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下) 公侯府桥玄弃儿
——熹平三年(公元174年)五月——洛阳
“在京师做官一定要小心谨慎!”曹炽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至于家乡的那件事你不必挂在心上,王吉那里我已经疏通好了。其实桓府那个管家抢人在先已经触犯了律法,只是那个桓邵还不依不饶的,非说是你行凶。这小子铁嘴钢牙咬定不放,好在王吉为人强横,硬是把他的话压下去了。现在要是能找到那对歌伎姐弟问明实情最好,但奇怪的是这姐俩怎么会跑得无影无踪呢?”曹炽说到这儿眼睛直勾勾盯着孟德。
孟德最是惧怕他这个叔父,对他的忌惮甚至远远过了对父亲的畏惧。孟德本就心里有鬼,听他这么一问心里一个劲儿直打鼓,强作镇定地说:“或许是怯官吧!王吉为人残暴是出了名儿的,桓家又有钱有势,哪个平头百姓遇上这事儿能不怕呢?”
曹炽不作答,仍旧直盯着孟德,良久才说:“你又在我面前装中风了吧!或许桓邵告得不虚,那个人……是你打死的吧!”
孟德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刚要辩解,却听曹炽从容说道:“算啦!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顶多让妙才住几天牢房罢了。仁儿如今在郡里还算吃得开,再有我和王甫的关照王吉不会为难妙才。况且元让和那帮子县吏又混得烂熟,他在牢里的日子恐怕比在外面还美呢!”
孟德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附和着:“叔父说的是。”
“关键是以后!在京师做官一定要小心谨慎。”曹炽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洛阳北部尉不过是芝麻大的官儿,谁都招惹不起。别说你了,我现在掌管长水营,表面上统领七百多兵马风风光光,其实也不过是个打杂的官儿!天子脚下大人物太多,不知哪步走错了就丢了帽子,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呢!”
“侄儿明白,只恨那梁鹄老儿没叫我当上洛阳令。”
“哦?”曹炽斜眼瞅了一下他,“你这么想……哼!别看我们哥俩托了这么多人情,根本也没打算真叫你当洛阳令!”
“啊?”
“这天下第一县的县令哪儿是说当就当的?没个十年八年的历练和关系谁能当得起?就上当上能塌实得了吗?小子!实话告诉你,全是因为你节外生枝惹出和桓家的这场官司,我们才合计着故意要个显眼儿的官,要不然这会子你早被那司马防打到边郡小县任职去了!我们这么一要,梁鹄、司马防反倒不好随便处置你了,你才侥幸留在京师。”
“原来是这样……”孟德原只是对梁鹄不满,听叔父这么一讲才明白其中还有这层道理。
“现在想来又何必呢?能在外面历练历练不一定就是坏事,留在京师任职未必就是好事啊……在京里当官一定要小心再小心!”曹炽又念叨这句话了,“你刚才还说你明白!我看你还糊涂着呢!这两年的官场已经是另一番模样啦!”
“叔父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王甫早就不像过去那么吃得开了。自从搬倒了勃海王刘悝他就成了过街的老鼠,别看表面上风风光光,私底下算计他的人多的是!皇上一天天也大了,永乐太后也算大体上正了位,怎能事事还由着王甫的性子来?先前死了一个管霸、倒了一个侯览,如今张让、赵忠、蹇硕、吕强这帮子小宦官又都起来了,就连他那老搭档曹节现在跟他都是另一个劲儿,他的日子能好过吗?罢了许栩改用袁隗为司徒,实际上就冲着他不是王甫一党,你好好琢磨去吧……还有,桥玄还在京师呢!把这么一个刀枪不避、水火不侵的人留在京师自然有道理,先前用他当司徒不过是小试牛刀。”
曹操听叔父提到桥玄格外留心。
“这么一试——利不可挡!所以就收起来了。等到时机到了,还要用这把刀斩断王甫的党羽呢!可笑那段熲还粘着王甫,到时候就等着一块倒霉吧!”曹炽冷笑一声。
“那么父亲他……”
“别担心!兄长的眼睛可亮着呢!不瞒你说,这一年多你爹早就和王甫、段熲没瓜葛了,但凡要和他们接洽的事,比如你这次的案子,都是我出头找他们办的。到时候攀扯不上你爹,顶多也就是我把帽子摘了,反正不被一锅烩了,就还有翻身的时候。”
孟德低头咂摸着这官场中的滋味,好半天才接上话:“这真是……让叔父受苦了,侄儿有愧呀!”
“咳!你这孩子怎么也学得这么生分起来了?不是你小时侯骑着我脖子撒尿那会儿了?学着吧!以后仁儿、洪儿、德儿、纯儿他们大了,你们哥几个也要懂得像我和你爹似的一条心!”曹炽语重心长的说,“说实在的,仁儿不是个当大官的材料,要是混个武差事我看倒合适;德儿、纯儿都还小;洪儿那样的臭小子,三岁看到老,将来不给家里惹祸就是万幸……只有你还像那么回事儿。哎!将来曹家还指望你光耀门楣呢!”
“叔父夸奖了!孩儿将来若能迹,自然不让兄弟们吃亏!遇事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哈哈……”孟德笑了。
“别他妈得意忘形呀!”曹炽把脸一沉又严肃起来,“我又给你好脸了是不是?小时候我逼你念书是为你好,你还跟我玩花活,又装疯又卖傻的。后来你老子管教你不是比我还严嘛?记住了,你到什么时候都把尾巴给我夹住了!人只要有一点儿放肆,报应跟着就来!什么时候都记着我这句话——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得意忘形!”
孟德连连点头应允,心里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有些事情都是没法子预料的,是好是坏真是没准儿!就比如你表妹嫁给宋奇,当初谁也没真正看好这档子婚事,哪儿想到宋妃如今当了皇后,宋奇一眨眼也改头换面变濦强侯了!不知道哪片云彩就有雨呀!可这才几年,眼瞅着皇后又失了宠,弄不好连带着……不说这些了,省得你操心害怕。”曹炽突然不讲下去了,“好啦!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吧。也不要想太多,今后安安稳稳当你的差事,遇到涉及权贵的事儿多思量,脑子活着点儿。实在事不可解了就求你爹或者找我来,总之做事小心谨慎的好。特别是张让、赵忠、蹇硕这帮子当今的新宠,千万开罪不得!哎!建武帝(刘秀)当年何等英雄,怎么他老人家辛辛苦苦挽回的大汉江山现在却要几个阉人当道!真是……”
孟德看着曹炽一脸感慨、欲言又止的样子,突然感到叔父年轻时一定也是个一身正气、敢作敢为的人,现在却张口闭口叫子孙夹着尾巴做人。看来人的一生或许就是块磨练中的石头,年年磨日日磨,磨得失去本性、磨得棱角尽失、磨得圆滑如珠、磨得只剩下一层灰蒙蒙的惨淡的光……他见曹炽疲乏地摆了下手,连忙起身告辞。
孟德施完了礼,转身还没走出去就又听见了叔父那低沉的声音:“还有……小子!有一层纱我没给你捅破,但又怕你年轻不省事,我还得给你提个醒。你要是想藏人可一定得藏严实了,要是戏法变漏了叫人抓住把柄可不是闹着玩的。去吧!”
孟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得清清楚楚,不知不觉间已惊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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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八月——洛阳
孟德本因为没能当上洛阳令对梁鹄耿耿于怀,可自从上任以来诸事顺心,逐渐才意识到这不起眼儿的洛阳北部尉实际上是个难得的美差。
汉都洛阳城依邙山靠毅水而建,外城东西宽六里,南北长九里。城池四周共设十一个城门:南面从东到西是开阳门、平城门、小苑门三个大门;城北则是榖门与夏门;城东自北向南是上东门、中东门、秏门;城西则是上西门、雍门、广阳门。南三、北二、东三、西三,这就是洛阳十一门的格局。因为洛阳是皇帝脚下天下县,面积又相当广大,所以朝廷在城外四面各设一县尉,地位就跟其他地方的县尉一样。
虽然这东西南北四个县尉官位相同、俸禄一样,可实际上工作量却差得悬殊!南部县尉的差事最难当,因为守着正门要张罗各郡官员觐见等事务,而且辖区内还有明堂、辟雍这样的重地,虽不用现管可也操心不少,另外还有日常交易的南市,所以南部县尉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西部县尉的辖区内多是平民百姓,每天百姓入城到金市做工交易,所以来回盘查、处理争端,麻烦事也不少。东边自城内永和里、步广里一带起都是京里高官的府邸,城外又常年设有马市,所以东三门多是官眷活动,东部县尉整天低三下四生怕得罪人。
相比之下唯有孟德掌管的北门外最是清闲了。洛阳城北紧挨着毅水,过了河再往前就是连绵起伏的北邙山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民宅,只是依山傍水有些许草庐——多半是辞官的老臣闲居避暑、读书消遣的地方。本来差事就少再加上北部尉衙门就设在榖门外不远,离孟德叔父曹炽统带的长水校尉营颇近,爷俩相互照应更没什么闪失了。孟德每日里带着部下巡视两圈,没什么意外就回去歇着了,特别是午后他还时不时到叔父的长水校尉营逛一圈。这长水虽与屯骑、越骑、步兵、射声营一样同属北军五营,但士兵却那四营不同,所辖七百三十六名士兵都是胡人和乌桓人。这些游牧民族的士兵虽然已经归附中原,但依然保持着善于骑射的传统。每天观看这些外族人操练骑射,对于孟德来说这也是一种心里上的安慰和享受。
今天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原因是天气比平日稍显炎热。孟德用过午饭觉得很是燥热倦怠,连腿都懒得抬一下,干脆歪在衙里打盹儿。
“孟德!别来无恙?”孟德闭着眼睛感觉有人叫他的名字,挣开朦胧睡眼好半天才认出来面前的大个子——楼圭!
“子伯!你小子跑哪儿去了?你怎么进来的?”孟德连忙起身整整衣冠。自从回京当官以来,往日的朋友都纷纷来道贺。先是崔钧坐东宴请他,接着是袁绍来家中道贺还带来了张邈的书信,后来竟连袁术也来凑趣,王儁和许攸自然更少不了往来,却唯独这楼圭一个多月未见踪影。
“你这衙门还挡得住我?我在外面说我是你本家大哥、曹老爷子的大侄子他们连作揖再哈腰就把我让进来了。”
“真有你的……这些日子你到哪儿去了?神神秘秘的,问谁都不知道。”
“不提也罢!”楼圭把手一摆也不等孟德招呼便懒洋洋坐了下来,“我可不像你有当官儿的路子,成天在老师府里学《礼记章句》也没什么意思。这一年老师不当司徒反而更忙了;许攸那小子太贫,好像就靠着拿人寻开心过日子;想和王儁一道读书做别的学问,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我可是真服了他了,**上真是有功夫——抱着书一坐就是一天!我可来不了。”
“哈哈……大个子你可不像做学问的人,”孟德听着感到好笑,“那后来呢?”
“后来我干脆向老师告了假,自个儿往凉州走了一遭。散散心嘛!这一次可真开了眼了。”
“哦?开什么眼了?”
“自从段熲击败了羌人,将将几年的功夫西边那些边将如今可阔绰了。段熲现在是太尉了,从前跟着他玩命的人全都随着水涨船高,那田晏、夏育、周慎、董卓一个个可排场哩!进出往来那架势分明就是小号的皇上,这年头手里攥着兵腰杆子就硬,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那帮子家伙说是官跟匪也差不多,强占民田、勒索钱粮、结连土豪,杀人就跟撵死个臭虫似的,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呀!”楼圭侃侃而谈,“就拿北地郡来说吧,原先边韶任太守那阵子是何等清平,真真把个边地小郡治理得夜不闭户了。自打边孝先死了,护羌营的那个夏育补了缺,把个太平地面祸害成什么样子了!还有,田晏纵容属下欺压羌人,我看那些外族分明就是叫他们逼反的;逼反了人家再镇压杀人向朝廷邀功……当年皇甫嵩、张奂安抚边族的作风真是一点儿都瞧不见了!”
孟德听了连连摇头。田晏他虽没听说过,但夏育、边韶却是知道的:夏育他小时候就认得,在父亲面前十分谦恭,却不晓得此人在私下里如此专横;边韶虽然没见过,可读过他的文章,是一等一的好文笔,而且父亲总是把他挂在嘴边似乎还带着点儿特别的情愫。“如此看来凉州又是战乱又是土豪,你这一路上必定辛苦不小呀!”
“那还用说!好在结识一位长者——汉阳的阎忠,他是皇甫规、皇甫嵩叔侄的朋友。多亏他给了我不少关照,在他那儿白吃白喝了好多天,临走还写了封信给我。嘿!比关防文书都好使,一见阎忠的信羌汉两路谁都不敢为难……”楼圭话风一转,“我可比不得你呀县尉大人!你这官儿坐得潇洒自在,刚上任俩月就闲得在衙里睡大觉啦!”
“得了!你别挖苦我了,京官的事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城北能有多少公务?别看南面、西面的差事忙,忙才出成绩嘛!升迁才有盼头。像我这年轻轻的就在这个位子混,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来呀!与其这样还不如给我个小县管呢!”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还钻不到京城里来呢!你可到好,还想着外任,才刚当了俩月官就巴望着高升,你当自己是甘罗转世哇!天底下当了十几年县令的能抓一大把,你一当官儿就在京里他们可都红着眼了。现如今你爹在朝里挺吃得开,皇上也挺信任他。还有你那仨叔父,他们哪个官小?你还用得着愁前程?你要是天天愁,像我和许攸这样的还不得找棵歪脖树吊死?”楼圭这番话倒是由衷的。
“你要是上吊可不能找歪脖树。你这个头太高,一般的歪脖树可吊不上你。”孟德戏谑他道。
“嘿!曹孟德,你咋也学会拿人开心啦!人说财不认得老乡亲,这是一点儿都不搀假,看明儿来个大官到你这衙门口,你还敢嫌他高了矮了的!”
“瞧你这话说的,为官的自然不避权贵。他若是正经的官儿,哪怕一个衙役,任他丑了俊了高了矮了胖了瘦了的,我照样远接高迎;他若是佞臣俗吏,即便是三公九卿犯到我手里皆是狠办!”
“哦?你能有这份志气?说着倒是挺有底气的,恐怕真到了那时候就未必了。袁基没当官那会儿讲的豪言壮语不比你说的中听?后来怎么样?见谁都巴结,唯唯诺诺的样儿!也就是这些日子袁隗当了司徒,他靠山硬了才多少直了点儿腰。你这会子歌大风赋勇士的,真要是有大人物犯到你手里你就哆嗦啦!到时候打嘴叫人笑话可赖不得别人!”楼圭瞥了孟德一眼,“我要是你就少说这类中听不中用的官话,咱们兄弟谁能看不起谁呀?”
孟德听了他这一车不软不硬的话有好气又好笑。心里暗想:这小子简直是吃了枪药了,说什么都不对他心思,这个人千好万好就是总爱和人计较个上下高低,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
“好了好了,算是我不对了还不行嘛。”孟德陪笑道,“闲着也是闲着,咱俩往长水营看看胡人操练如何?”
“不去!没意思,我在西凉呆的这些日子里羌人见的还少?虽说羌患大致上平了,可西边的羌人还多的是呢!尤其是枹罕一带,有个羌人领叫北宫伯玉,部族有好几百人呢!他们个个弓马娴熟,会讲汉话的占了一半,不比你叔叔手下的兵强?”楼圭对长水营的胡兵根本不屑一顾,“我说倒不如你陪我到马市上走一遭,这趟出远门才体会到没个好的脚力还真不成。”
“行!”孟德答应得干脆,“等我安排一下公事咱就走。”
“拉倒吧!你这门可罗雀的衙门口,能有什么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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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德换了一身便服就和楼圭溜溜达达出了衙门。两人也未带什么从人,只各自牵着马入了榖门。这一路其实不远,只需经武库饶翟泉、永安宫再奔东门外就可以到马市。八月里秋高气爽,洛阳城内的大街两旁都栽着桐树,现在树叶虽还没落但已经是一片金黄,透过树与树间的缝隙还可以看见北宫的城墙和一些兵丁。武库和永安宫四周皆属京师重地,执金吾几乎每天都要巡视一遍,所以街面上绝少有闲散之人。
可过了永安宫,转到城东的永和大街就是另一番光景了。青一色的高楼广厦,官员府邸修得鳞次栉比、雕梁画栋,一直延伸到城边。时不时有些个衣着不俗的家丁赶着马车从他孟德和楼圭身边经过,他们有的是为主家采买日常用品的,有的是赶车送官眷出入往来的,有的是替主人传书递简的,还有的驾车满载金银财宝要送往何处却不得而知。孟德突然想起再往前走拐个弯就是桥玄的府地了,便随口问道:“桥公现在可好?”
“好着呢!身子骨硬朗得很哩!就是最近一阵子忙极了。谁想到他从司徒位子上退下来反倒更忙了。府里人来人往的,原来袁隗、杨赐这些不常走动的人也常来拜望,还有老师原先的冤家对头陈球如今竟处得跟朋友一般!蔡伯喈虽然外放出去了,倒也时常来信。还有司隶校尉阳球、太常卿陈郃最使对脾气,简直快长到老师府上了。”楼圭说到这儿压低了声音,“据说老师要担任尚书令了。”
孟德听他例数袁隗、杨赐、陈球、蔡邕、阳球、陈郃已经倒吸一口凉气:袁绍的那个叔父袁隗一贯是反对宦官的;杨赐对于宦官的痛恨更是露骨;陈球是为窦皇后大行据理力争的人;蔡邕是因为斗宦官被贬出京师的;阳球乃酷吏出身,早在地方任职时就公开过要诛杀王甫的誓言;陈郃是当初被王甫迫害死的陈倏的亲弟弟……这些人个个都是阉人的死敌!后面又听楼圭道出“尚书令”三个字简直惊在那里:尚书令虽不比三公尊贵却是地地道道的实权派,握有行政大权,非皇帝重视之人不能任。孟德猛然想起叔父曹炽说过的话“把这么一个刀枪不避、水火不侵的人留在京师自然有道理,先前用他当司徒不过是小试牛刀。这么一试——利不可挡!所以就收起来了。”难道现在是动用这把刀的时候了吗?
“怎么了?孟德?”楼圭见他愣问道。
“没什么……我是在想,我自从回来还没有拜望过他老人家,这几天应该去府上看看。”
“唔?我劝你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现在那些大人物天天来,老师也抽不出工夫说贴心话。况且他们议的都是大事,你这身份多有尴尬……”楼圭说着说着一皱眉不言语了。
孟德却没在意,一边走一边说:“瞧你说的,我不过是问个安罢了,还碍着他们什么事不成?”话一出口孟德似乎明白了“身份尴尬”的深意:这些人与桥公所议的不外乎是对付王甫的事情,而我祖父就是宦官,父亲曾与王甫本人交往过从,我跑去公然拜谒会叫他们起疑,且不说怀疑我是去探听消息的,弄不好他们还会对桥公失去信任!
孟德低下头,表情变得异常伤感,仿佛一种莫名的屈辱之火正煎熬着他的心头,“子伯……我真的看不到一点儿希望,人如果能够选择出身我宁愿生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里……那样的日子虽不富裕,但耕种锄刨至少不会受别人的白眼……”
“对不起,刚才我是无意的……其实你想的太多了。”楼圭停下脚步一把摁住他的肩头,“人既然生下来就必须要面对一切,只要努力去创造去改变就会有希望、就无愧于心。王子文没日没夜的习学读书为的就是找到希望,许子远整天东跑西窜到处巴结人为的也是希望,我游历西凉其实也一样……孟德只要你行得正走得直又何必管人家怎么说东道西呢?好好当差吧,有朝一日匡正家族的名声,重振你们曹家曹参丞相的雄风!你现在已经是官了,凭着你的聪明才智,难道那一天还会远吗?”
孟德点点头——朋友毕竟是朋友,说起话来再刻薄心还是贴的很近的。平日里虽然不大与楼圭、王儁、许攸走动,但却总能彼此交心,似乎比袁绍、崔钧那些人更近一层。孟德抬气头长出了一口气,呆呆望着路旁那些庭院幽深的高官府邸……
这时前面一群平头百姓正在大声议论着什么,楼圭最是爱热闹,忙拉着马上前凑趣,孟德也只好随了过来。
“晴天白日竟出了这样的事!”
“什么世道呀……”
“大白天就有贼人出来绑人,还敢窜到当官的家里去。”
“是啊!这可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呀!”
“唉!可怜那被绑的孩子才十岁多,要是死了岂不是伤天害理?”
“就是就是。快半个时辰了,现在孩子还在他们手里,不给钱那孩子就真没命了,造孽呀!”
“哼!当官的有的是钱,反正大多不是好来的,打贼人正合适!走!咱们也瞧瞧去!”
孟德和楼圭听了对视一眼都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在京师洛阳城内竟然有人敢闯入官邸劫持人质索要赎金——这真是奇闻!他俩也不吭声跟在这群人后面也要去看看,一边走一边听他们议论。
“自古官匪就是一家,当官的破费点儿就当打穷亲戚吧!”
“你别胡说,这可都是掉脑袋的话。”
“什么呀!你们知道吗,他们劫的可是好官儿家。”
“好官?谁呀?”
“桥大人!天杀的这伙恶贼,天底下多少贪官恶吏比不去抢,偏偏挑那清如水明如镜的桥公家!”
“什么?”楼圭听罢也顾不得礼术了,推开旁人一把抓住那个说话的,“你说什么?谁家遭劫了?”
“是、是桥玄桥老司徒家……”那人被眼前的大个子吓了一跳,“他小儿子被贼人劫持,就在他府里的阁楼上。”
楼圭感到脑袋里轰地一声,回头一看孟德——早就变颜变色了。俩人也顾不得说什么了连忙翻身上马也管不得四下的人群,挥起马鞭拉紧缰绳一路扬尘就往桥玄府邸奔去。
顷刻到了府门前正见一大群闲人与家丁围在门口,楼圭也不开言一鞭子打散,孟德紧随其后,两人直跑入大门才下得马来。正好许攸正指挥一群手执棍棒的家人把着门,他哪儿还有心思寒暄一把拉住楼圭的胳膊:“老师就在西阁下,快随我来,孟德也来!”穿廊过户间许攸把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番:原来今天有几个外任官和原先的门生来拜望桥玄,有三个贼人趁乱冒充从人混了进来,正赶上桥玄的小儿子跑到院子里玩,三个贼人打倒仆人把公子抢了过去,一起退到西阁之上喊话,要府里交出黄金并护送他们出城才肯交出人质。他们个个受礼都攥着大刀片子,不答应就要杀人。
三人匆匆来到西阁下,看见一群家丁已将阁楼团团围住,王儁正搀扶着桥玄站在一边。老人家倒是不那么慌张,只是脸色很苍白,抬头望着阁楼上的窗户,观察着贼人和儿子的一举一动。桥玄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桥羽在家乡居住,谁料桥玄老来龙马精神侧室两位夫人接连有喜:一位夫人给他生了个儿子,今年算来刚满十岁;另一位夫人去年产下一对水灵灵的丫头,通府里称作“大乔”和“小乔”。女儿可人且不论,桥玄尤其宠爱这个老生子,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他读书写字,和王儁、楼圭他们的感情也很不错。
“桥大人!”阁楼的窗口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我们也是穷得没法子了,只有向您老人家求周济了。您只要肯赏我们金子、送我们出城我们一定放人,连公子的一根寒毛都不会伤……这娃多漂亮啊,来!再瞧瞧你爹一眼!”
又有一个脸上带疤的贼人抱着孩子出现在窗前。孩子还小不明白生了什么,但也意识到了危险,扒着窗棂只是哭。
“桥大人!您老想好了没有。我们就要五十斤黄金,您堂堂三公连这点儿小意思都出不起吗?”那贼说着把手里的大刀晃了晃。
孟德、王儁、楼圭、许攸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却见桥玄依旧一脸的木然:“你们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天子脚下干这样的买卖,老夫佩服了……就算我给你们钱,京师兵力森严,五十斤的玩意你们带在身上能逃得了吗?”
“哦?我们怎么走不劳大人您费心了,”那贼人咯咯一笑,“大人只要送我们出城,我们自有办法。”
桥玄点了点头,突然仰脸大声呵斥道:“谁指使你们来的?”这一声喊出来别说楼上的贼人就连楼下的人都听愣了。“京师之地防卫森严,无人接应藏匿就是插上翅膀你们也飞不了!再说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接待外员?你们怎么这么熟悉我府里的格局?你们怎么断定绑的就是我儿子呢?这些事情谁告诉你们的?快说!谁指使你们来的?说出来老子兴许放了你们!”
“真不愧是桥大人……你果然厉害!”说这话的时候那贼人的神色已经有些不对了,“就算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会告诉你的……再不出钱我真要杀人啦!”说着他把刀架在了孩子脖子上。
楼下的人一片慌乱,有的呼喊、有的叫骂、有的哀求。一个家丁从前院跑了过来:“老爷!阳大人领兵到了!”
一言未毕一队官兵手执刀枪冲到楼前,司隶校尉阳球怒气冲冲紧随其后,一到近前便扯开大嗓门嚷道:“哪个狗胆包天的小子在楼里,快放开公子!官兵已到还不下楼伏法?现在下来,老子留你们的狗命,若执迷不悟敢负隅顽抗老子把你们剁成肉酱!”这一嗓子声若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孟德久闻阳球的大名,怎么也不会想到初次见面会在这种场合。一见他这样的做派就明白外间所传不虚:阳球字方正,少年时就曾杀死欺侮他家的乡吏,后来当官出任高唐县令时不时动用私刑拷死人犯,升任九江太守刑杀奸吏反贼动辄上百,赛过郅都、不让张汤,半生仕途踩着人血过来的,残忍之名也不亚于那个王吉——真真一个不折不扣的铁面酷吏!
桥玄回头瞅了阳球一眼,不冷不热地说“方正呀,你来得正好……他们开始算计咱了。”
孟德听了一怔: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就是疯子阳球吗?”贼人似乎也认出他了,“久仰了!我们哥仨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物,你那套对我们不管用!放人不可能的,你是什么人?我们真要落在你手里,肠子肚子都得叫你刨出来。要是实在没活路,把孩子一宰我们仨大头儿朝下跳下去撞死也比落在你手里强!少废话啦!你们到底给不给金子?”
阳球一皱眉,三步并两步走到桥玄近前道:“拿人我是有办法的……不过公子在他们手上,您老可赏我个章程。”阳球虽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是那么瓮声瓮气的。
“哦?方正你什么时候手软过?今天怎么也扭扭捏捏的?怕我舍不得儿子?好吧,我给你吃颗定心丸。”说罢桥玄一抬头,“楼上的贼人你们听好了!你们算计错了!我桥玄一生经历过多少磨难,从来没有低过头,岂会因为一个儿子就放过国贼?今天一定要把你们绳之以法!”
在场的人全听傻了,万没想到他连儿子的性命都不管了。孟德心说这次可真正见识到他老人家的风骨了;就连杀人无数的阳球都是一愣。
“怎么?你还不下令动手?还等什么?孩子就听天由命吧!”倒是桥玄提醒了阳球。
“诺!小子们,都给我上!冲上去尽量抓活的!救孩子呀!”
他一声令下二十多个士兵一轰而上冲进阁楼:霎时间冲杀声、叫喊声、孩子的哭声、踩塌楼梯的声音、打翻东西的声音响成一片。楼外看不见情况,众人都紧张起来,孟德也凑前与王儁一起搀扶住桥玄,老人家紧紧抓着他俩的手臂、闭着眼睛等待一切结束……
片刻工夫之后,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兵长噔噔噔跑下楼来:“回禀大人!小的们该死,孩子……孩子没有保住。
一句话真好像尖刀剜在桥玄心上,但他只是面部稍微颤抖了一下就低下头不再理会了。
“那贼人呢?”阳球问道。
“那三个贼人身手不简单,负隅顽抗,我们有两个弟兄被他们砍伤。最后我们一拥而上,他们三个知道突围无望,挤在一处自刎了!”
“自刎?”阳球一听火冒三丈朝那个兵长脸上就是一巴掌,“饭桶!”
“方正!别怨他们。”桥玄得表情依然是那么平静,“不怪他们,你**来得兵哪儿有孬种?是这孩子命不济,偏偏投生给我当了儿子……那三个人受人指使,怎么会让咱们抓到活口呢。”说着他叹息了一声,“唉……叫士兵们把尸体都抬走。方正,今天有劳你了。司隶大人亲自捕盗捉贼我还是欠你一个人情。”
阳球听着一个劲儿地摇头:“惭愧呀惭愧。”
“别自责了,咱们都尽力了。”桥玄反倒安慰起别人来了,“管家!带几个人上去把你们小少爷……接下来吧。”
他这么一说管家哪里还忍得住,第一个跪在地上咧开嘴嚎啕大哭起来,接着什么家丁、院公、仆人、丫鬟哭成一片。桥玄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弄得孟德想说点儿劝慰的话都不知如何开口。
“方正,你赶紧带兵走吧!快把那三个人的尸体也拖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的样子了。剩下的事我能处理……孟德!”桥玄扭过头来看着搀扶自己的这个后生,“你能来帮忙,我很感激,赶上这样的事教你也操心了。”孟德刚要开口客气两句却听桥玄的态度一下子变了,“但是孟德,你怎么能擅离职守呢?”
孟德仿佛被雷轰了一下连忙低下头。
“你现在已经是官了,管着洛阳的北部,如果今天这事生在你的辖区后果会怎样?如果贼人劫持人质出了城北而你不在衙门,那是不是也有很大过失呢?”
孟德万万没有想到这点儿小事都逃不过桥玄的眼睛。
“我不是有意责备你,只是想请你考虑一下。官没有大小轻重,关键是要公正用心、认真做事。我说的对吗?”桥玄直勾勾看着他,“好了,你也赶快回去吧……子伯、子远,你俩送送孟德。”
孟德低声道了句别便随着楼圭、许攸灰溜溜去了。这半日大家都捏着把汗,这会儿才一时到天已经转阴了,还有阵阵凉风吹过。孟德搓了搓手又回头望了桥玄一眼。
桥玄拄着杖还站在那里。他抬着头仰望着阁楼的窗口——那个儿子最后一次向他招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