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下) 赴酒宴勇救歌姬女
——熹平元年(公元173年)五月——谯县
这个清晨天气格外的晴朗,孟德和夏侯渊信马来至郊外。夏侯渊为孟德的婚事帮了不少忙,这两日才得闲下来,他是个稳当不住的,刚歇了一天就约孟德到郊外骑马。
孟德脸上带着还未睡醒的倦容,看着又高又胖的夏侯渊骑着大白马在眼前来回驰骋,却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来——他还在为新娘的不如意而感到失望。新婚那天孟德一见到新娘就感到泄气了,他心仪的是那种恬静幽雅的女人,而他的这位刘氏夫人明显不是:她比孟德大一岁,庞大的身躯甚至将孟德衬托得格外矮小,再加上姿色毫不出众,稍黑的一张大圆脸,还嵌着一双眯眯细眼。总之一切美好的词藻都注定与她无缘,她虽称不上十分丑陋,但也只不过是那种让人产生不了爱慕的平庸女人。孟德那天与夏侯兄弟喝了不少酒,躺在洞房里时脑子里浮现的竟然是随妻子嫁来的那个小丫鬟。
“孟德!”夏侯渊勒住勒马,“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就是婆娘长得丑吗?”
孟德低着头苦笑了一声:“你说得容易!她又不是你婆娘,你当然不觉得寒碜!”
“有啥寒碜不寒碜的?”夏侯渊是个没念过书的粗人,什么话都往外道,“你说寒碜,要到了夜里把灯一吹往怀里一搂,还不都一样?”
孟德笑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个!”
“说你心坎里去了吧!”夏侯渊憨着脸道,“等你当了孝廉,在外面坐了官儿,再讨个漂亮的小婆不就成了嘛!”
孟德被他这么一搅,心里顿觉那阵阴霾一扫而光,说道:“你说的也是,只是天天在这里厮混也没什么意思!”
“对啦!”夏侯渊停下马,“今儿倒是有个热闹。”
“什么热闹?”
“桓大老爷家宴客,咱们去走走!”
“人家又没请我,我不去。”
“没关系,请我大哥了。”
“哦?元让和桓家很熟吗?”
“也不熟!他才懒得理那土财主呢!只不过那桓家晓得大哥有名声,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大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看得上他们家?反正他不去,我去也一样!”夏侯渊摆弄着缰绳说。
“那人家也没请我呀!”
“没关系!你是大官的儿子,桓家想巴结你还怕巴结不上呢!你要是去了桓大老爷还不得美得窜上房?”
“那我也不去。”孟德说着打了个哈欠,“元让瞧不起这土财主,我也不给他脸上贴金。”
“你这人跟我大哥一样,都是死脑子!桓家今天预备了美酒好菜,说不定还有歌伎、舞娘什么的,有吃有喝有玩有乐,为什么不去?放着清水还不洗船?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由得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好东西全便宜了狗肚子不成?”
孟德早听得乐不可支了,道:“好好好!冲你这几句话,我陪你去。”说着往马**上狠着一鞭。两人一前一后都驰骋在荒原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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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与夏侯渊骑马各自归家都换洗了一番,也没知会夏侯惇一声便奔桓家去了。
桓家虽说不上是官宦人家,但在沛国地区也是小有名气,称得起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一座庄院修得格外气派。桓大老爷虽然有钱,家里也有几个读书的子侄,却总是嫌自己家族名望不高,一心想结交名士图个好名声。偏巧附近的寒族里出了个夏侯惇,十四岁那年有人侮辱他老师,他竟将那人给杀了,从此大名可就传扬开了。桓大老爷于是动了心思,一心要和这夏侯惇攀上点儿交情。怎奈这夏侯惇却丝毫不买账,几年来桓大老爷今儿请明儿请他总是借故推托,弄得桓大老爷都有些心灰意冷了。
今天桓大老爷心情相当不错。沛相师迁的外甥周旌游猎从桓家经过,讨碗水吃的工夫桓大老爷打听清了底细,软磨硬泡把他留下来招待,还拉来了乡里的三老一同奉迎,这就免不了又给夏侯惇送了请帖。桓大老爷本没料到夏侯家会有人来,可下午家人来报说夏侯公子到了,他心里可美坏了。亲自出门一迎才知道来的不是夏侯惇,而是什么族弟夏侯渊,还带了一个白吃的,心里就有点儿别扭。但听夏侯渊一介绍,那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竟然是当朝大鸿胪曹嵩家的大公子,他心里忽地一惊,真觉得露脸都露到天上去了!
桓大老爷连忙恭恭敬敬把他们让进屋,亲自把他们和师迁的外甥周旌一同让到上宾之位。酒宴一开始,又是叫家人布菜又是吩咐侄子桓邵给他们敬酒,真忙得不亦乐乎,好半天才落座。
“今日三位贵客至此,老朽甚觉蓬筚生辉……久闻几位公子的大名,今日才得相见,真是、真是……”桓大老爷搜肠刮肚地寻思着赞颂之词,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孟德和周旌见他诚惶诚恐的样子甚觉好笑,相互对视了一眼。
“桓大老爷忒客气了!”夏侯渊倒是满不在意,只管低着大胖脑袋紧盯着桌上的菜说,“本来我兄长今天要亲自来的,全都准备好了,谁知要出门了却犯了腹痛的毛病。您老想想,要是腹痛这么好的酒菜消受不了岂不浪费了?兄长一回头正看见我身宽体胖的,就打我来了。”
这话带着讽刺,孟德听了越觉得好笑。可那桓大老爷却没听出来:“夏侯公子病了?要紧不要紧?我这儿倒有些治胃气的好药,只是不知对症不对症,公子不嫌弃的话……”
一旁的桓邵早就听不下去了,猛然站起斟上一盏酒,三步并两步走到夏侯渊近前:“久闻二位公子大名!夏侯元让曾有一面之交,妙才兄是初次相见,观君食可兼双人,真乃不俗之人。”
孟德听他这话也带着讥笑,刚要开口,那桓邵却把脸一扭对他说:“曹公子乃名门之后,祖父就在宫中享有盛名,令尊在朝中官声极好,与那王常侍、段校尉都是人人称赞的一代忠良。我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方知……”桓邵话说到这儿忽戛然而止,一扬脖把酒喝了,然后睬也不睬孟德一眼回自己的位子去了。
孟德心里大为光火:这分明是骂自己祖父是宦官、说自己父亲是奸臣。怎奈他这番话语说得滴水不漏也不好指责什么,光火之余也感叹这桓邵口舌厉害。
这么一搅自然冷了场,众人都各自低头用餐。别人倒犹可,那夏侯渊天生的粗人,一会儿的工夫就弄得杯盘狼藉,时不时还自言自语几句:“这骨头硌了我的牙了!”众人看了各自矜持,唯孟德就坐在他身边实在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公子无端笑什么?”桓邵面无表情地问。
孟德见他又来寻衅,心中暗恨,便道:“没什么!我想起一件前朝往事。”
“噢?”桓大老爷冷了半天,这会儿终于插上话来,“曹公子博学多才,不妨讲来让大家听听。”
“好呀!”孟德放下筷子,“嘉威侯陈遵为人最是好客。每当有客路过,他总要把客人拉进来,叫家人把大门关紧,并把客人车轴上的车辖取下来丢到井里。这样客人想走也走不了啦!”
“哈哈哈!”周旌听着联想起早上桓大老爷死活留他的样子大笑起来。
他这一笑弄得桓大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桓邵一听就生气了,把杯盏一放道了句“小侄告辞了!”说着把衣袖朝孟德一甩,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桓大老爷更是过意不去了:“这是怎么闹的?想必是小侄家中有事,列位不要介意……管家!去把中午寻来的那个歌伎叫来。”
不一会儿,管家就领着一名歌伎和一个童儿走了进来。孟德抬头一看,顿觉心中爽朗,一阵暖意直袭心底:这歌伎亭亭玉立、身姿窈窕,梳着一把抓的美人髻,点缀着亮银的凤头钗,身穿着猩红的锦绣长裙,下摆拖着地。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弯月一般的细眉,脸上擦着不薄不厚的胭脂粉,口点着朱红,耳戴着金耳环——虽一身鲜红打扮却不显浓艳。
那歌伎上前给众人一一行礼,孟德细细打量,这女子至多十七八岁但举止却很是端庄大方,尤其是一双白嫩似藕玉臂,未待其唱先有了三分惬意。
“把那熟演的曲子唱上两段,让众位贵客高兴高兴!”桓大老爷捋着胡子说。
“诺!”那歌伎微启朱唇答应了一声就示意童儿起乐。小童儿才十一二岁,梳着小辫子、穿着蓝衫,看到招呼忙举起笛管轻吹起来。众人开始还不甚在意,但细听来竟如同寒泉滴水、幽咽欲绝一般。那歌伎低声吟唱: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肴既嘉。岂伊异人?
兄弟匪他。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君子,忧心奕奕;
既见君子,庶几说怿。
有頍者弁,实维何期?尔酒既旨,尔肴既时。岂伊异人?
兄弟具来。茑与女萝,施于松上。未见君子,忧心怲怲;
既见君子,庶几有臧。
有頍者弁,实维在。尔酒既旨,尔肴既阜。岂伊异人?
兄弟甥舅。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
乐酒今夕,君子维宴。
孟德越听越觉得惊异,这歌伎不唱普通的民歌,唱的竟然是《诗经?小雅》中的曲子,真真与众不同。孟德久居洛阳天子脚下都不曾闻过这等脱俗的曲,今不想在这穷乡之中竟还有这样技艺精湛的歌伎。
“不好!不好!什么兄弟舅舅外甥一大堆的,还什么死、什么丧的,多丧气!”夏侯渊摇着大脑袋。
孟德原十分喜欢这曲子,见夏侯渊这样说,故意也随着说:“我们俩是山野村夫,可听不懂这等风雅之曲。可有欢快的,随便唱一支来!”说着乜斜着眼有意瞅了她一下。
那歌伎听他道出“风雅”二字已明了他知道这曲子的来历,但又听他又说要唱世俗欢快的,心知他有意为难自己。于是朝童儿把嘴一撇,童儿的笛音突然陡然一转变得十分欢悦,那歌伎也边歌边舞起来: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
岂敢爱之?畏我诸兄。
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
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
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她嗓音明快、舞步轻盈,宛如一朵随风摇曳的牡丹,直引得堂下的管家、仆人都瞪大了眼睛往内观看;一把年纪的几个乡老也都放下筷子用心观看;桓大老爷更是美得拍起手来。孟德见她又是一《诗经》之曲,心里也是十二万分的赞叹,只是故意板着脸,直待她一曲唱完却道:“难得你还知道这欢快的曲子,只是‘人言可畏’终究不是什么好词!”
“哦?”那歌伎整理了一下群摆笑笑说,“公子的品味可真高!这还不合您的口味吗?”
“另换一支吧!”
“换什么?”那歌伎的语气里带着嗔怪,“我瞧公子的打扮出众原料你必定不是俗人,谁知你这么挑刺儿!难道还要奴家唱世俗淫曲不成?奴家虽然卑微但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别看家贫,也没人逼我们下作!《诗经》三百思无邪乃是君子之曲,公子你要是不好这君子之乐,不知公子是什么身份?”
“哈哈……”众人听罢齐声大笑。
“你们瞧!”孟德也笑着说,“我才说了两句竟引出她一车没轻没重的话来,还绕着弯儿说我是小人……也罢!随便唱一曲吧!”
那歌伎也忍不住笑起来:“公子既然挑了,我这里倒有一很新奇的曲子,唱给你听吧!”说罢摆了摆手,也不叫童儿起乐,径自高歌起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孟德的心怦然一动!好个貌美又多才的少女,可惜生平多舛沦落为歌伎。想起家中那位糟糠之妻的尊容,简直是一个云上一个泥里。不过他也只能是把万千感慨化作一声苦笑了……
歌伎退下之后,原先尴尬的气氛变得十分融洽。孟德觉得师迁的外甥周旌颇有些见识,三老为人很是和蔼,就连桓大老爷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乡绅。于是大家彼此敬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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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席散去时天已经黑了,桓大老爷还是亲自挑着灯把孟德和夏侯渊送到大门外,千叮咛万嘱咐:“下次一定要与夏侯元让公子一起来!”
“好!您老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您府上的肉实在是好吃,今后少不了麻烦您老的地方。”夏侯渊有一搭无一搭地念叨了两句便骑上马引着孟德头也不回地去了。
阴暗的乡间道路很是难行,好在夏侯渊生于斯长于斯早已熟识,他边在前面引路边哼着乱七八糟的小曲儿,时不时还回头看一眼在马上沉默不语的孟德。
“我说你这人千好万好就是太在意婆娘!怎么又一脸苦瓜相?”
“妙才!你说这乡里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脱俗的歌伎?”
“为了这个呀!”夏侯渊噗哧一笑,“你希罕她?”
“嗯,”孟德羞赧地应了一声。
“真的?”
“嗯。”
“走!”夏侯渊调转马头叫了一声。
“干嘛?”
“抢了来不就成了?”
“这怎么行?没王法了吗?”
“我的大少爷!你还当这儿是你住的那个天子脚下了?抢个歌伎回家生米做成熟饭算个屁?就算不妥也不过是点子风流罪过罢了!谁叫你希罕她呢?”夏侯渊满不在乎。
“那也不成!抢人岂是我等人家做的事?”孟德连马一把抓住他的辔头,“再说我现在已经是……”
“已经被郡县举荐,要当孝廉公了!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捅马蜂窝是吧!”夏侯渊呲着牙乐了,“得!听你的,依着你就是了。反正你别心疼后悔!要不我给你记着这事,今后要是遇见她我替你求个亲,咱们正正经经讨回来还不成吗?可惜连这妞儿的姓名都不知道,这亲可怎么求呢?到时候我就说孝廉公曹孟德相中了……”
孟德见他一个劲儿挖苦自己,忙摆手道:“行了吧!大饭桶!天可不早了,快走吧!”
“怎么……不求亲了……回家?得令呀!”夏侯渊怪声怪气地耍了一阵贫嘴便拨回马来领路,可没走几步又哼起荒腔走板的曲儿来。
“我服了你了!快别唱了,荒郊野外的你再把狼招来。”
“嘿!唱都不行啦?”
“你唱得难听。”
“我是怕你闷得慌,寻思你好听个曲儿,特意给你唱上两句,你还说三道四得。早知道不跟你来了!”
“是你硬拉我来的!”
“不拉你来能见着那小妞儿,刚才你……”
两人正在斗嘴,忽然听到后面远处传来一阵呼喊声,还隐约看见几个火把一闪一摇的。“走!看看去!”夏侯渊也不等孟德说什么便打马往回赶。孟德边跟随边思量:难道这地方不干净出了土匪不成?好在夏侯渊一身好武艺,我也会两下子,乘着酒兴斗斗他们又何妨?就是不成凭这两匹好马也断不至于有闪失。
随着火光的渐渐近前,二人勒住了马细细观看:只见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正手持棍棒和火把围着一驾驴车叫骂,赶车人早就吓傻了,哆哆嗦嗦站在一旁不敢吱声。
“小娘们儿!快点儿出来!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一个身穿黑衣的中年人扯着沙哑的嗓门叫嚷着。孟德向来眼尖,立刻认出是桓府的那个大管家。
“小娘们儿!你寻思你还能逃出本大爷的手心儿吗?大爷我看得起你,你还真拿自己当了千金小姐了?再不滚出来老子我撕了你的皮!鼻子底下有嘴你爷不扫听扫听,这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本大爷的手段……”这管家翘着胡子破口大骂,还一嘴的淫词秽语,方才在席间伺候人的那份儿恭敬小心的劲儿一点儿都不见了,“你他妈还不出来?臭娘们儿,兄弟们给我上!抢回去大伙一块儿乐呵!”
几个无赖得令忙一哄而上掀车帘子拿人,刚一动手从里面咕噜噜蹿出一个小孩来——正是刚才为歌伎吹笛子的那个童儿。那孩子不由分说,拉住一个无赖的胳膊狠狠地就是一口。那无赖疼得直学狼叫,回手就是一巴掌把童儿打了一个趔趄。童儿还没站起来就被那管家一把掐住了脖子。
“阿秉!”车帘又一掀,里面果然就是那个楚楚动人的歌伎:“无赖!快放了我弟弟!”一句话未说完就被两个无赖架住了。
“放了他也行,除非你把大爷伺候美了……”
“都住手!”孟德也不知从哪儿迸出一阵火气大喝了一声。
这群家伙只顾抢人,听到喊叫才现身后多了两个人。“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搅大爷我的好事,你活得不耐……哦!是两位公子呀!怎么惊动了您们。这是怎么话儿说的,我该死!该死!”那管家刚要威却认出了他们,连忙换了一副面孔。
“为什么抢人?”孟德跳下马来。
“曹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哪儿是抢人呀!这小娼妇本是我特意找来给公子们唱曲的,谁想唱完了曲儿给完了钱,他们还偷府里的东西。这还了得!我这不赶紧领着人追来了嘛!”
“胡说!”那童儿挣开了管家的手大骂道:“大哥别听这老狗放屁!这老王八瞧我姐姐长得漂亮要抢回去做妾……你这狗都不踩的烂屎蛋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龟模样——还惦记我姐?癞蛤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回去找个粪坑一头扎进去,来世托生张体面皮再说吧!”
“哈哈!”夏侯渊听了这小子一大车脏话竟大笑起来,也翻身下了马,“你小子笛子吹得不赖,骂人也能骂出这么多花样来,佩服!”
“你先别闹!”孟德训斥了他们一声,“管家!你说他们偷了府上得东西,那东西是什么?现在在哪儿?谁看见的?”
“这、这……”那管家眼珠一转,“曹公子,这里的事您就甭操心了,我们几个拿了人明儿就送交官府,有县令老爷做主就是了。二位公子早些回去歇着吧。”
“不行!”孟德还未张口,那童儿见有人帮忙就先插着腰跳着脚又骂了起来,“别听他的!这老王八还不死心,以为二位公子是糊涂油蒙了心的不成?你这老混蛋平日一向仗着主子的势力翘尾巴,捧着你们老爷那半年不洗的皴了皮裂了口子的臭脚当宝贝,干了多少缺爹少娘的不义事儿?明儿你们打点官府没罪也能订成有罪以为小爷我不晓得哩!你这掉了腰子没胯骨的老东西!”
“小兔崽子!”那管家被他骂得火冒三丈上前又是一个嘴巴。
“你还敢打人!”夏侯渊听了那童儿的骂觉得很对胃口,这会儿见管家又动了手哪里还容得他?一个箭步蹿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马鞭!那管家“妈呀!”一声惨叫,打个滚翻起身来,捂着鲜血淋漓的左脸,杀猪价的大叫:“打人啦!都他妈死绝了么!动手呀!”夏侯渊见他喊人哪里还压的住火,把手中马鞭抡得风响,赶着那管家猛抽。
这么一闹桓家的家丁也都急了,一阵吆喝十几个人提着棍棒也不分说围着夏侯渊就打。孟德也怕夏侯渊吃亏忙捡了一根木棍在手,但哪儿还用他伸手。这夏侯渊自幼与兄长夏侯惇一处习武,伸手在这一带是第一号的;这些恶奴欺侮老百姓是把式,三脚猫的手段哪儿放在夏侯渊眼里?他越打越起劲儿,纵横蹿跳,一根普普通通的马鞭竟舞得矫若蛟龙,恍惚闪摇,鞭着处无不皮开肉绽。眨眼间打得这些家丁抛下棍棒、火把,也顾不得重伤在地的管家,全都跑了。就连那赶车的人也被无故扫了两鞭吓得丢下驴车不要了。
那管家见帮手全跑了,挣扎着爬起身拔腿也要遛,那童儿瞅见了赶上前一把抱住冲着他大腿就是一口,“我的妈呀!”疼得他又栽倒在地。
“好小子!你这张嘴还真是不含糊,我给你数着来着,会吹笛,会骂人,会咬人,牙口不错嘛!”夏侯渊甩了把汗取笑道。
“那是!我不光咬人还咬狗,咬他这路仗势欺人的看家狗!”
孟德心里明亮:妙才太过莽撞了!这几十鞭子下去,气是出了,人是救了,可伤了桓家这么多人,又把大管家揍得血葫芦似的,桓家也算是手眼通天,这可怎么收场啊!
想到这儿忙上前扶起桓府管家探问伤势,谁料那管家挨了毒打心中愤恨开口便骂:“你们这群兔崽子,真是没王法了!敢打人!以为我们桓家是好欺侮的?我们少爷在郡里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看谁的胳膊根粗!狗娘养的……”
夏侯渊上前又是一鞭把他打倒在地。孟德起先还呵斥夏侯渊住手,后来却听那管家骂道:“打得好!好一个土匪胚子!仗着有一门子阉人亲戚就不知好歹了!祖宗不积德才养下断子绝孙长头没长尾巴的太监来!认了老阉人当爹还敢叫儿子出来行凶,真是一帮老黄鼠狼养下的耗子……”孟德听到此已觉大不入耳了,强压怒火劝阻。
哪知那管家早被打疯了,扯着嗓门叫嚷:“小黄鼠狼子你别假惺惺装好人!你爷爷就是个阉人,你爹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孟德心头一悸:好啊!天下人都道我父子是野种!他顺手将管家一推,抡起右手的棍子使尽浑身力气朝管家打了下去。
霎时间,好似万朵桃花开,将那管家打得头顶粉碎、脑浆迸出!
“不得了!打死人啦!”歌伎吓得尖叫一声。
孟德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喊!死得好!打死更干净!”说这话时他眼里透出一阵寒气,面目狰狞得近乎扭曲。
“这可怎么办?”歌伎急得哭了起来,“打死人命可如何是好!”
“死了就死了!”那童儿却满不在乎,“有什么大不了的!实在不成咱上山当大王,保着这位哥哥当寨主,姐姐就跟他做个娘娘,谁又敢拿咱们怎样?”
“别胡闹了!咱们好命苦……”
孟德喘了几口大气才缓过神儿来:平日里就算打死个无赖也算不得什么,可如今自己已经被举为孝廉,要是捅到京里岂是闹着玩的?这半生的功名全没了!刚才怎么一时冲动就把他打死了……
“咱们快走!”夏侯渊冷静下来,“回去再想办法。再留在这儿罪可就坐实了!”
“对!还有办法,桓府就是出来找人也得有一段时间,咱们两家的门岂是随便敲的?”孟德一回头,“可他们怎么办?”
月光之下,那歌伎正搂着弟弟啼哭。这会儿她早已洗去了唱曲时的装扮,穿着简朴的衣衫,苗条的身段、秀丽出众的面庞加之晶莹闪烁的泪光更使她显得妩媚动人。她见孟德问话,把眼泪一抹道:“此人虽不是我打死的,但此事却因我而起……我不走!就是被拿到官府,我也要讲明实情,为公子作证!”
孟德见她这么一说心里顿生敬佩之情,一把拉住她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小女子姓卞,这是我弟弟阿秉。爹娘都因为饥荒瘟疫死了,我们从小在外面卖艺,走到哪里住到哪里,哪还有什么家?我只求公子把我弟弟带走,保存我爹娘这点骨血……”
“跟我走吧!”孟德不等她说完,“把你弟弟也带上!”说罢抱起卞姑娘就放到了马上。
“这……”
“我现有功名在身不能打官司,有话回去再说!”说着也上了马。
“哈哈!”夏侯渊见了一阵大笑,“孟德兄!你这不是抢人也是抢人啦!”
“少说没用的!你把尸体搭到车上给那驴来一刀让它跑出去,再铺些土把血盖好……带上孩子,咱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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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马载着四个人飞奔至夏侯家的庄子上,夏侯渊离着老远就看见一个人举着灯在门张望。
夏侯渊趁着火光见此人五短身材,结实强悍,双目炯炯,一张容长脸被殷红的火光照得异常威严——这不是兄长夏侯惇又是哪个?赶忙紧加两鞭跑上前去。
“你们俩跑哪儿去了!也不叫仆人跟着,这么晚才回来!”夏侯惇话里带着责备,“德儿兄弟还来找孟德呢!你们也不早点儿……这孩子是谁?那边还有谁?”
孟德和夏侯渊连忙示意他放低声音,拉着他进了庄院才把先前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夏侯惇听了神色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摇了摇头:“偏在这个时候出事,岂不坏了兄长的前程。”他来回踱了两步,“就算把尸藏了也没用,这么大一个活人挨完打不见了哪儿是寻常事?桓家逃走那么多家奴,事情怎么完得了?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会惊动官府查到咱们两家来。”
“那怎么办?”夏侯渊干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
“除非……”夏侯惇抬起头来看着他兄弟,“除非你去投案!”
“我!?”
“对!只有你去投案才能两全!听你这么一说是你先动的手,而且那些家丁都是你打伤打跑的,他们不在场听说出了人命自然第一个想到你。只要你去投案,把罪名往自己身上一揽,孟德就脱了干系了。”
“不行!”孟德马上反对,“祸是我闯下的,大不了不做官了!”
“我倒觉得这法子行!”夏侯渊把牙一咬,“不就是坐牢嘛!咱们这样的人家谁敢把我如何?只要孟德当上官,还愁救不了我?老子倒要看看桓家能有多大本事,我去!”
“孟德兄你放宽心,”夏侯惇倏然转过头来,“我在这县里还是有点子名气的,他们哪个敢把我兄弟怎么样!我出面上下一打点,再把他们抢人的事儿一说,妙才不会吃亏的。”
孟德这会儿已经被这兄弟俩的话深深震撼了,心中一热:莫非天赐这对兄弟与我?赶忙上前拉住他俩的手,心头千言万语竟一句都道不出来。
“孟德!你也要做好准备,过几个月你就要进京了,你得先知会你叔叔曹炽一声,如今他儿子你那个堂弟曹仁在郡里有些朋友,有给师迁当幕僚的、也有几个县尉,让他们活动活动,这官司弄好了也就不了了之啦。”夏侯惇想得很周全。
“好!这事就交给我吧!”
“还有这对姐弟呢!”夏侯惇打量了一眼卞氏姐弟,“要是妙才去顶罪,官府找到他们反倒不好了。编排供词难免会有疏漏,不如……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有办法,我家刚置了县东五十里外的一块地,在那儿起了几间茅舍,现在天暖正好把他们送过去安顿。一去一返这一夜足够了。”孟德已经计划好了。
“我看行,不过你不能去。你兄弟德儿就在屋里呢!你去告诉他这些事,叫他替你送他们去,你得赶紧回家装作什么事也没生。县吏连夜招你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你不在家可就麻烦了。一会儿我叫家丁准备辆车,德儿带他们去,你回家就说我们留德儿住下了,这样万无一失。我们现在就得去投案!”
“好!”孟德暗暗佩服夏侯惇临危不乱,“妙才!我这一身血迹,咱俩得把衣服掉换一下。”
“行!”夏侯渊答应着,“我说你把她藏起来,也算是金屋藏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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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回到家已经是定更时分了,先给母亲问了安又禀明弟弟在夏侯庄上留宿的事,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蹩进自己的卧房。
这一天的经历真如同做梦一样!孟德闭着眼斜歪在榻上想心事:这一关应该勉强过了。可下一步呢?得有所防备,案子一出得要族里人安分点儿。曹洪平日最能惹祸,不能让他出去捅娄子。还有这件事的真相要保密,除了夏侯惇、夏侯渊和德儿,谁都不能告诉!卞家姐俩今后的吃用也是问题,只有让德儿秘密给他们送东西,好在那地方偏僻,极少有人到那儿去,家里也不急着用那片地。
孟德忽然想到那卞姑娘,方才临别时真是依依不舍,难得有这么一位既多才多艺又漂亮可人的姑娘,金屋藏娇也不错呀!只可惜过些日子就要上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想到这儿孟德不禁叹了口气。
“别整天唉声叹气的!”他妻子刘氏走了进来,“有话你就直说,我知道你嫌我丑。看你天天盯着我丫鬟的样儿,魂儿都不在身上了。你趁早把她收了房,临走也好放下这档子心事。”
孟德睁开眼端详着妻子的尊容,真感到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