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桦县,一处偏远山村。
“姨娘,我回来了。”
出外捡拾柴火的俞雨牧,瘦瘦的身子驮着一捆干柴回到了家中。
时节已是深秋,家里若不囤积足够的柴薪,到了下雪的冬天可是很难捱的。
这两年,她姨丈因伤了脚难再下田,所有的活儿都由姨娘一肩担起。为减轻姨娘的重担,她总是自动自发的帮忙家务及农务。
在屋外卸下柴薪,进了屋,她发现家里有个面生的客人正与姨娘说话。那是个妇人,约莫四十多岁,看来和蔼可亲。
“就是她?”妇人笑视着她。
“是的,她就是小牧。”俞子敏说:“霞姊姊当年看见她时,她应该还是襁褓中的婴孩。”
“是啊,一转眼都过了那么多年。”被称为“霞姊姊”的妇人阮玉霞也是本地人,少女时期便到京城的大户人家工作,如今也已四十多岁了。
几年前她回村里省亲,俞雨牧刚出生不久,这趟回来奔丧,她已是九岁女孩。
“真漂亮呢。”她细细的睇着俞雨牧,“那眼睛尤其像妳姊姊。”
“可不是吗?”俞子敏对外甥女招了招手,“小牧,妳过来。”
俞雨牧怯怯的走了过去,“姨娘。”
“她是霞姨,叫人。”
她转头看着阮玉霞,眼底写着不安及疑惑,“霞姨。”
她虽小,但懂得察言观色。她知道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只是还不明白。
“小牧,我听妳姨娘说了。”阮玉霞牵起她冰凉的小手,“妳很乖,很懂事,帮了她不少忙。”
俞雨牧疑怯的看向一旁的俞子敏,她望着她,眼底闪着泪光,但唇上还悬着一抹笑。
“小牧,姨娘方才已经替妳整理了几件衣服,妳??”俞子敏说着,忍不住哽咽,话难成句的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着。
“姨娘?”俞雨牧惊疑不定的望着她。
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姨娘抱,但此刻她却有种感觉——这彷佛是最后一次。
她惊慌地问:“姨娘,您要小牧去哪里?”
俞子敏泪眼看着她,“小牧,妳、妳跟霞姨到京城去吧。”
“京城?我不要!我要待在姨娘身边!”俞雨牧哭叫着,紧紧巴着俞子敏不放。“姨娘不要小牧了吗?我会更乖,会做很多家事,姨娘别赶我走!”
听着她凄厉的哭叫声,俞子敏的心都碎了。
自姊姊俞子静死后,她与敦厚的丈夫便将小牧视如己出,若不是情势不由人,她也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小牧,不是的,不是妳不乖,姨娘是为了妳好。”她噙着泪,强忍住悲伤,“乖,妳听姨娘说。”
她捧起俞雨牧哭泣的清秀小脸,温柔的注视着她,“小牧,妳姨丈自伤后便无法工作,咱们这山村又没有什么妳能做的活儿,妳待在这儿,姨娘怕误了妳的一生。”
“姨娘,我会做农活儿,我??”
“小牧,咱们的生活已一日不如一日,那块田地算不准哪日便不再属于咱们,妳的表兄弟们再过两三年也都要离开山村讨生活,”说着,她看了阮玉霞一眼,“妳霞姨下次回来,不知又是何时,机不可失,妳便随她到京城去吧。”
这时,阮玉霞也轻握着她的手,触感厚实,不似她姨娘那般单薄。
“小牧,霞姨在京城里有认识的人家正需要一个与他家小姐相伴的女孩,那户的主人很好,绝不会亏待妳的。”
“可是??”俞雨牧唇片颤抖,“我想待在姨娘身边。”
“傻孩子,妳又不是不回来了。”她笑着拍拍她,“妳若表现得好,身边攒了一些钱,过几年还是能回来同妳姨娘一起生活的。”
“小牧,”俞子敏揩去她脸上的泪,“听姨娘的话,跟霞姨到京城去吧。”说着,她自袖里拿出一个漂亮的锦囊塞到她手里。
那锦囊是绿色的,上头有着金银绣线,是俞雨牧从不曾看过的上等缎料,上头绣着一对戏水鸳鸯,似乎是定情之物。
“妳打开,里面有一只羊脂白玉扣。”她认真的说:“那是妳爹给妳娘的定情之物,妳娘对我说过,她与妳爹是真心相爱,无奈他已有妻室,那位夫人是个好人,她不想伤了她,所以才会隐瞒自己怀有身孕之事,偷偷返回老家,妳与妳生父未能相认,不是他不要妳,而是他从不知道妳的存在。”
说着,俞子敏幽幽一叹,“妳娘从没说过那个人是谁,但姨娘想,若妳拿着它,也许老天怜妳,会让妳与生父重逢。”
俞雨牧没有打开锦囊,只是捏着它。她知道姨丈不是她的父亲,但他视她如己出,因此她对生父并没有太多的期待及想象。
在她三岁时于睡梦中猝逝的亲娘——俞子静,年轻时为了帮久病不愈的外祖父筹措足够的药钱而到京城工作,几年后回到村里时已怀了三个月的身孕。
姨娘说母亲在家人的反对及村人的议论下,毅然决然的生下她。她虽然是父不详的私生女,可她拥有大家的爱,从没感觉到任何缺憾。
有没有父亲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九岁的她只想跟疼爱她的姨娘、姨丈在一起。
“姨娘,我、我不??”
“小牧。”俞子敏秀眉一拧,打断了她,“别再哭哭啼啼,妳已经长大了,该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迎上姨娘坚定的眸子,俞雨牧知道她心意已决。这次,姨娘是非送走她不可了。
她年纪虽小,却也不是那么无知。她明白家里如今是什么艰难的境地,更知道自己没有任性的立场。
“小牧,不管妳去了哪里,姨娘都不会忘了妳,”俞子敏眼神坚定却又温柔,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庞,“相信妳也不会忘了姨娘。”
“姨娘!”俞雨牧放声大哭,扑进了她的怀里。
俞子敏叹息,这或许是小牧最后一次向她撒娇,也或许是她最后一次拥抱小牧。
如果可以,她多么不愿意放手,但为了小牧,她终究得放。
告别了姨娘、姨丈及三个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俞雨牧带着姨娘为她准备的几件粗布便衣及娘亲生前为她缝制的几件小衣服,随着霞姨前往京城。
约莫一个半月的时间,她们来到热闹繁华的京城。
时值太平,京城一片祥和繁荣,比起她自幼生长的山村,这里的气候温和得多,放眼所及一片绿意盎然、万紫千红,美不胜收。
走在京城最热闹、最长的大街上,两边商家林立,人潮犹如川流。
霞姨在抚远将军府做事,她告诉她,尽头的那座城便是皇居所在,贤明的祁王便住在里头。
当年自称为“荒原之狼”的蛮夷——駉人,不断骚扰祁国边界。祁王性情温和,素来采怀柔政策,不料駉人并不领情,屡次进犯。
与祁王师出同门且亲如兄弟的安国侯段国桓与抚远将军楼震,齐向祁王请缨上阵,分别征战金鵰关东西两端。
駉人亦倾全族兵力进犯,刀戟如林,兵士如蚁,两军交锋,战况惨烈。
楼震拚死杀敌,捍卫边疆,虽顺利将駉人击退,并驱逐至长城之外,却因身受重伤而魂断长城。
消息传回京城,祁王因痛失爱将而悲伤不已。
而在这时,楼震之妻也将临盆。她阵痛两日,用尽气力为夫君生下一子,却因难产而逝。
楼震之子一出娘胎,就同时失去爹娘,成了孤儿,从此,关于他命中带煞、克死双亲的传闻便不胫而走。
祁王感怀楼震牺牲生命为百姓换来和平安定,遂将将军府邸赐予其子,赐名一刃,并遣了乳母抚养他。
楼震虽未托孤,但与他情如兄弟的段国桓也将他的儿子认做义子,时不时便到将军府关切,待楼一刃渐渐长大,甚至亲自教授他武艺。
段国桓之子——段世渝,虚长楼一刃一岁,两人自幼共同习艺,同他们的父亲一样培养出深厚的兄弟情谊。
如今,受到祁王及安国侯的照顾及栽培,楼一刃已是个少年英雄。
不过,在楼震死后以父亲身分照顾着楼一刃的段国桓为了栽培故友之子成材,凡事亲力亲为,十分谨慎。楼一刃年十六,正值血气方刚之时,虽一心习武,对男女之事并不好奇着迷,但为免他分心,将军府中没有闺女,最年轻的女人已有四十。
这些事,都是在前往富户张家宅邸途中,阮玉霞跟俞雨牧说的。而那些关于楼家的事,就像是传奇般吸引着她。
来到张家,阮玉霞带她去见了张家的管事。
“刘叔,”她涎着笑,“前阵子您不是说张老爷想帮小姐找位伴侍的丫鬟吗?”
“是啊。”
“您看,这孩子如何?”她将害羞的俞雨牧拉到前头。
刘叔愣了一下,“这是个男孩吧?”
俞雨牧在山村里镇日忙着干活,晒得比城里的孩子都要黑。她个儿又小,身材干瘦,且为了方便赶路,霞姨让她做男孩打扮,因此他才会误以为她是男孩。
“不不不,”她连忙解释,“她是个女孩,叫俞雨牧,今年九岁,跟府上小姐同龄。”
不等刘叔说话,她又急着推荐,“她是我老家邻居的女儿,从小苞着下田干活,很勤奋乖巧,一定能好好伺候张家小姐的。”
刘叔皱了皱眉头,“妳晚了一步。”
“咦?”阮玉霞一愣。
他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已经找到小姐的伴侍丫鬟了,她跟小姐处得很好呢。”
张家已经找到小姐的伴侍了?那小牧该何去何从?她是女孩,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将军决计不会让她待在府里的。
“刘叔,不然让她在府上做事吧?她手脚利落,一定能帮上刘婶的忙。”
刘婶是刘叔的妻子,他们夫妻俩都在张家做事,甚得张家老爷的信任及重用。
刘叔一脸为难,“这恐怕有困难,府里前些时日才刚买进一批下人,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找人了。”
“刘叔,请您帮帮忙。”阮玉霞急了,苦求着,“要是您不收留小牧,她就无处可去了。”
“妳这说的是什么话,妳在将军府也有点办法,收留一个小丫头是什么难事?”
“您知道的,侯爷他不让年轻女孩进将军府。”
刘叔打量着俞雨牧,“她还只是个孩子呢,侯爷不会那么不近人情的。”
“她虽还是个孩子,但再过个三五年便是个小泵娘了,到时??”
“就算妳这么说,我还是没法帮妳啊。”刘叔一脸“饶了我吧”的表情,“真是对不起,这件事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呢。”
话都说到这分上了,阮玉霞也明白多说无用。
她沮丧的拉着俞雨牧的手向刘叔告辞,然后旋身离开。
“霞姨,那位爷爷是不是不喜欢小牧?”俞雨牧不安的问。
她转头望着她,“不是那样的,只不过??唉。”话未说完,她忍不住叹口气。
看来,她得暂时将小牧安置在将军府中,再想办法帮她找个好主人送过去。
于是,她领着俞雨牧返回将军府邸。
“小牧,”阮玉霞在路上不断叮咛着,“待会儿到将军府时,妳千万别多说什么,要警醒一点。”
俞雨牧不解的看着她,“霞姨,我不懂。”
“妳是个机灵的孩子,应该知道自己现时的处境。”她说:“到府邸后,不管我说了什么,妳都不准插嘴,只管听就是了,明白吗?”
来时听了那么多关于楼家的事,她隐约明白自己是进不了将军府的。为了暂时安顿她,霞姨根本是冒着被逐出府的风险。
“小牧明白。”她点头。
阮玉霞放心的一笑,“那我们走吧。”
抚远将军府邸虽大,却没有大户人家的豪奢与富丽堂皇,沿着黑色石头堆成的高墙前进,便可看见高耸而沉重的大门。
大门也是黑色的,两侧分别有一扇仅供一人出入的小门,各有一名守卫站岗。
见回老家奔丧的阮玉霞回来,守卫立刻开口问候。“霞姨,您回来啦?”
“是啊。”她笑着走上前,“府里没什么事吧?”
“好得很。”守卫说着,视线往下移,看到捱在她身边的俞雨牧,“这个孩子是??”
她十分镇定地道:“这是我老家邻居的孩子,到京城来找事做的。”
“喔。”守卫看了看,没生疑,便让两人进去。
阮玉霞牵着雨牧进了府邸,凡是见到她回来的人,没有不问起的,她都回以相同的说法,俞雨牧也不敢胡乱搭腔。
当她正准备将人带回仆役房,却见安国侯段国桓、其子段世渝,以及楼一刃远远的走了过来。
因为心虚,她本能的想闪,可楼一刃却已经看见了她。
“霞姨”
眼见躲不开,她只好领着雨牧上前。“侯爷、段少爷、少将军。”
三人点点头,一眼便看见她身边的小孩,心里都十分好奇。
“这孩子是?”段国桓问道。
“回侯爷的话,她是奴婢老家邻居的孩子,叫小牧。”阮玉霞戒慎恐惧的回答完,碰了俞雨牧一下,低声道:“小牧,快向侯爷、段少爷及少将军请安。”
俞雨牧从没见过如此具有威仪的人,心里非常惶恐。
“小、小牧见过侯、侯爷,还有??还有??”她结结巴巴,紧张得浑身发抖。她怯怯的望向高大俊朗的楼一刃,正好迎上他打量的视线。
“小家伙,”突然,楼一刃咧嘴一笑,“你紧张得快尿裤子了吧?”
俞雨牧怔住,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他趋前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别害怕,我们又不吃人。”
她木木的望着他,紧张的情绪顿时松懈下来。他的手好大又好温暖,揉着她的头时,让她觉得好安心。
“我是楼一刃,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他就是那个失去双亲的楼家少将军,也就是这府邸的主人。
“我叫俞雨牧。”
“哪个ˊㄩ?哪个ˉㄩ?哪个ㄇˋㄨ?”他问。
俞雨牧识得一些字,她没想太多,一把拉住楼一刃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
此举让阮玉霞捏了把冷汗,却已来不及阻止,担心侯爷会因为小牧不知尊卑而怪罪,她害怕的低下头。
可段国桓没说话,只是看着。
“原来是这样写。”楼一刃念出了他在自己掌心上写下的三个字,一笑,“真是风雅的名字。”
这时,段国桓开口了,“这孩子识字,还能写?”
据他所知,阮玉霞的老家在桦县的一处偏远山村,没想到一个在山村里长大的九岁孩子居然识字。
“回侯爷的话,”她谨慎回话,“小牧的外祖父是桦县的秀才,她娘亲跟姨娘也都识字,所以有特别教导。”
“原来如此。”他细细的注视着俞雨牧,眼底有一丝温暖,“真是不容易啊,对了,为什么带他到京城来?他爹娘呢?”
阮玉霞有些紧张。她没料到会碰上侯爷,更没想过得回答这些问题,为免露出马脚,她得小心应答。
“奴婢的老家贫瘠,小牧的姨娘怕她在山里活不了,所以拜托奴婢将她带到京城来找事做。”
“姨娘?”段国桓微怔,“他爹娘呢?”
“回侯爷的话,小牧的爹在她出生前就已不在,至于娘亲则在她三岁时过世了,她是由姨娘养大的。”她绝口不提小牧是父不详的孩子这件事。
“原来如此。”细细的睇着俞雨牧,不知忖度着什么。
“父亲,”这时,一旁的段世渝说话了,“我看这孩子挺机灵,不如把他留在府中做事,如何?”
听见这番话,阮玉霞心头一惊。
看来,他们三人都错把小牧当男孩了。也是,若不是如此以为,段少爷不会做此提议,侯爷更不会认真思索起来。
她正想解释,段国桓却已开口。
“就把他留在府中吧。”他说:“我看他一脸聪明相,做事应该挺能干的,让他留下来伺候刃儿吧。”
“什么”阮玉霞一脸惊愕,脑袋一片空白。
留下来伺候少将军?侯爷的意思是??让小牧当少将军的侍童吗?
看她神情怪异,段国桓目光一凝,“怎么,妳不愿意?”
“呃??”小牧现在还小,尚可以伪装成男孩,但再过几年来了月事,身形开始发育,恐怕就瞒不住了。
“霞姨,妳该不是担心我会欺负这小家伙吧?”楼一刃语带玩笑的说。
“不不不!”她被这话惊得六神无主,“奴婢绝对没这么想,只是小牧在山村里长大,不懂得礼教,怕怠慢了少将军,所以??”
“霞姨,”段世渝打断了她,“礼教规矩教了就会,妳何须担心?再说,我看一刃似乎很喜欢这孩子。”
“是啊,霞姨,我挺喜欢这小家伙的,就让他留下吧。”楼一刃说着,又伸手揉了揉俞雨牧的头。
她怯怯的看着他,微抿着唇。她并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觉得自己喜欢这个毫无架子,给她一种莫名温暖及安心感的少将军。
“霞姨,小牧愿意伺候少将军。”她傻气又天真的说。
阮玉霞怔住,“小牧??”
“玉霞,就这么说定了吧。”段国桓声调虽和缓,态度却相当坚定,“他虽然还只是个孩子,但每个月该给的薪俸少不了,本侯不会亏待他的,妳放心吧。”
话都已经说到这里了,她再想拒绝也难。
虽说让小牧假扮男孩留在府中做事是有几分风险,却也不是办不到,只要小心的话,应该??
反正小牧暂时无处可去,先将她安顿下来也未尝不可。
她弯腰一福身,恭谨地道:“全凭侯爷做主。”
俞雨牧以少将军侍童的身分在抚远将军府留下了。
因为是少将军侍童,自然得紧跟在楼一刃身边。也因此,她不与其他府中奴仆同住,而是随楼一刃住在居苑剑心斋。
在她前往剑心斋前,霞姨拉着她耳提面命,千叮万嘱,要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发现她是个女孩。
“小牧,不管如何,都不能让霞姨以外的人知道妳是女孩,知道吗?”
“少将军待我好,也不能让他知道吗?”
九岁的她对“男女有别”这件事毫无意识。
“不行,绝对不行。”阮玉霞低声嘱咐,“侯爷与先将军大人情同兄弟,很保护少将军,为教他能全心全意的习武及研读兵法,严禁府中有年轻女子出入,若他知道妳是女孩,轻则将妳我驱逐出府,重则将妳我入罪,所以妳绝对要小心,懂吗?”
俞雨牧别的不明白,但“轻则驱逐出府,重则入罪”这几个字,却听得特别清楚,连忙点点头,“小牧明白,霞姨别担心。”
“嗯。”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脸,“孩子,希望妳有好日子过。”
就这样,俞雨牧住进剑心斋。
侍童的工作并不繁重,尤其楼一刃是个好伺候、没特别脾气的主子。
他作息规律,每天天未亮便起身打坐练拳,之后沐浴包衣,接着再用早膳。
膳毕,是他研读兵书、史学及涉猎各种学问的时间。午膳他用得较晚,随后小憩两刻钟,再继续读书。
每三天,他会到校场参与武技演练、实战及骑射训练,而身为侍童的俞雨牧自然也得跟随。
依理,她也必须学习武艺,但她个儿跟年纪都还小,因此楼一刃并未如此要求她。
一眨眼,俞雨牧已在将军府中待了三个月。
时值正月,楼一刃依照惯例先祭拜双亲,之后便驱车前往安国侯府向段国桓伉俪拜年请安。
这一天,他会在侯府住下,翌日便进宫面见祁王并参加年宴。
一切与往年无异,只不过今年他身边多了一个俞雨牧。
在他眼里,他不是个卑微的侍童,而是将他视如亲弟,就如同段世渝将他视如兄弟般。
来到侯府,接待他们的是人称“雪夫人”的郭如雪。她是段国桓的妻子、段世渝的母亲,段国桓虽贵为侯爷,却只有一位夫人,未曾纳妾。
郭如雪生下段世渝之后,一直未能再怀上孩子,十年前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在怀胎三个月时小产,从此再也无法生育。
但段国桓并未因她身弱难以怀孕生子而怪罪她、嫌弃她,反而加倍的疼惜她、怜爱她。
楼一刃虽非郭如雪所生,却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由于他和段世渝只差一岁,因此在还是婴孩时,也喝过郭如雪的奶水。
“孩儿叩见义母,祝义母新年如意,万事均安。”一见着郭如雪,楼一刃便屈膝跪下请安。
“刃儿,起来吧。”她脸上是掩不住的欢喜,“义母好些时日没见你了,来,让义母好好瞧瞧你。”
楼一刃站起,而郭如雪已须仰头才看得见他的脸庞。
看着高大俊朗的他,她甚感欢喜安慰,忍不住喟叹。“将你抱在怀里彷佛还是昨日的事呢。瞧,你都长这么大了。”
“孩儿能有今日,全仗义父义母的养育之恩。”
“这是你自己的福气,我跟你义父没帮上什么忙。”她谦逊的一笑,而后视线一移,看着怯怯站在一旁的俞雨牧,眼睛定定的望着她瞧。“他就是玉霞带到京里来的那个孩子吧?”
“是的,义母。”他点头,“他叫俞雨牧,桦县人。”说罢,他跟俞雨牧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上前向郭如雪请安。
俞雨牧不安的上前,然后跪地拜年。
“小??小的向夫人拜年,祝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郭如雪听了,忍俊不禁的笑出声。
楼一刃也不觉莞尔,“小牧,又不是祝寿,你在说什么啊?重来一遍。”
她慌了,满脸潮红地道:“那??那小的祝夫人新、新年??”
话未说完,郭如雪已上前搀起了她。
“行了,刃儿逗着你玩的。”郭如雪看着眼前这白净秀气的孩子,眼底充满慈爱,“你叫雨牧,是吗?”
“是的,夫人。”
“今年几岁?”
“十岁了。”
“是吗?”郭如雪细细睇着她,“听说你爹娘都不在了?”
“嗯。”她点头。
“真是苦了你。”说着,她瞥了一旁的楼一刃一眼,“刃儿,这孩子离乡背井来到京城,你可得善待他。”
“义母放心,我拿他当弟弟一样呢。”
“当真?”
“是真的,夫人!”不等他说话,俞雨牧已急着向郭如雪证实自己主子说的话,“少将军对小牧是真的好。”
楼一刃挑眉一笑,“看吧,孩儿没骗义母。”
郭如雪温柔笑视着她,“不知为何,你让我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呢,日后刃儿要是欺负你,你只管上我这儿来,我会为你做主的。”
她的温柔及亲切,让离开姨娘远赴京城的俞雨牧感到温暖。
虽说霞姨跟她一样同在将军府中,少将军又待她极好,但偶尔她还是会因为想念姨娘及老家而偷偷掉泪。
犹如母亲般温柔的侯爷夫人,教她忍不住想起已逝的娘亲及家乡的姨娘。
一时激动,她不由得红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见状,郭如雪立刻将她揽在怀里,柔声问着,“孩子,怎么哭了?”
此举教俞雨牧吓了一跳,却舍不得离开,她的怀里好温暖,像她娘及姨娘一样。
“每逢佳节倍思亲。”郭如雪问:“想家里人了吧?”
“夫人??”
“你不寂寞的。”郭如雪端起她的小脸,揩去她的眼泪,“抚远将军府是你的家,刃儿跟我们也都是你的家人。”
听了这番话,她的泪水更止不住了。
窗外,雪花飞舞着。都已经正月了,但这才是京城今年的初雪。
郭如雪倚窗而立,不知思索着什么,眼里有抹淡淡的哀愁。
她想得太入神,丝毫没察觉到丈夫已走了进来。
怕身弱的她冻着,他顺手捞起一件轻裘往她肩上一搭。
她回过头,因他的体贴而露出温柔的微笑。
段国桓虽是个武人,却十分体贴,两人自结缡以来,他从不曾对她有过不悦的脸色及口气。
“妳身子弱,小心风寒。”他说。
郭如雪嫣然一笑,虽已四十好几,脸上却浮现少女般的腼笑意。
“想什么这么出神?”他站在她身边,一同望着窗外那满园的茶花。
郭如雪敛起笑,幽幽地问:“桓哥,你遗憾吗?”
只有夫妻二人时,她会唤他一声桓哥。
段国桓微怔,“遗憾?”
“我只为你生了渝儿,你觉得遗憾吗?”
他知道她问得认真,因此也正色回道:“不,我对妳只有感谢。”
知道他不是哄她,不禁眼眶一湿,“桓哥,我真希望能多替你生几个孩子,你应该纳妾的。”
段国桓轻拥她入怀,喟叹一记,“雪儿,妳这是在说什么呢?”
“那些将相王侯,哪个不是妻妾满室、儿女成群,可你却??”
“我们有渝儿,还有刃儿呢。”他安慰着她,“够了,这样就够了。”
郭如雪没说话,只是靠在他怀中悄悄掉泪。
他端起她的脸,温柔的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笑叹着,“大过年的,怎么突然这么伤感?”
她沉默了一下,“今天见着雨牧那孩子,不知怎地,突然??突然想起我们那个无缘的孩儿。”
听见她又想起十年前没了的那个孩子,段国桓的心揪了一下。
当年她是多么期盼着那个孩子出生,又是如何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当那孩子没能保住,她简直痛不欲生。
她成天以泪洗面,让他看了好生难过。其实他心里也痛,但他的痛无法诉说,在她面前,他永远得表现出“我不在乎”的样子。
可他终究是血肉之躯,总得宣泄自己的痛处,于是他只能对另一个女人说??
“如果当年我们的孩子生下来,如今也该是雨牧这年纪了吧?”郭如雪说。
思绪被拉回,段国桓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兴许是那孩子与妳我缘薄,妳就别记挂在心上了。”说完,他掩上窗扉,轻揽着她的肩将她带离窗边。“明天一早还要进宫,早点歇着吧,嗯?”
迎上他温柔的目光,郭如雪淡淡一笑,轻轻颔首。
时光如箭,岁月如梭,眨眼间已数个寒暑飞过。当年来到京城时只有九岁的俞雨牧,如今已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她发育得慢,直到十六岁才来了月事。
别的女孩或许会因为自己终于要从孩子蜕变成大人而感到兴奋,可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永远保持孩子的模样,但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两年来,她的身形已慢慢有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