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怎么办?怎么办?”怜掩面哭泣起来,“我不能被赶回去,不能……”

阿桃怔怔地看着夫人,虽然觉得夫人可怜,却也爱莫能助,毕竟她只是个人微言轻、无足轻重的小女佣。

可见夫人哭得这么无助,她心里又十分的同情,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这位和善客气的夫人被赶回娘家……下一刻,她想起在这个家里,只有一个人有可能说服并改变少主的决定。

“夫人,你别哭……”阿桃趋前安慰她,“我知道有个人能帮你。”

听见她这么说,怜像是看见希望,抬起泪湿的眼睑问:“谁?”

“凛婆婆。”

书房里,伊东长政心情懊恼又烦闷的喝着烈酒,原因无它,只因西园寺家竟送来一个“假货”,都怪他喝得太醉,才会一时没认出身下的那个女人是个冒牌货。

西园寺怜……她是哪里蹦出来的西园寺家女儿?

该死!他一时不察夺去了她的初夜,此刻只感到愤怒又懊悔,而且还隐隐有股罪恶感盘旋心头。

她看来是个善良的好女人,而他却粗暴的要了她……不,这怪不了他,一切都是西园寺登二郎跟西园寺爱这对胆大妄为的父女搞的鬼。他们自以为是天皇赐封的华族,所以认定就算他吃了亏也只能乖乖咽下吗?

哼!他们实在小觎了他伊东长政的能耐,他已不是从前的“他”,现在的他,可是有着“横滨之枭”称号的男人。

“天没亮就在喝烈酒?”不知何时,凛婆婆走进书房,皱眉轻斥,“昨晚在小夜衣那里喝得还不够?”

“在这个家里,还真是没什么事瞒得了你。”他蹙眉苦笑,仰头喝下杯中的烈酒,然后又想再斟一杯。

“够了。”凛婆婆制止了他,语气严厉地说:“别逼我打你屁股。”

伊东长政撇了下嘴角,即使不甘愿也不得不听从,因为,凛婆婆对他而言是亲人般的存在。

他的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过世,住在家隔壁的凛婆婆不但让他喝自己媳妇的奶,还分文不取的把他抚育至八、九岁,直到他跟着父亲投靠昔日主子,才自凛婆婆身边离开。后来他又发生一些事,也多亏凛婆婆,他才能振作起来,有今天的成就。

“一切不是都如你所愿了吗?”凛婆婆注视着他,“你应该很高兴,怎么还一副生气的样子?”

“她不是西园寺爱。”他难掩恼怒的说。

闻言,凛婆婆一震。“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是西园寺怜,也是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

凛婆婆神情骤变,“怎么会这样?”

“很简单,看来西园寺父女俩摆了我一道。”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们把那个冒牌货嫁进伊东家,轻轻松松骗取了十万圆聘金。”

凛婆婆沉默了下,恍然大悟,“难怪……”

“难怪?”他警觉地觑向她,“你早看出什么了吗?”

凛婆婆颔首,“她一点都不像你形容的那样。她谦逊有礼,一丁点骄蛮专横之气都没有。”

他语带埋怨地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挑挑眉,白了他一眼。“你大半夜才回来,老太婆我早睡了。”

伊东长政无话可说,一脸懊丧且不甘。

“所以说,她真的是西园寺登二郎的女儿?”凛婆婆问。

“她不像在说谎。”他眉心一皱,“应该是私生女。”

“是吗?”凛婆婆若有所思的一叹,“唉,真是个可怜的女孩。”

“可怜?”他目光一凝的看向白发老妇人。

凛婆婆又是一叹,“可不是吗?从没被承认过的女儿,却成了替死鬼嫁到横滨来……我没猜错的话,她还是个处子吧?”

提及此事,他不禁眉一蹙,露出有些心虚的表情。

“你一定对她很粗暴吧?”凛婆婆直言问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他恼怒地辩解,“这不能怪我。”

“难道要怪那个可怜的孩子?”凛婆婆话中带刺,“要不是你喝到烂醉,她也不会被你——”

“行了,凛婆婆。”伊东长政打断她,态度决绝,“我已经决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凛婆婆又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幽幽长叹。“你能心安理得的话,就那么做吧。”说罢,她转身走出书房。

伊东长政黑眸黯下。他当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着西园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亏欠。

天刚亮,阿桃就偷偷带着怜去找凛婆婆,她们来到凛婆婆的房门前,轻声敲门。

“凛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见您。”

“进来吧。”里头传来凛婆婆平静、毫不意外的声音。

阿桃推开房门,领着忐忑不安的怜进到凛婆婆的卧室。卧室里铺着榻榻米,是这幢洋楼里唯一的日式房间,因为凛婆婆睡不惯洋人的软床,伊东长政才特地为她弄了这么一间房。

“夫人,你早。”见到怜进来,凛婆婆微微点了个头。

“凛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来打搅你……”怜低着头,满脸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紧。”凛婆婆定定看着她,“夫人是来跟我谈少主的事吧?”

怜一怔,惊疑的看着她。阿桃说凛婆婆年纪虽大,但伊东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张罗,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看来一点都不假。

“凛婆婆,你……你知道伊东先生要赶我回去的事吗?”怜怯怯地问。

“嗯,我已经知道了。”凛婆婆并不否认。

“凛婆婆,我、我不能被赶回去……”怜只说了一句话,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见状,不忍的皱起眉头,想为怜求情,“凛婆婆,您帮帮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坚决……”凛婆婆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园寺家的女儿?”

怜想也不想地点头,“是的,我没有说谎。”

“但我只听说西园寺家有个小妾生的庶子西园寺悠,从没听过有个名叫西园寺怜的女儿。”

“悠是我的孪生弟弟。”

凛婆婆一顿,疑惑的看着她,“你跟西园寺悠是姐弟?”

“是的。”怜神情忧郁地叹道:“父亲要的是儿子,因此从没对外承认过我,对父亲和姐姐来说我不是西园寺家的女儿,而是供姐姐使唤的女佣。”

凛婆婆蹙眉一叹,“所以你才叫做‘怜’?”

“不,母亲为我取名‘怜’,是希望我有颗悲天悯人的心,不是因为我的处境可怜。”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园寺家?”

“母亲住在离西园寺家约莫一小时路程的别馆。”怜诚实以告,“母亲身体不好,正在安养。”

“所以你是代替西园寺爱嫁到伊东家来的?”

“嗯,西园寺家需要钱,但是姐姐听说了伊东先生的一些传闻……”怜顿住话语,不敢往下说。

“说他是个残废吗?”凛婆婆毫无顾忌的说出她不敢直言的话。

怜尴尬又惶恐的低下头,不知如何回应。

凛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来是想吓吓西园寺爱,却没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阵。”

闻言,怜不禁感到疑惑,传闻原来是故意要吓姐姐的……可是为什么?

“孩子,”事已至此,凛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怜的心一紧。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为什么听见凛婆婆这么说时,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凛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园寺家承认,但我同样是以西园寺家女儿的身分出嫁……”她焦急地问:“伊东先生撒重金跟西园寺家联姻,要的不就是这头衔吗?”

凛婆婆摇了摇头,“你错了,少主他要的不是头衔。”

跟没落的华族通婚不是为了取得头衔,那么……就是为了爱喽?但既然他爱姐姐,又为什么要以那种传闻吓姐姐呢?

他不举行婚礼,新婚之夜流连在外,行夫妻之礼时又那么的粗暴……怜真的糊涂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看待这桩婚姻的?

“凛婆婆,伊东先生他……他是因为爱向西园寺家提亲的吧?”她试探问。

凛婆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东家?”

“我必须留在这里。”怜担忧的说。“我母亲需要静养,弟弟需要念书,但西园寺家的情况已大不如前,现在极需伊东家的资助……要是我被赶回去,母亲可能也会被赶出西园寺家……”

凛婆婆没说话,只是神情凝肃的听着。

“凛婆婆,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待在伊东家。”怜哀求着,“求求你帮我跟伊东先生求情,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所以……”说着,她已泪水盈眶,语难成句。

凛婆婆一叹,“就算你待在这里也得不到少主的欢心,甚至还有可能会成为少主发泄怒气的对象,那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我早已习惯逆来顺受……”怜跪了下来,“凛婆婆,请你帮帮我。”

看着眼前女孩诚恳又可怜的模样,凛婆婆也于心不忍,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沉声一叹,“好吧,我去帮你说说看。”

悲天悯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怜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温柔感动并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港口,东洋商事。

办公室里,几名横滨商会的委员正和伊东长政商讨着船租的问题。

在横滨,能拥有自己货船的日本商人极少,大多数的人都得向外国人租赁船只,像东洋商事这样拥有两艘蒸汽轮船的日本商社,于此地一只手便能数完。

“唉,近来进口关税增加,外国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们这些日本商家的利润真是越来越薄了。”

说话的是横滨日本商会的主要委员之一——藤堂大辅,他在关外有一家专卖布料的店。

“可不是吗?”另一名委员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说法,“因为订定了那么多不平等条约,利润几乎都被洋人占尽,才让我们的生意很难做下去。”

伊东长政静静听着他们抱怨,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们今天到东洋商事来为的是哪桩,因为在市场一片不景气中,只有东洋商事可以不透过海关及外国商社直接进行采购。

原因无他,只因东洋商事背后有个强而有力的合作伙伴——法兰西的克里昂贸易公司。不过,这层关系是不被允许公开的,在横滨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伊东先生,听说你跟洋人的关系很好,可不可以请你帮忙从中斡旋,让大家方便做生意?”藤堂大辅的语气卑微极了,但他可不是一开始便如此客气。

几年前,伊东长政刚从法兰西回到横滨设立东洋商事时,曾亲自拜会商会主席及重要干部,不少人仗着在横滨耕耘已久倚老卖老,态度十分冷淡高傲,而有着华族身份所以特别趾高气扬的藤堂大辅,便是其中之一。

曾几何时,这傲慢的老家伙居然也得低声下气的到这里来拜托他?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只有爬到高处的人才有说话的权利,伊东长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领悟到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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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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