁,揭开笼盖,为李玄玉倒了杯热茶,递到他眼前。

“若论工钱,大人早已付过了,更何况,这是绽梅习惯的活儿,仅是顺手一做,不须工钱。”绽梅朝李玄玉淡淡扬笑,眉眸仍是那股素来的恬淡静雅神气。

大人尚未娶妻,未有官舍,县衙里又没见任何一位仆婢,真不知她未来时,大人都是如何料理日常杂务?伙食倒还可向饭馆包饭,但生灶煮水、洗衣折衣,或是针线活儿这等事呢?

难不成大人当真什么事儿都亲力亲为,没半个人服侍吗?

这哪里有个堂堂县令大人的派头?莫非大人也是如她一般,孤身一人,毫无所依?

绽梅想着想着,胸口微绷,也不知心绪被什么堵得难受,到最后却是不舍不做,不能不做,也不得不做。

就当作承大人的情,报恩偿债吧!她这辈子把应当做的还透、给透了,下辈子或许可不再为人,尝尽这人间爱恨嗔痴、受这聚散离合之苦。

“唉!你呀!当真执拗。”李玄玉叹了一声,接过陶杯,将杯凑到唇边啜饮,才饮了口,又放下,从旁边柜中拿出某物,递交给她。

“对了!上回休沐之时,我至广顺行走了一趟,问了店内伙计,才知孙管事早已称老回乡,不在广顺行里工作,我问伙计们可知孙管事家乡何处,是否能够替我捎去信息,却是无人知晓,这支簪子,你就暂且先收下吧。”

绽梅睐着再度回到她手中的玉簪,脸色微变,原就白皙的肤色霎时惨白。

她不愿牵连任何人,却仍是有人遭她牵连吗?

想孙管事是当初与周老太爷一同打天下的两代功臣,在广顺行里可说是位高权重,好端端地怎会说回乡便回乡?难不成是因为维护她这个小小仆婢,所以受到已掌事的姑父责怪?又或是被小姐辞退?

“多谢大人帮忙,绽梅先行告退了。”入耳的信息太沉重,绽梅朝李玄玉扯唇一笑便想离开。

“慢!”李玄玉情急之下捉住她手腕,“绽梅,你必是以为孙管事离开之事与你有关对不?休要多想,孙管事确是年事已高,应当回乡安享晚年,你若担心,下回我再去广顺行问清楚。”她如此心思重重,甚是忧虑的模样,教人见了好生不忍。

李玄玉总觉得,越见识到姑娘的灵透心性,见过她的无双笑颜,他对她的心思竟是越发感到幽微难解,已不是当日的不舍、心疼,抑或是认为她愚忠的三言两语能够道清。

绽梅将被李玄玉箍握着的手腕抽回来,敛眉垂首,双颊染晕,就连青丝微露的两只小巧耳朵都感到发烫。

她知道大人无心,只是……大人五官清俊,眉目生得极好,宽额方颚,唇薄眼长,而他瞅着她的那双眼,总是直勾勾的,眸心中闪着点点火光,蕴藏着些她看也看不清的意绪,教她无法直视,也不敢直视,一向淡然的心古古怪怪。

“李大人不须忧心绽梅,倒是大人近来忙着秋赋上缴之事,得空应当好好歇息,编着农书之事尚可缓缓,不宜操劳过度。”

“是了,秋收之后较为忙碌,年底前又有许多案子赶着要办,只是,编着农书之事——咦?”李玄玉倏地一怔,“绽梅,你怎知我忙着秋赋上缴与编写书册之事?”

绽梅指了指整齐堆放在案上的文稿,与纸篓子当中的纸团子,尚未回答,李玄玉便从她的动作之中豁然开朗,豁然开朗之后,又是大大一愕。

“绽梅,你识字?这些,你看得懂?”虽说,他为了日后传抄方便,用字遣词已尽量简单,然,某些文句仍是稍嫌艰涩,更何况,他见过的下人大多目不识丁,他以为绽梅不识字也是当然。

“绽梅仅能读懂一点点。”绽梅弯唇微笑,双颊略现赧色。

啊!是了,他怎么没想到呢?李玄玉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绽梅虽是个丫鬟,但她从前服侍过的人家,两家可都是豪门大户。

“绽梅,从前府里有请夫子为你们上课吗?”早闻大户人家里的丫鬟琴棋书画样样兼备,今日才知并非虚言,原来,富贵人家里的下人们除了得跟着管事学习该如何服侍主子,还得跟着先生学习吗?

“没有,从前的老爷有请先生们为小姐上课,丫鬟家仆们倒是没有。”

“那你何以能习字?”

“绽梅日夜跟在小姐身旁服侍,夫子的话有稍微听得一些……”

李玄玉突地扬声笑出,猜得一二。

“你服侍主子时,还得分神偷听夫子说话,想必是因为很想习字读书吧?”

被道中心事,绽梅脸容一垂,双颊微赧,并未答话,她是喜爱没错,但她没时间学,也没身分学……

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遗憾没逃过李玄玉锐眸。

“绽梅,不如我来教你吧。”李玄玉蓦然开口。

绽梅双目圆瞠,不敢相信李玄玉会有如此提议。

她已然觉得自个儿够古古怪怪的了,怎能还跟着大人习字?

“不、不必,大人公务已然繁重,不劳大人如此——”绽梅连忙推托。

“那就这样吧!下回你来的时候,我会先将屋子内的杂活儿做好,咱们就只花一点点时间,就你平常为我做那些杂务的时间,慢慢来,一点儿一点儿学,不碍事的。”李玄玉不由分说打断她的话。

既然他对绽梅的心思隐晦难明,又是越相处越见忧虑,不如多得些时间与她相见,也好过时时刻刻将她记挂在心头,担忧她净是将麻烦事往身上兜揽,将烦恼事往心里头搁戴。

“李大人,您真的不须如此,绽梅欠你的已然够多,不愿再劳烦大人了。”绽梅一向持静守礼的平滑柔嗓难得掀起风浪,一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究竟她要怎么说,大人才会放弃呢?

“绽梅,你不喜欢欠人,同样的,我也不爱,你想偿我,我便还你,就这么说定了,再推辞,我要命衙役抽你板子了。”

李大人惊堂木一拍,这事儿就这么说下了,定案。

李玄玉说一不二。

当绽梅再度踏入霁阳县衙,行进李大人居住的院落里,发现她除了浣衣之外,果然再也找不出任何一项活儿可做时,便已深深明白李玄玉想教她习字的决心。

好吧!习字便习字,她原就喜欢习字,既是推不去,便应承吧。

只是,时日一久,绽梅深明大人授课时容易讲到忘我的习性,现在更懂得该如何拿捏分寸。

她总在要至学堂接杜虎下课的前半个时辰才走入县衙,如此一来,她便有顺理成章的理由能够离开,不至于被大人牵绊太久,不至于觉得自个儿古怪得太久。

每每李大人太过靠近她时,她总感心口促跳,一阵头晕耳热,明明是在习字,为何她连瞧着大人动笔时的劲瘦指节和掌中的笔茧,都会情不自禁想着这双手握来不知是怎样的感觉?

这莫名联想与怪异感受实在太不象话,所以,她总是担忧自个儿在李大人身边待得太久。

真荒谬,多少霁阳城姑娘巴望着能够亲近大人,她却唯恐自己与大人太过亲近,别人进衙门是为了伸冤陈情,她进衙门却是浣衣习字?

究竟……她对李大人这些古古怪怪的心思,是起因于想报恩偿情?还是混杂着某些她从来都不明白也没触踫过的男女之情?

绽梅茫然地立在李玄玉的衙门后院里,怀中揣着某样不知到底该不该给出去的东西兀自发怔,脚步凝滞,迟迟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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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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