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痛,很痛很痛,她满脸血污泥沙,唇角却竟然扬笑。
“绽梅,我杜家就剩这株独苗,性子娇惯坏了,还望你好生担待。”
疼痛至极,零散的记忆片花不受控制地冲涌而入脑海里——
“绽梅,既然你也认为你姑爷是位好良人,那么,你姑爷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姑娘,你走吧,哪里来便哪里去,一切珍重。”
“绽梅,你可糟了,先生亲自来逮你。”
“绽梅,我就要一个新的,你做的,上面绣着『李』字的钱袋……”
那日白茫的雪花纷飞落至她眼前,她想起李玄玉望着她的瞳眸总是好美。
她手捧着为他做的鞋,想给却不敢给,她望着他满肩满脸的雪花,想拂却不能拂。
他说心有牵绊,便是甘之如饴,那么,他的牵绊里,可否有她?
绽梅眼楮一闭,意识跌入全然黑暗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前头有光,光晕中有人。
绽梅举步追去,身躯明明感到沉重,步伐却是前所未有的轻盈。
“娘?”前方的女子回首,绽梅一见她的容颜,眼眶便泛泪。
许久未见的娘停步,回首仅望着她笑。
“娘,你要去哪儿?”
娘朝她摇首,掀了掀唇似乎说了句什么,绽梅没听清楚,她还没听清楚,娘前行的步伐却越发急促,眼看着就要随着那道光消失在尽头。
“娘,你别走,你等等绽梅,绽梅随你去……”别留她在这片黑暗里啊!绽梅用力大吼,娘却没有停下脚步……
“娘、娘,你别走,你等等绽梅,绽梅随你去……”
“绽梅,你究竟想去哪儿?”李玄玉用力握住她睡梦中微抬的手。
第五次了,这是今日他踏入这房里来之后,听见她喃喃地这么说着。
李玄玉眉峰紧蹙,眼神死死地望着因背伤太严重,非得趴卧在榻上歇息的姑娘,生平首次感到读圣贤书无用。
他随着小虎子寻到她的时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而她现在浑身是伤,一身狼狈,明明极其虚弱,却不愿张嘴喝药,烧了整个上半夜,终于开口说了些什么,竟是说着要随她娘去哪儿?她娘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她想随她娘去……她不想活……
这念头像道雷电一样劈进李玄玉脑子里,合理化了他自识得她以来,她那些种种奇怪的作为——
她认偷簪、她不怕责罚、她净顾着要让杜虎离开,独留自己与一帮恶人相搏;她脸上那股总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气,若有所思、空灵飘忽的神情……
她不想活,她早就不愿活了吗?
李玄玉端来了换过好几个服侍都无法顺利让她喝下的苦药,唯恐踫疼了她的背伤,让她枕靠在自个儿怀里,小心翼翼地将药汁往她唇边凑近,心中却翻腾着一股无以名状的火气。
“绽梅,醒来。”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他怀中的姑娘不为所动。
“绽梅,醒来,你得喝药,你烧了大半夜。”李玄玉又唤,姑娘的眼睫掀了掀,眸子仍然紧闭。
“绽梅,我是玄玉。”绽梅轻嘤了声,眉心娶拢,身子动了动,像是周身伤口极疼、极难受似的。
“绽梅,我是玄玉,听话,张嘴,你得喝药,喝了花烧才会退,伤才会好。”哄小孩呢,他这是……
真启唇了?见她双唇微微打开一条细缝,李玄玉忙将药碗凑到她唇边。
一口、两口……很好,快咽第三口……
“呕——”李玄玉还来不及感到欣慰,绽梅全吐出来了。
李玄玉没空管自个儿身上沾到的药汁,取来干净布巾为她拭净嘴角,又再度循循诱哄。
“绽梅,张嘴。”姑娘这回对他的话语全无一点反应,仅是软软地伏靠在他胸膛。
是睡沉了吗?她是该睡,但是,也得喝了药才睡……
“娘……等等绽梅……”
李玄玉怀中又传来一声微弱的低语,未料这声虚弱微唤竟彻彻底底将他惹恼得七窍生烟。
他想起他今日见她额面渗血,有如断线娃娃倒下的破败模样;想起杜虎为她又急又气,哭到涕泪纵横的模样……她真以为人心是铁打的?真以为她命如草芥,无人会为她伤怀?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为,恣意妄为?
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他也不允!她想随她娘去,她休想!
李玄玉让她枕在他肩头,一手环过她的肩,托住她下颚,张嘴含下药汁喂入她口里。
他感觉到姑娘身子挣了挣,但他没松手,反又更使上力,一口一口地强迫灌她药。
他迫她张嘴,钳住她身子令她无处可逃;他喂她,强行将药汁灌入,如此霸道蛮横的作为连他自个儿也感到吃惊。
然,不这么做,他胸中一股闷气便无处可发。
她想撇下他去哪儿?在他已被她牵动出太多心绪了之后?
那举措本意只想喂药,后来却变成吻,黏缠的吻、惩罚的吻、不甘的吻、不舍的吻。
他恋恋地贴在她唇瓣,情不自禁地将暖舌探入她,汲取吸嗅她唇间的香气,明明沾染苦药气息,却是从未尝过的芳美……他一吻再吻,细细吮舔她娇嫩唇瓣,没人教导过的事情,做来却是如此熟练自然,她软软的胸房抵着他,柔滑的青丝拂过他面庞……
很重……拉住她的那股力道极为强悍,她挣不开……绽梅试着掀动了几次眼睫,都没能顺利睁开眼,环绕她的那股气味似曾相识,令她想起那名身染雪花的尔雅男子……
“……李大人?”绽梅迷茫地睁开眼,意识混沌,圆眼半合,狭窄的视界里见到的不是李玄玉还是谁?
“是我。”李玄玉环抱她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态势,他在等她醒转,等了足足半夜,他怎么肯放?
绽梅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她枕靠在李玄玉怀里,尚还虚软的身子微微使力,便要从他胸前离开,未料仅是这么略微一动,牵动周身大小伤口,四肢百骸皆疼。
李玄玉岂会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无视她的惊呼,健臂一揽,又将她拥得更紧。
“别动,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了,还在意男女之防做什么?”
绽梅闻言怔了好大一怔,抬眸惊愕地望向李玄玉。
如此蛮横的语气,不像她认识的李大人,而他眸中延烧怒焰,又是为什么?这儿是哪儿?好像似曾相识又好像没有来过,她怎会在这里?杜大娘呢?小少爷呢?
小少爷?!绽梅想起来了!
无暇顾及李玄玉是否仍抱着她,绽梅在他怀中仰起脸容,急急开口便问,“李大人,杜大娘呢?小少爷呢?他们可否安好?这里是哪儿?姑爷他们呢?香粉铺——”
“无事。”李玄玉拍了拍她,“这里是县衙,杜大娘和小虎子皆平安,在客房歇下了,至于周万里那行人,我已经提了,过几日再开堂。”
衙里?县衙?
是,县衙里有给远道而来击鼓鸣冤的百姓们的便房,怪不得她从未实际踏入过,却又瞧着眼熟。
而李大人提了恶人,那很好,暂且是无事了,只是,好像有些极重要的什么,从她仍昏沉不济事的脑海中滑过,她还来不及捕捉到,便溜走了。
头好沉,也罢,不想了。
“李大人,多谢您的照料,绽梅想睡了……”绽梅眼睫掀了又闭,一放下心来,连睁眼都觉好累。
她那陡然放下心,便想沉沉睡去的模样瞧得李玄玉心口直跳,猛一阵心惊胆战,虽然大夫说她已然无碍,但他真怕她听见大家安好,心无挂碍便咽气而去。
“绽梅,你还欠我个钱袋,你记得吗?”
绽梅一怔,有些不明白李玄玉为何突然开口提起这件事,仍是费力睁开眼,颔首缓答,“绽梅记得,过几日,待绽梅好些了,便为大人做好吗?”
“好,记得便好,你睡。”
“李大人,绽梅想睡,还有请大人放开绽梅……”绽梅略微动了动螓首,伸手,绵软无力的轻推了下李玄玉胸膛,她知道她现下四肢发软,但这么躺赖在大人身上什么话?
李玄玉蹙眉盯着她,她身子不舒服至斯,忙着问完他人情况之后,便净来顾着要他放开她?
他心生不悦,越恼越怒,没回话,更没打算放手,大有一副要抱着她睡的态势。
“……大人得放开绽梅,绽梅才能睡。”绽梅又说了一次。
“不放。”
“……”绽梅不解地望着李玄玉。
她迷蒙丽眸却望出李玄玉一发不可收拾的火气。
“你不想活,我偏不愿放;你还欠我个钱袋,想这么撒手便走,我不允也不让,你休想!”
“……李大人,您在说些什么?”她是还没醒透吗?李大人很怪,明明就是同一个大人,却又不像是同一个大人?他瞧来很恼她啊,为什么?
“我在说些什么,你自个儿心里明白!”他也知道,他这场气发得既没来由也没道理,今日那险恶情况之下,她是得保护杜虎,可他就是气。
“我说过许多次了,你净顾着别人,都不顾自己,你有几条命可以死过再活?你斗不过,也别拿你自个儿出气,你高烧不退,好几个人喂你喝药,偏偏你就是不张嘴,好不容易张开了,却说要随着你娘去,你、你你你——”气!那个公堂上辩才无碍,下笔如行去流水的李玄玉呢?
“对不住,李大人,绽梅睡沉了,给您添麻烦了……药在哪儿?绽梅现下喝便是。”她不知道自己睡着时令李玄玉如此头疼?也不知道她如此丢人,睡着时嘴里竟还喃喃喊着娘?大人说她不喝药,可、可她嘴里有药味儿?绽梅不解地舔了下唇瓣。
“你已经喝完了。”李玄玉用力瞪了她一眼,“我用嘴喂的。”也不知想为难谁,李玄玉重重强调。
绽梅双颊红艳,头更昏了,她此时该说多谢大人吗?
或许,她心中隐约明白李玄玉对她幽微含情,然,微分悬殊,对于他的,或是那些她刻意弄不明白的心思,她只能迫自个儿不去想、不去问。
“李大人,绽梅真的想睡了……”
她的亟欲闪避惹得李玄玉更恼了。
“你既没恼我轻薄你,又为何不应我?你明白我喜爱你,又为何不理踩我?绽梅,你不喜爱我吗?既不喜爱我,为何替我做鞋?又为何不对我生气?”
“大人忧心绽梅,喂绽梅喝药,那不是轻薄,绽梅不须对大人生——”芳唇遭劫,一个重重的吻落向她嘴,李玄玉周身的男人气息朝她兜头罩下。
不是轻薄吗?好,那很好!
他真是气她,气她这张总是极知进退分寸,每句话都极为得体,却逼不出半句真心的嘴。
他吻她、咬她、吮她、舔她,恨不得再从她身上逼出更多点什么,再回应他多点什么,吻得她头重脚轻,气喘吁吁,他却还无法罢休。
他不放她,不放,不能放,既放不开也不愿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大人……”绽梅奋力推开他,眼眶蓄满不知为何想落的泪,“李大人,绽梅不喜爱你,绽梅也不够资格当大人的知音人,大人应当去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一个能配得上大人的姑娘……”
“不喜爱我你为何要哭?”李玄玉抹掉她落下的泪,“绽梅,你为什么不想活?你又为什么不愿活?你不敢回应我,在意的又是什么?是身分吗?我告诉你,我本是穷苦人家出身,那些身分尊卑我不——”
“李大人,您别说了,绽梅想睡了,今日劳烦大人费心照料,您也早些回房歇息。”绽梅打断李玄玉,不顾扯动伤口的疼痛,身子趴躺到榻上,以背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