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民权东路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车辆将马路堵塞得水泄不通。炽热的艳阳毒辣地烘烤着轿车,遮阳板勉强抵挡了热气的眷顾,正值午后,魏妈妈眼见前方已经绿灯,车阵仍不为所动,遂鸣了汽车喇叭。阿富在车里观望着路边的人群,络绎不绝的人潮纷纷涌向行天宫。

行天宫向来香火鼎盛,联考倒数八日,参拜的民众更是接踵比肩。阿富看到马路边有位记者尾随着摄影机,正采访着沿路的几位年轻人,和阿富一般年纪。

「再绕一圈,我不相信没有车位。」魏妈妈将车转向松江路。

阿富已经觉得有些焦头烂额,他看着身旁的母亲,为了寻觅车位,已经担搁了半个小时,她看起来疲惫不堪,心底不由得同情起来,终于在中山区公所前发现一辆车正要离去。

下车以后,阿富伸了个懒腰,他觉得这段车程真是折腾人。魏妈妈撑开阳伞,将手上那盒水果递给阿富。

好熟悉的感觉,相隔三年。三年前,阿富仍在准备高中联考时,魏妈妈坚持必须亲自到行天宫参拜,那是阿富第一次来到行天宫,他觉得人潮与士林夜市不相上下。如今周遭人群的面孔已更迭,祈福的心境却始终如一。

魏妈妈正思量着是否要再买些糕饼,她与摊贩正在交涉,阿富已经活蹦乱跳地到了前方,他觉得能够在大太阳底下随意跑跳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魏妈妈随后赶了上来。

「国富,别乱跑,等下走丢了你就知道。」魏妈妈牵起阿富的手,阿富嘻皮笑脸向母亲道歉。「我们先去拿香。」

其实阿富对于参拜的顺序并不了解,他只知道这些神祇的参拜必须按照顺序。以往每次来到行天宫,都是他的母亲提携,他担心若没有按照规定,佛祖便不再保佑他了。

他们逐一上香,自外侧到内缘。阿富沿途想着稍后应该许哪些愿望,他看到母亲将香柱高举,垂首喃喃低语着,袅绕的烟雾缓缓腾空。于是许愿,这次联考不求高分,别失常即可。

后来阿富想起了男友,于是许愿男友能与他联络;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于是他许愿父亲能够允诺他的冀盼;想起了他的母亲,

于是许愿母亲能一路顺遂;想起了他的弟弟,于是许愿阿强能够谅解他的脾气。他绞尽脑汁,总觉得似乎遗漏些什么,啊,小瀚。从毕业典礼见过小瀚以后,阿富再也没有听闻过他的消息。原先在毕业典礼当天,他仍对小瀚有些耿耿于怀,自从收到WeWe的来信以后,他才渐渐觉得整件事情与小瀚毫无瓜葛。于是他许愿,他愿意和小瀚和好,只要小瀚和赖升平不相往来即可。

魏妈妈想求诗签,阿富认为不必大费周章了,他相信心诚则灵,考后自有定数。于是他们走出行天宫,阿富觉得午饭吃得不够尽兴,他看见油饭的摊位,便央求母亲一同享用。

阿富吃得不亦乐乎,他将油饭挤至袋缘,「啊。」魏妈妈张口,阿富拇指一推,便落入魏妈妈的口中,两人相视而笑,她细细咀嚼,觉得这口油饭格外爽口。

拉开车门,魏妈妈上车以后,阿富抢着将冷气打开,并将冷气口瞄准自己。

「呼,真热死人。」阿富咕哝着。

「累人,可不是吗?」魏妈倚上车位。

「再来我们要去哪里?」

「看你啰,要去学校念书,还是要回家?」

「回家好了,我没带书出来。」阿富伸了个懒腰。

「最后一个礼拜了,要积极哪。」魏妈妈握着方向盘,正要倒退,车子的警报器便疯狂地鸣叫起来。

魏妈妈下车检查,才发现后方停车超过了界线,车子没有办法再后退。她再走到车前,发现当初在停这个车位时,又靠得太前面。以至于目前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她沮丧地上了车,告诉阿富这个噩耗,回不去了。

「那睡觉吧。」阿富说,他将椅背后倾,顺势倒了上去。

阿富躺了半晌,觉得外头阳光太刺眼,他侧眼望去,他的母亲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像在期待时间的流逝。

「妈,我刚刚有许愿妳工作顺利哦。」阿富坐起来,靠近母亲。「我想说反正能许多少愿就许多少愿嘛。啊,妈妳许什么愿望啊?」

魏妈妈还没回过神来,她转向阿富:「哦,没什么,就希望我们家每个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还有啊,你要上一间好学校。」

「又来了,我觉得落榜比上榜困难。」

「所以才要好学校啊。」

「好好好。」阿富连忙点头。

阿富觉得无趣极了,他下车到后方的停车格,纳闷地看着那辆车硬是踰矩,他本想要吐口唾沫,随即想起刚参拜完,人在做,天在看。

他悻悻然坐回了前座,才发现他的母亲的睡容有些憔悴。于是他端详了他母亲的面容。

在三年前,阿富来到行天宫时,也曾经这么端详他的母亲。他依稀记得,母亲在三年前的卷发披肩时,仍旧风姿绰约。如今她剃去了长发,短发微微染成棕褐色。他发现母亲的眼尾多了几道横纹,以往他一直深深喜爱着母亲的双眼皮。

魏妈妈睁开眼睛,发现阿富正在注视她,她觉得阿富的眼睛灵犀得难以言喻。

「妈,妳老实说,妳刚刚许愿的时候,有没有许愿说,希望我变成异性恋?」

「妈希望你变乖。」

「我很乖啊。」阿富叉起他的手,促狭地看着母亲。

魏妈妈沉吟了片晌,她的嗓音不寻常地低沉:「妈许愿说,希望你能够幸福。」

「真的吗?那我以后可以交男朋友吗?」阿富喜出望外地看着母亲,他觉得母亲的声音,低沉中带有些感性,慈悲中又带了些怜悯。

他觉得自从他回家以后,他与母亲较从前来得坦诚。此刻他听到母亲的愿望,心里不禁泛起阵阵涟漪。

「刚认识你爸的时候,我以为我这辈子会永远幸福。」魏妈妈没有理会阿富的问题,自顾自地忆起过往。她倚上车窗,看着川流不息的松江路,将她带往另一个耽美的国度。

「那个时候在社团看到你老爸,一开始我没有打算要和他在一起……他,我只能说,心地善良,就是高傲了点。可是他做起事来是那么专注,他对我多好?台风天他冒着大雨帮我送伞,天凉了会脱外套给我穿,心情不好时会逗我开心,只要我笑,他就

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我就这样被他打动了,在我们交往那几年里,我们很少吵架,他都会包容我。在我们吉他社里面,就属他吉他弹得最好,你老爸弹得多好你知道吗?」

阿富摇摇头,从他有意识以来,从没见过他父亲抱吉他。魏妈妈接续着说:「那时候年轻,我们社团每次期末,都会凑合我们,要我们献唱一曲。以前我最喜欢和他弹唱,我朋友都说我们郎才女貌。我们情歌对唱,每次都是满堂掌声……我常常跟他在朋友面前合唱,『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

阿富没有打断她母亲的思绪,他听着母亲的歌声,经过岁月的洗练,她的声音纤细之中,夹杂些许浑圆与芬芳。窗外的阳渐次微弱,他母亲的面容在阳光下更显白皙,他觉得身旁的女性不是他的母亲,而是灵秀娟丽的女子。

「我们要结婚的时候,你外公外婆到结婚的前一天还在念我……你知道,你奶奶是外省人,外公他很不能谅解,可是我坚持一定要嫁,你老爸真的对我很好。现在想一想,还是觉得那时候的他真的很不错。你外公跟我说,嫁了以后就不要后悔,我说不后悔,都爱上了,我又能如何?」

母亲的话让他想起了他的男朋友,他觉得他和母亲好像,那种对于爱情的执着与信念。

「妈,既然妳知道不受祝福的痛苦。为什么妳不愿意在我得到幸福的时候给我祝福?」

「我不是不愿意给你祝福,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好好认清楚他的为人,你是高中生,我现在想起来,我高中时喜欢一个人,从来都是奋不顾身,不考虑后果,我怎么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魏妈妈话锋一转,她的声音又显得苍老:「昨天晚上,我和你爸又吵了一架。」

「又吵什么?」

「他说我没有好好照顾小孩,只顾着和他吵架,现在小孩子学坏了,他要我负责。」

阿富想象那画面,不由自主地嗤之以鼻。这位父亲,与母亲口述那位弹着吉他,引吭高歌的父亲大相径庭。

「说起来真的很讽刺……在结婚以前,我们是人见人羡的伴侣,现在即使同学会,我们仍然表现得相亲相爱,可是他们不知道,你老爸在平时用什么样的话来奚落我?说起来很好笑,在结婚以前,我一直梦想着与你爸穿着礼服,我也梦想组一个温暖的家,我以为我看得很清楚,我相信我不会后悔,这样一步一步,为了这个家,我工作。回到家以后,你们小孩子肚子饿,我有菜要煮。家里乱了,我要打扫,你老爸动手帮我打扫过几次?以前煮饭的时候,你老爸会在旁边帮我切菜,现在他只会在客厅嚷着菜怎么还没煮好。早上起来还有衣服要洗,他说这个家是我弄乱的,我……我算什么。」

魏妈妈的声音微微颤抖着,阿富点头,心底感到酸楚,其实他很能明白他母亲为家奉献的一切。但他却对母亲反对他与男友交往感到不解,于是问道:「妈,既然妳知道恋爱的感觉是快乐的,那为什么又要讨厌我男朋友?我知道妳想说我应该要看清楚,可是妳又不是我,妳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看清楚?如果妳当初不要这样一直念我,说不定我们还会处得很愉快……」

「妈从来都不讨厌你,也不讨厌你男朋友……」魏妈妈摇了摇头,她凝视着阿富,她的声音平静下来,缓缓道述:「那时候你说你交到男朋友,妈真的吓了一跳,为什么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想要去找一个男孩子呢?妈在想,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所以你要找男朋友来表示你的不满?后来你爸跟我吵,他绝对不接受自己的小孩搞……搞那个,我才会劝你能不能不要跟他交往。可是我才跟你说个几次,你讲不听,就越来越爱顶嘴。从来不是这样子的啊!我印象中的国富,虽然心直口快,但对我都很贴心,怎么交了男朋友以后会变成这个样子?那时候公司有业绩压力,我和上司处得不太愉快,回到家里你老爸跟我吵,我打扫、我洗衣、我煮饭,你再……跟我……再跟我吵……」

阿富发现母亲的声音已几近哽咽,她紧闭双眼深呼吸,阿富见状,赶紧轻拍母亲的肩。

「妈……对不起,我也不希望我这样子,我也很痛苦啊,啧,我只是希望,妳能给我自由,让我选择我要的路,让我对我自己负责……」阿富内咎得难以启齿,因他曾经用偏激的言辞伤害过他的母亲,他害怕母亲会因此遗弃对他的关爱。

「你痛苦,我们做爸妈的就不痛苦吗?」魏妈妈伸手捉住阿富的臂膀,另一只手的衣袖拭干她的泪痕。「以前我在和同事讲到这种事,我们同事都很反感,觉得那是社会的蠹虫,伤风败俗。可是打从我知道你的事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很挣扎,是什么让我的儿子变成社会的蠹虫?是因为得不到爱吗?我好难过,我尽心尽力的照顾你们,而你却得不到爱?或是因为我太爱你弟,所以你觉得你被冷落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选择这么一条崎岖的路,怎么看,它都不是任何人自愿想走的啊!

「后来,你说你是不能选择的,你生下来就这样子。我知道,毁了,一切都毁了,我梦想着你迎娶着你的妻子,甚至梦想着我抱着孙子,这些梦想在一瞬间全都化成了泡影,取而代之的是那些猥琐的画面,你要我情何以堪?我好紧张,我好愤怒,我好想把你拉回正途,可是你却执迷不悟。你就这样给我离家出走,你知道吗?妈不能没有你,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孩子……你一个人……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你回来了,我真的给你选择的权利,只是你要我如何能不伤心?我每夜每夜想到你的事,前一阵子新闻才在报,箱尸命案,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后不是那个尸体?新闻才在报,同志喜欢杂交性爱,你要我如何能不害怕你以后不会在外面乱搞?」

阿富才正要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泪水便滚滚流落,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好多感觉,都充塞在她的胸臆,遂摀住自己的脸,不希望让阿富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我更害怕……身边那么多人歧视同志,我好怕你……被人欺悔,妈好怕……怕你……感到痛苦,每次晚上……想到这里,我……我难过得……睡不着……着觉。你爸说……说我都没有……照顾你……我对……对不起你……妈不是……不疼你……对不……起……」

阿富赶紧递卫生纸给他的母亲,为他曾经伤害过母亲的话,自责不已。

「妈!不要哭啦!妳再哭我也要哭了。」阿富揉了揉自己的双眼。

「国富,不要再让妈操心了好吗?」

阿富点点头。

魏妈妈深吸一口气:「你答应我,即使你和别人不一样,但你要提醒自己,你是独一无二的,你要让人看得起。」

「好好好!」

魏妈妈拿起车座前方,一张裱框的相片,相片中的阿强仍在襁褓,她面容慈祥地抱着阿强,阿强的五官仍十分模糊,而魏爸爸爽朗的笑容,怀抱着牙牙学语的阿富,阿富稚嫩的脸蛋活脱像个女孩,她从未想过这位小男孩将经历这么一条旅程。她看着这

张照片,逐渐平复下来。

「那,原谅妈好吗?」

「是我要妈原谅我啊,我太自私了。」阿富逗着他母亲。「我小时候犯错都会说,『我爱妈妈』!」

听到阿富娇憨学着小时候的模样,魏妈妈忍不住破涕为笑。

「国强刚出生的时候,我以为这一胎会是个女孩。」她将手中的照片递给阿富,「后来知道是男的,有一点失望。我们都希望一男一女才是最好的,原来第一胎才是女孩,说不定是老天爷给我的惊喜。」

「哪有,我很有男子气概的好不好!」阿富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魏妈妈听得摇头苦笑。

「从小,你跟国强就很不一样。每次放学回来,你都会跟我说学校有什么好玩的事,国强就一直静静的。虽然你讲话比较直接,可是直接有直接的可爱,所以你感觉比较贴心。」

听到母亲的称赞,阿富便咧嘴笑了,他仿着母亲的话,重新覆述一遍:「从小,妳跟爸爸就很不一样。每次你们回来,妳都会跟我说公司有什么好玩的事,爸爸就一直静静的。」

魏妈妈的脸色瞬间又变得凝重,阿富原先只是想逗她开心,怎地又突如其来地沉重起来?他忐忑地看着母亲。

「等你联考完,我想跟你爸离婚。」

「妈!不要这样子!」听到离婚,阿富格外紧张。

「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我怕影响到你联考。妈希望你能考上一间好学校,这样子我才能放心。」

「我只是希望能有个温暖的家。」阿富吞吞吐吐地说。

魏妈妈见阿富有些郁郁寡欢,她说:「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而已。我希望你老爸能够体谅我,也能够体谅你。体谅,说得容易,如果他能做到,我当然不会离,等你考完,我们一起和他好好沟通,妈会帮你。」

阿富点点头,他觉得行天宫的佛祖势必听见了他的愿望。

「如果沟通得好,我也不希望离婚。」魏妈妈低头沉思,又说道:「从前我在念书的时候,很喜欢一句英文谚语,『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它的中文翻译作,『犯错是人,宽恕是神』。如果他不愿意体谅我,离婚对我来说是另一种宽恕。」

阿富喃喃念着,犯错是人,宽恕是神。

他男友对他做的种种回忆,如浪潮般一幕幕袭卷而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与母亲相似,包括对情感的忠贞与冀盼。甚至感受到,他与男友的别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宽恕。他的男友盼能将他最美好的形象,封贮在他的记忆里。

他们种种的欢笑、泪水、喜悦、悲愤,瞬间都化为甘美的溪涧,将心中的委屈与不幸全带走了。他彷佛看见了几只白鸽,扑扑地振翅飞离,那画面灿烂得令他睁不开眼。

「所以妈才会许愿希望你幸福,而不是希望你结婚。」她语重心长地看着阿富。

车窗外一位男子轻轻敲打玻璃,魏妈妈将车窗降下,男子只是连声道歉,他不应该将车子停得如此霸道。魏妈妈尝试弭平方才的情绪,并和颜悦色地央求他后退即可。

当车子开始发动以后,沿着松江路直驶而去,阿富才开始觉得有些冷。他将外套披在身上,并拿出自己的手机。沿途中,他反复思量着要说些什么,输入并传送,他紧握着手机并且微微祝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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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成功爱情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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