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话 安布洛西亚的爱人们
安布洛西亚的传播者
“那伽。”
“嗯?”
“这种草,是叫做安布洛西亚吧?”
“嗯。”
“怎么这里也会有呢,难道是那个人也来了?”
“按他的行进方向来说,不太可能。”
“那么……莫非是他?!去看看,去看看嘛,那伽~~”
在洛斯艾尔兴奋地催促声中,那伽朝种满了安布洛西亚的花圃后的小屋走近了几步。擦拭地一尘不染的木门适时被推了开来,走出来的是个短发的青年,有一张肤色健康的脸、只是双眼温润得几乎不像是住在山脚的种花人。
“果然不是那个人呢。”
“嗯。”
不是那个,一路种着安布洛西亚的男子。
前一个国家……再前一个……甚至再前一个……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一路上就种满了这些绿色的草呢?
不知名的植物,有着不起眼的外表,只是种满了这一路,倒也自成风景,使得那伽不由得随着墨绿色的轨迹走了下去,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那伽。”
“嗯?”
“这些到底是什么草?”
“不太清楚。”
“为什么一连几个国家都种满了这样的草呢?”
“不知道。”
“可是,这些草并不漂亮啊,不如种些花之类的。”
“……”
“那伽,你怎么了?”
驿道两边一望无际的墨绿,被灼人的日光照得折射出耀眼的色泽来。用手扶着发晕的头,那伽发现,除了这片陌生的草丛,目力所及之处连可以庇荫之所也无半个。
“那伽?”
“……”
“那伽!”
双唇早已因干燥而破裂,一直机械行动着的脚步终于再也抬不起来,一个踉跄,那伽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想再站起,身体却有如千斤般沉重。意识慢慢从脑中被抽离了,闭上眼,他终于暂时逃离了这酷热的环境。
再醒来的时候,额上有冰袋的触感。
睁开眼,只见一片房檐将自己庇在阴影中,唇是湿润的,似乎被人沾了水擦拭过。
用手撑起还有些虚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个男子和一位花农模样的老人正在谈论着什么。
“……西亚种满的时候,比花开更美呢。”手上捧着一堆种子,男子的表情似乎正在很努力地说服对方。
但老农只是摇了摇头:“样子不起眼,不能拿去卖,种了有什么用呢。”
“喜欢这草的人一定有的,咳,我保证,只要……咦,你醒了?”稍一转头,看见了站起的那伽,男子面露喜色道。
身边的老农也跟着侧了侧身,“赶路赶得都中暑了,现在的年轻人也真是。要不是有人把你扶到这里……”一面说,一面瞥了男子一眼。
“谢谢两位,”那伽点头致谢道,“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两位的地方?”
“不用不用,”男子笑着摆了摆手,“都是出门……咳……出门在外,本来就需互相扶持。”
“是啊,”身边的老农跟着附和道,“以后走在路上自己当心些,这么热的天,至少要多带几壶水啊。”
(“水都喝完了,又没个乘凉的地方。也不晓得是谁,种了这一路的草,不知能用来干什么。”)
“是。”那伽只是点头应道。
男子的头向先前那伽躺着的摇椅偏了偏,示意他再去休息片刻,一面自顾转过头,又和老农争论起来。
“我不会骗你的,这些草真的有人喜欢,咳,您就种一些吧。”
老农仍是一径地摇头:“就算有人喜欢也罢,那条路上已经种得看不见尽头了,我可不想凑这热闹。”
叹了口气,男子凝神注视着老农,直到在后者的眼中看见了老者被放大的固执。
“那就不麻烦您了,”低下头,男子将一个麻袋背了起来,“我这就走了。”
“一起走。”那伽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男子身边,向老农鞠了一躬,然后一同转身而去。
“傍晚就没有这么热了。”虽然这样说,汗水还是从男子的脸颊淌了下来,他一面擦了擦已经湿透的颈项,一面笑着对那伽道。
(“谁说不热!”)
“嗯。”那伽只是应着,将打量的目光投在男子身后的麻袋中。
麻袋很大,想必也很重,因为男子握着它的手,已经泛起了青筋。
“这个,”似乎是明白那伽在想什么,男子朝麻袋努了努嘴道,“是种子。”
(“什么种子?”)
“种子?”稍微上扬的尾音暗示着质询之意,然而说话的少年早已转身看向了远方的那片墨绿。
微微一笑,男子嘉许道:“你真聪明,就是,咳……就是那种植物。”
(“咦,那伽,你已经知道是什么种子了吗?好诈,你什么时候偷看过种子了?”)
“一袋那种草……的种子?”也许是有些诧异吧,但少年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
点了点头,男子喃喃道:“是啊,咳咳……一袋安布洛西亚的种子。”
(“安布洛西亚?”)
“安布洛西亚?”
“对,安布洛西亚,”男子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很少听到吧,这个名字?”
(“是完全没听说过。”)
那伽认同地颔首。
“没听说过,也不奇怪,”男子眯起眼,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嘴角竟不自觉地泛起微笑来,“这种草多长在人迹罕至之处,咳……兼之本身又不起眼,寻常即便看见了,也不会去深究名字吧。”
(“那你是怎么知道名字的哩?”)
注意到男子突然绽放的笑容,那伽噤了声,不再打扰身边的旅伴。
然而没走多久,男子就停下了脚步。
身畔是一方小湖,只是湖边的土地早已荒凉,除了几棵枯木与一片杂草外,再无半点绿意。
放下麻袋,男子一面揉着通红的手,一面用眼神来回张望着。
(“咦,这么晚了,他停在这里做什么?”)
“种草?”
“噗。”男子似乎是想忍却没有忍住,低声笑了出来,“你果然很聪明,咳……虽然这种说法听起来有点寒酸。”
“要帮什么忙么?”那伽看着清澈的湖水道。
摇了摇头,男子摞起了衣袖:“不用了,有你陪着我说说话,我已经很高兴了。”
“嗯。”找了块突起的石头,那伽安静地坐了下来,看男子用湖边的破桶勺水,又忙前忙后地铲土。
(“他还真不嫌累……这么热的天。”)
“我希望安布洛西亚可以开遍整片大陆,”不高不低的声音,男子缓缓地说道。既像是在对那伽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所以,一路走来,求很多人帮我……咳咳……帮我一起种这些草。可是……如果可以的话,咳,我真希望每一株草都是我亲手种的。”
(“哈哈,他以为自己有几双手?之前三个国家的草如果由一个人来种,得要好多年吧~~)
不露痕迹地将左手食指抵在唇际,那伽示意洛斯艾尔不要出声。
额际的汗和冰凉的湖水一起滴落在铲过土的坑中,男子小心地撒下了种子,不无遗憾地说道:“我多希望,他第一眼再见到的安布洛西亚——不论在何处——是由我亲手种下的啊。”
(“谁种的还不都一样……”)
“……呃,请问你叫……?”
“那伽。”
“那伽,你喜欢这种草吗?”男子虽然没有抬眼,声音却满含期待。
(“有可能会喜欢这么普通的草吗……?”)
“……不。”略一迟疑,那伽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呵呵……”男子有些尴尬地笑了,“也是,平常谁会喜欢这样不起眼的草呢?和普通杂草没多大分别,咳咳,既不美观、也不似树木般可以遮荫,简直是一无是处嘛……”
像是自己被自己的理由打败了一般,男子有些难过地沉默了片刻,这才接着道:“可是……他喜欢。他很喜欢这种,叫做安布洛西亚的草。”
(“他?”)
“他?”
“他第一眼看见这种草,就惊喜地跑了过去。那时候,指着地上不起眼的植物又笑又跳的他,看起来真像是个天真的大孩子。”男子的脸终于抬了起来,一双眼中漾满了温柔,穿过风、穿过树、穿过那伽的身体,将焦点落在了遥远的天边。
(“那伽。”)
“嗯。”压低了声音,那伽不露痕迹地回应着洛斯艾尔。
(“他在看什么?”)
“过去。”
(“过去看得见吗?”)
不及那伽回答,男子突然又开口了。
“难怪……我总觉得这里很眼熟呢……”感慨的声音,隐含着欣喜,“脚下有水有草、抬头云卷云舒,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咳……也是在这样空无一人的地方。只是,那时候面前的不是湖,而是一方深潭,上游还有个瀑布。
“你知道吗?当时可真真是吓死我了,我躺在草地上正打着哈欠,突然看见有人从瀑布那里摔落下来,一瞬间细想的空隙都无,只能跳下去将他抱上来。咳,咳咳……虽然那个瀑布落差不大,可是,他的命也实在好得很,只有肩膀受了些伤,连意识都还清醒着,咳……上了岸看见那些草,他‘哗哗’吐了几口水,就扑过去了,呵呵……”
挥动铲子将最后一铲土填好,男子走到湖边蹲下身子,仔细地洗起了自己的双手。
“他啊,也真是奇怪。当时那个兴奋的样子,让我以为他一点事也没有呢……后来才知道不是这样,他一点也不会水,咳咳……从前不会、那之后就更不会了,离水近一些的地方,他也不肯再去……不过,总是从瀑布上掉下来过,若说不害怕,咳……恐怕也十分奇怪——
“总之,横竖就是个挺奇怪的人。”
嘴里说着奇怪,眼角眉梢却载满了笑意。那伽用手托着腮,只是安静地听男子说话,一语不发。
“更奇怪的是,那会儿,他拉着我的手看地上的草,咳咳……神态亲昵得有如家人。直到我问他‘你是谁’时,他才微微变了脸色。
“他居然反问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还真是个怪人……”)
“失忆?”那伽挑眉。
“嗯。”
终于洗净了手,男子走到那伽身侧躺了下来,以臂为枕,望着渐渐沉下的夕阳,“是失忆了。开始我还不相信呢,那些奇怪的花花草草知道得一清二楚,怎么可能会连自己是谁都忘记呢?咳咳……可是,医生说这是掉进瀑布下的深潭后引起了脑震荡,才导致的部分性失忆。恢复记忆的确切方法,医生也说不准,咳……好在,他也不介意,我留他在我家住,他就高高兴兴地住了下来,真的……亲昵得像家人般。”
“啪。”突然传来的拍地声让那伽转过了头去看男子,男子果然用手敲着身下的土地,笑盈盈地看着那伽,“不来躺一会儿吗?我和他最喜欢这样躺着天空下了。咳……等会儿就会有星星从夜幕各个角落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好像点灯一样,有趣得很呢。”
(“那伽可不喜欢这样睡在脏兮兮的地上。”)
“不了。”
“你不喜欢吗……?”一刹那,男子的表情不知是喜是忧。
“呃……”那伽欲言又止。
“不用道歉,“男子自己倒有些抱歉地笑了,“你不用道歉的。就像种安布洛西亚一样,咳……我总希望别人和我、和他的心思一样,但这是不可能的。”
“……”
“真的,”男子坐了起来,直视着那伽道,“你说,如果所有人都和他喜欢的一样,那他还有什么特别的呢?”
(“啧,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有些别人没有的习惯罢了。”)
“不过,我偶尔也希望,他喜欢的东西……咳咳……他喜欢的东西可以有更多一些的人了解呢。”语毕,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嗯?”质疑的尾音。
看着先前种下安布洛西亚种子的地方,男子若有所思地问道:“安布洛西亚,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
(“一种草代表什么意思?”)
“你没有问他么?”那伽反问。
“怎么可能没有……”男子苦笑,“但他那时候玩心又起,偏偏就是不肯告诉我,让我自己去打听。可又怎么打听得到?咳……身边的人,几乎连听也未听说过这种草。无奈,只好再去央求他,结果他只是神秘地一笑,说这草的意思要随机而定、不能一概而论,之后又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花草的意思,咳咳……我也记不清……再之后,就忘记问他了。”
(“喂……这不是等于什么也没说吗?”)
“为什么不问呢……”男子自责地说道,“当时我为什么不执意让他告诉我呢……咳,这样总好过现在的一无所知,种下一路的安布洛西亚,却不知有什么含义。”
(“还妨碍植木,害人中暑……”)
“能知道的总会知道。”那伽只是低语。
“不错,”男子握了握拳,仿如这样做可以给自己带来勇气一般,道,“再遇见他时,一定要问个明白,咳咳……然后,就不让他再走了,哪里也不让他去了……
“一走就是三年,只字未书、音信全无,若给我找着了,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他离开第二次……”
“怎么找?”那伽突然问道,“只凭着一路的野草?”
仿佛是被点到了痛处般,男子懊恼地把脸埋进了双手中,“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究竟要怎样找他才好……可是,又不能不找……
“他去了哪里、和谁相遇、际遇如何,我全都无从得知。咳咳……除了这安布洛西亚,我甚至无法让他知道我在找他,呵,早知如此,当时就算负气,也该和他一起上路的。”
(“是啊,那为什么不一起走呢?”)
“他不会让你跟的。”那伽只是淡淡地道。
“不错,他一定不会让我跟的……”男子的声音失却了初时的喜悦,越来越低,几不可闻,“他说,我是属于他的未来的,咳……所以,我要在原地等他,在‘现在’等着他。而他要去的是‘过去’,那里没有我,不该与我同行——
“你觉得……他是对的吗?”
(“什么过去、现在、未来的,我的头好晕,那伽~~”)
“我没权利判断他人行为的正确性。”那伽避而不答。
而男子,似乎也并没有在等那伽的答案,对方话音刚落,他就大力地摇着头、咬牙道:“错!错!错!现在想来,这纯粹一派胡言!就算他的过去没有我又如何?
“我已经出现了,我已经在他的生命中了,难道这还会被抹煞么?!
“因此,不论他的过去如何,咳咳……现在一点也不会改变,不是么?那他为什么又不让我跟呢?无论我看到怎样的过去,亦不会对我心目中‘现在的’他有丝毫影响……我真的,咳咳,真的该跟去的……总好过这样杳无音信地痴等下去……”
(“等下去,他想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不然找到也没用,啧~~”)
那伽几欲微笑,幸而忍住了——洛斯艾尔很少说出这样的话来。
抬起眼,男子有些疲惫地看着那伽,“你说……我找得到他吗?”
“恕难预料。”那伽不答。
“是呵,难以预料呢……咳,咳咳……”天边第一颗亮起的星辰,在男子的眼中投下了晶莹的光芒,“就如同我明天将会身在何处、遭遇何人般……其实连明天是生是死,也难以预料呢。”
(“喂喂,干什么突然说这些……?”)
“可是,我很怕,咳咳……怕我死了之后,就无法再找他,无法再继续种安布洛西亚,无法遇见他、亲口将当时没说的话告诉他。咳咳……那伽,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点头。欠着男子一份情,那伽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先我遇到了那个喜欢安布洛西亚的男子,请帮我转告他——
“我爱他。咳咳……不论何时,我都在他的未来等着他。”
“好,”想了一想,又再追问道,“如果喜欢安布洛西亚的不止一人呢?”
“那样喜欢的恐怕只有一个了,”思索着,男子的微笑再度爬上了唇畔,“他的左臂上,咳……有一幅安布洛西亚的纹身。将这样不起眼的野草纹在身上的人,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么?”
那伽仍旧点头,也只能点头。
***
山之侧
安布洛西亚连成的墨绿色轨迹,在和男子分手后渐渐地退到了视线之外,终于再也看不见踪影。
究竟过了多久了?久到……那伽几乎要无法分辨这种植物和杂草了——
好在,一排整齐的安布洛西亚,总算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花圃后的木屋外,站着方才推门而出的青年,温润的眼睛注视着那伽,嘴角隐含浅笑,用恰到好处的音量问道:“远方来的旅行者么,要不要进来喝一杯茶?”
(“会不会是他,那伽?”)
那伽点了点头,却不是对洛斯艾尔。
“那快请进吧。”青年热情地笑着,转身将门打开。
在古旧却干净的长椅上坐下,青年忙着清洗用具,用尚冒着热气的沸水为那伽砌上一杯茶来。
而那伽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青年的左臂。
天有些凉了,青年穿着长衫,淡青色的衣袖,直落到腕上。
“你在看什么?”仿佛注意到了那伽的目光,青年笑着问道。
接过青年手中小巧的茶碗,那伽没有回答,只是将视线收回,移到了茶水上漂浮的绿色梗子上。
“呵,这是门口种的一些草的叶子,”察觉到那伽疑惑的神色,青年解释道,“别看那草样子平常,泡起茶来却很香。”
“是安布洛西亚么?”那伽开门见山地问道。
“诶,原来你知道,”青年喜形于色道,“你怎么会知道?认识这种草的人很少呢。”
(“确实少得很,走了几个国家都没人听说过。”)
那伽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喜欢这种草么?”
“喜欢……么,”脱口而出的回答,却被一个暧昧的尾音改变了意味。青年侧着头,似乎在认真地烦恼着喜不喜欢的问题,温润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迷惑的神色。
见青年迟迟没有改口,那伽只好试探性地再问,“那么是不喜欢?”
也不是。这一次,青年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他的东西,我绝不会不喜欢的。”
(“他?”)
“他。”
青年笑了,那是真正的笑意,从眼底眉梢满溢出来,“他啊,比谁都喜欢阿布洛西亚这种草,说要种满整个世界呢。”
“哦?”挑了挑眉,那伽的眼中浮着疑惑。
年轻的客人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似乎让青年很高兴,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他在那伽对面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一偏头问道:“对了,你是怎么知道安布洛西亚的?”
“偶尔在路上看见过。”那伽斟酌着词汇道。
“这种草虽然常在水边生长,可其实不太显眼呢。”垂下眼睑看着茶碗中漂浮的草末,青年淡淡地说。
“嗯。”
“就算种满了整个世界,也未必能让人注意到……”
察觉到青年语气中透着的不寻常,那伽微微眯起了双眼。
“说要种满整个世界的,是……?”试探性地问道。
“是他。”
又笑了,每次说起“他”这个代词时,青年总会掩不住上扬的嘴角。
(“‘他’到底是谁?”)
“他是……?”
“救了我的人,“手托着腮,青年的脸上一瞬间闪过一丝腼腆,“把我从瀑布下的深潭里拉起来的人。”
(“是他!”)
“……”
(“那伽,你怎么不说话?那个人不是有话让你转达吗?”)
“……不对。”那伽用手掩着口,不露痕迹地低语。
“什么?”耳膜捕捉到些许声音,青年抬眼问道。
摇了摇头,那伽安静地看着青年,似乎在等待着下文。
以指腹无意识地抚着茶碗的边缘,青年缓缓地回应着那伽无声的质询。
“那天我掉进河里的时候,本以为自己死定了。本来我就不会水,何况不远处还有个瀑布……好在,我的父母双亡,又没有兄弟姐妹,即使死了,也没有多大关系。可是,没想到,从瀑布直落到潭中,背上痛得如火燎一般时,却有人从水里拼命地拉住我的手,将我往上面上拖。
“我想,那时候我应该挣扎得很厉害,因为那个人几乎也要被我拉进水底。可是很奇怪,在冰冷的河水中,我却能感觉到他的手异常温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就像是……死也不会放手的样子。
“后来,我不再乱动,任凭他把我拉出水面,阳光照在他湿漉的脸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来,几乎让我无法逼视。”
(“怎么不对,那伽?分明就是他嘛!”)
无视着洛斯艾尔的意见,那伽持续着沉默。
呷了口茶,青年有些抱歉地笑着,“真是不好意思,因为难得有人认识安布洛西亚,忍不住就讲起了他的事……你听得很闷吧?”
“不会。”那伽摇头,顿了一顿,忽又问道,“安布洛西亚这种草,是他教你认识的?”
“嗯!”青年用力地应道,“他真的很喜欢这种植物。当时把我拉上岸后,他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指着水边一种不起眼的杂草问我,知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草我总觉得眼熟,似乎哪里都能看见,可它叫什么,我却是真的从未听闻。
“我这样回答他,他只是叹了口气,转身便走。不知道为什么……我顾不得喝多了湖水难受的感觉,只是站起身,跟在了他后头。
“他一路默不作声地走着,我也一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知道我一直在他身后,也没有回头让我止步,就这样,一路跟来了这家里。”
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那伽托起茶碗呷了一口,草末和浓茶一起流入口中,分明是让人皱眉的苦涩。
“他问我有地方去么,我说没有,于是,他就让我住在了这里,那么自然,仿佛不需要理由,本来就该如此。
“那时候,屋外的花圃内就种满了安布洛西亚。开始几天,我以为那里只是长满了杂草,想要替他修整一下,正被他看见,他气得大声呵斥我……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他最喜欢的植物,呵呵。
“他每天都会到救起我的瀑布边去,一径地看着河水的上游发呆。大部分时候,我总是缠着他一起去,他注视着河面,我就凝望他……我想,他大概一直也不知道我是怎样看着他的吧,因为他的眼神每次都越过我,那么专注地看着远方,让我有时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在等另外一个人从瀑布掉落下来……?
“然而又怎么会有别人掉落下来呢。每天两个人这样走去河边,仍然是这样走回小屋中,经过门外的花圃时,他的情绪常常变得很奇怪……有时会突然得笑出声来,有时又那样懊恼,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脸失望的样子。
“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尝试着用安布洛西亚来泡茶。花圃内的草长得太疯,快要蔓延到屋中,所以我把那些草拔了下来,洗净冲茶喝。其实……一开始我是觉得这些茶很苦很涩,几乎要把它们倒光,可是他正巧回来,看着茶碗中漂浮的安布洛西亚,竟微笑着一饮而尽,而且,从此以后就以这茶代水了。
“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草呢……”
青年说着,又呷了一口茶,眉宇间瞬间一蹙,随即又舒展了开来。
“偶尔……偶尔我会有种错觉,觉得自己比不过屋外那绿色的植物。从他在水中用手握住我的那一刻,我想自己已经爱上他了,可是,他似乎只爱安布洛西亚……只爱那种墨绿色不起眼的植物,胜过身边一切……”
男子温润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氤氲水汽,咬着唇,很久才又说道:
“后来……究竟过了多久呢?有一天,他突然说要走。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是要去在全世界种上安布洛西亚,我说我也一起去,他却断然拒绝。
“……对了,最后的时候,他说了句很奇怪的话,你能帮我想想是什么意思么?”
(“咦,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什么?”
“他说,你、也、不能跟来。”
“……”
对于青年的问题,那伽只选择了沉默,好在,他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天色已暗,青年微笑着留那伽夜宿,那伽只是摇了摇头,起身告辞。
“……我有个问题,虽然明知应该猜的不错,但仍想再问问你本人。”犹豫半刻,那伽最后还是开口了。
“什么?”青年眨了眨眼道,“让你听我絮叨了大半天,实在很过意不去。有什么想问的尽管说吧,知道的一定奉告。”
“你有纹身吗?”直截了当地五个字。
有些疑惑的,青年将衣袖翻卷起来,那里分明有一只青鸟,正展翅欲飞——
在右臂。
“谢谢,那么告辞了。”转过头,那伽背对着墨绿色的植物渐行渐远,只留下青年立在原地,似懂非懂的脸上,突然流露出悲戚神色来。
***
水之间
再一次听到安布洛西亚的名字,又是在数月之后。
静谧的湖边,杂草般的植物却被护养得极好,一个小童边用手扯着草根,边以稚嫩的声音念道:“安~布~洛~西~亚~”
(“哇,那伽,我们走过那么多国家都没有人知道的植物,这个小孩却认识,啧~”)
那伽却没有看那孩子,一双眼远远地望着湖边的竹屋,一个男子正从竹屋后走来,带着宠溺的笑容,看着前方的孩童。
“哎,你是?”走到跟前将孩子抱起,这才注意到那伽的男子略有些吃惊地道。
那伽颔首示意:“路经此地的吟游诗人。”
(“那伽那伽,快问他认不认识安布洛西亚!”)
“安布洛西亚……”目光落在面前的植物上,那伽低声道。
“咦,你也认识这种草?”男子喜悦的神情似曾相识,“怎样怎样,这草很漂亮吧?世上那么多万紫千红,只有这一种墨绿与众不同。”
(“是么……?”)
“是么……?”
“当然是了!还有什么植物可以像安布洛西亚这样,美得那么含蓄?”男子看着脚边的草,笑得一脸真挚,竟像个大孩子一般。
(“是他吗?”)
“是吗?”那伽重复着洛斯艾尔的问题,只换来男子诧异的目光。
“妈妈~~”
受男子之邀向竹屋走去的路上,有个少妇从湖面上撑筏而来,男子怀里的孩童见到她,大声喊着,挣脱了下地就要向湖边跑去,却被一把拉住。
“乖乖在这等着。”男子佯装严厉地说着,只换来少妇一声轻笑,“呵呵,你总不让他过来,他一辈子都要不会游泳了。”
“不会就不会,反正我也不会。”男子朝少妇笑着,推开了竹屋的门。
“……不会游泳,为什么还住在这里呢?”和少妇点头致意后,那伽用四个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问道。
男子把手指朝身边的少妇一指:“她喜欢啊!所以明知道危险,我也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少妇看着他,张口欲言又止,只是低低地笑着。
一室暖风,那伽却蓦然觉得有些凉意袭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吃过饭,男子推说要散步,拉着那伽走出了竹屋,让孩童自在他母亲怀中撒娇。
“哦?”那伽挑眉。
“虽然你不说话,却似乎一直在用打量的目光看着我。”男子缓缓地道,顿了一顿,这才哈哈大笑,“骗你的!我偶尔也会想装一下高深,别介意啊,吟游诗人。”
“叫我那伽就好了。”
“那伽你从哪里来?”男子的眼中写满了好奇,盯着那伽问道。
“从种满了安布洛西亚的国度来。”那伽也毫不顾忌地看着男子的神情。
但后者却只是高兴地拍手道:“那景色一定棒极了,对不对?”
“你不想亲眼去看看?”那伽反问。
“想啊!”男子斩钉截铁般地道,“可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没有丝毫遗憾的声音。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的妻子不会离开这里,我爱她,还有我们的孩子,所以,”眨了眨在夜空下分外明亮的眼睛,男子理所当然地摊手道,“我怎么能放下他们两个独自离开呢?”
“如果有人在等你呢?”那伽步步紧逼的道。
“哈哈,除了他们,不会有别人在等我了。”
“是么……?”
“当然,他们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男子的笑容中敛去了孩子般的纯真,却透出深深的宠爱来。
眯着眼,咬着唇,那伽思忖了很久这才继续问道:“你们……你的妻子,一直都住在这里么?”
“她说她是,我却是三年前从别处旅行至此的。”
“旅行?为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呢,”男子抚着手,有些夸张地叹息道,“奇怪的是,过去的事情,我却一点也记不得了。有一天醒来,只发现自已背着行囊躺在树下,我想自己大概是在旅行吧,所以就继续旅行了下去,一直走到了这里。”
(“那伽,他也失忆了?”)
“你是说你失忆了?”
“也许是该这么说呢。不过我倒并不介意,反正大抵就是些无关紧要的回忆罢了。”男子耸着肩,无所谓地道。
“你怎么知道是无关紧要的呢?”
“除了妻子和孩子,其他所有的事对现在的我来说,都无关紧要。”男子笑着道。
混合着宠爱与天真的笑容,一时让那伽分不清算温柔还是残忍。
夜空中渐渐亮起了点点星光,抬着头,男子突然叹了口气,“这样的夜晚,如果可以有两个人躺在山顶看繁星多好。”
怔了一怔,那伽注视着男子的目光,变得飘忽不定。
“那伽。”
“嗯?”清晨醒来,竹屋内早已无人,走到屋外,远远的只看见少妇撑着筏远去的波痕,男子和孩童早已不见踪影。挑了块巨石,背靠着坐下,那伽沉默不语地看着地上的安布洛西亚。
“那伽,你说他是满世界种安布洛西亚的那个傻瓜提起的人吗?”
“……”
“回答我啦,那伽~~”
“……”
“你是不是也不确定,那伽?”
“……是。”
“我觉得好安慰~~”
“……”
背后的湖面突然传来拍水声,紧接着,孩童尖锐地嗓音就项了起来:“爸爸,来啊,来追我啊~~来嘛,我到湖里玩了哦,我……呜……爸……咳咳……爸爸!”
惊觉有些不对劲,那伽转身从大石后站起来,然后落入他眼帘的,是男子慌张地跑进湖中,不顾一切将挥舞着双手挣扎的孩童抱在怀里的情景。
“傻瓜!告诉你不要玩水了,你想吓死我吗!好了好了,宝贝不哭,以后千万别和爸爸玩这个了,掉进水里的感觉,爸爸一辈子也不会忘的……五年前如果不是有人救了爸爸,现在哪还有你?听到没,宝贝乖,我们以后不玩水了……好了好了,别哭了……”
(“他……他还记得溺水被救的事!他不是失忆了吗……?”)
“……”
(“喂,那伽,你倒是说句话啊!”)
压低了身子,那伽隐在石块后,没有半分露面的意思,双唇更是紧紧抿着,只有一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湖边的二人。
“来,先上岸去。”怀里抱着孩子,男子小心翼翼地走出湖面。
孩童仰起犹带着泪光的小脸问道:“爸爸你不是怕水么,怎么还敢跳下来?”
“为了你和妈妈,爸爸什么也不怕!”刮一下孩童的鼻子,男子宠溺的笑容重现在唇际,“来,先把湿衣服脱下来,免得着凉了。”
“嗯!”
被水浸透的上衣从两个人身上脱了下来,男子使劲绞着,没有留意到那伽是何时站到了他面前。
看着男子左手臂上墨绿色的安布洛西亚纹身,那伽冷冷地道:“有人托我带话给你。”
“咦,什么?”被那伽的出现吓了一跳的男子反射性地问道。
“‘我爱他。不论何时,我都在他的未来等着他。’以上。”
那一瞬,男子的面容痛苦地扭曲了起来待张口欲言时,突然又转为了一贯的笑容,视线穿过了那伽的身畔,直落在一片湖光潋滟之上。
转过身,那伽在男子的视线尽头看见了撑筏归来的少妇。
***
“我走了,不用送了。”对着百般推辞不必相送却还是送出竹林的男子,那伽第四次这样说道。
男子终于停下了脚步,踌躇着,将一双手绞得发白。
转过身,那伽当真就大步走开。
“等等!”男子终于急急喊道。
回头,挑眉看着男子。
“他……他还好吗?”几不可闻的声音,与不敢抬起的眼眸。
“……”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伽选择直接略过。
“让他别再等我了。”男子的头,越发地低了。
摇头,那伽拒绝:“我欠他一个人情,才替他传话。至于你,请自行告之。”
“算了……”男子又笑,这一次,既不见纯真也没有宠溺,只是种惨然的苦笑,“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瓜葛了……”
(“谁说没有!他说要为你种满整片大陆的安布洛西亚啊!”)
“安布洛西亚……他想知道这草的含义。”
“我没有告诉过他么……”男子喃喃地道,“算了,不如告诉你好了,吟游诗人。你如果将它唱出来,也许有一天,他也会知道的。”
“……请说。”
“你……听说过范伦第节吗?”男子突然问道。
皱着眉,那伽搜索着回忆的零星片段,“是远方某个国家中流行的,向心爱之人示爱的节日么?”
点了点头,男子道:“范伦第节的时候,男人会给心爱的女人送花,其中送得最多的,叫做玫瑰。玫瑰按照数量的不同,有着不同的含意……”
(“问你安布洛西亚,扯什么玫瑰呢?”)
“……安布洛西亚也是如此,所以我从前才想逗他费神去猜。”彷如明了了男子的意思那伽静静地注视着对方。
“安布洛西亚,随着数目的变化,意思也截然不同。
“一株安布洛西亚代表幸福;两株是分离;而三株则是,天各一方。”
***
吟游诗篇:三分寂寞
一路前行的旅人,
你的眼中是谁的身影?
为何你从不回头,
终点映现的却是历历往昔?
你所追寻的是一片镜花,
追寻着你的是一场水月,
你们的目光太过相似,
只能够看见,
别人的过往。
三个人的羁绊,
像一条绵长的射线,
即使再跨过千山万水,
也等不到交会的时刻。
也许你并不知晓,
那道绿色的轨迹延绵得太久,
变成了深壑,
这世界剩下的,
就只有三分寂寞。
“那伽。”
“嗯?”
“其实他们可以幸福的啊。”
“哦?”
“只要那个种安布洛西亚的人,回到等他的人身边去不就好了吗?”
“……是么?”
“不是吗?”
“……”
“难道那伽不这么认为吗?”
“他的眼中没有未来。”
“他……哪个他,这样说,我听不懂呢。”
“……那么,他们的眼中没有未来。”
“什么?他们是……”
疑惑的声音在一片安布洛西亚前戛然而止,那伽想要寻找植物的尽头,然而哪里都没有。
它们也像是一条射线从远方而来,向远方而去。
永不回头,永无交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