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王甫禁宫蓄歹心

第一章(下) 王甫禁宫蓄歹心

——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十一月——洛阳

夜幕下的洛阳城是如此的寂静,也不晓得白天的热闹喧嚣都躲到哪儿去了,剩下的只有黑漆漆的城墙和空荡荡的街巷。大汉王朝的都城就在这黑暗中沉睡着,仿佛一位暮年的老人。此时此刻,除了皇宫禁院闪着些许灯火之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让人相信这儿是全天下最伟大繁荣的都市。

夜晚往往会给皇宫披上一层神秘而恐怖的面纱。白日里的朱梁画栋、玉阶金柱会因黑暗而变得冰冷扭曲、光怪6离。嘉德殿、崇德殿、宣德殿、黄龙殿,这些庄严肃穆的朝堂在黑暗中显得空旷凄凉,冬月里时时刮过的寒风也使得大殿里回荡着一阵阵厉鬼号哭般的声音;白虎观、承风观、承禄观、东观,它们孤零零矗立在宫房之间,没有一丝火光照亮这些学术的圣地;长乐宫、长信宫、永乐宫、邯郸宫,寒冷阴森的廊阁间只有零星几个老宦官凄楚地守着宫灯,诉说着往昔的秘密……

与这一切显得很不协调的是德阳殿里灯火通明,满宫的宦官和宫女忙得团团转。这已经是皇帝卧病在床的第七天了,太医们的药都无济于事,他们只好时时刻刻守在皇帝的病榻前;但这样的辛劳并没有换得皇帝的康复,相反病情日益严重,两天前他开始昏睡不醒,今夜刚交子时他又开始吐血了。这下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御医、宫女、宦官、侍卫团团转,足足忙了半个多时辰才将他重新安顿好。

窦皇后也一直守在这儿,最近几天她好象一下子老了十多岁,苍白的脸上充满了疲惫和失落,也许她比谁心里都清楚——皇上是过不了这一关了!

现在窦皇后已经不再为丈夫的病情着急了,只是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断提醒自己是皇后就不能慌乱、不能落泪,还甚至尝试着去回忆些美好的事情。可是她又能有什么美好的往事可回忆呢?虽然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却没有得到过皇上的爱,皇上一心喜欢的只有那个水性扬花的田贵人,将近两年都没迈进过她的长乐宫……窦皇后越想越觉得委屈,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簌簌落下。她咬着嘴唇一个劲儿提醒自己:不行!这样不行!不能哭!已经传诏父亲入宫了,他快到了!再坚持一会儿,一定要镇静!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窦皇后万般悲喜一齐涌了上来,连忙亲自起身要去迎接;但是进来的却不是她父亲城门校尉窦武——而是中常侍曹节。这也并不奇怪,皇帝曾赐王甫、曹节、侯览、管霸、张让、赵忠六个宦官随意出入各宫各殿无须通传。

王甫、曹节与一般的宦官不同,他们是成年后自阉入宫的,因此相貌多少有些阳刚。特别是曹节,长相十分出众只是肤色太过白净了。他进来向皇后请完安就连忙伏在皇帝身边,急切地向太医询问皇帝的病情。窦皇后在一旁听着他左一个“万岁”右一个“娘娘”地念叨,心里越不好受了。

“娘娘!您也万万要保重凤体,不宜过于操劳,朝廷大事还赖您做主呢!”曹节的口气诚惶诚恐。

“哀家知道,”窦皇后擦了擦眼泪,“可现在我怎么撑得起这局面……对了,你深夜急匆匆近来有事吗?”

“小的有件大事要向您起奏。”曹节突然换了口气,神色也变得颇为严肃。

“什么事?”

“这……”曹节有意环顾一下左右侍立的宦官和宫女嘴里支支吾吾的,窦皇后连忙摆手打他们回避。曹节似乎还不放心,又伸着脖子看了一眼昏睡中的皇帝才开口:“娘娘可听说张奂又在云阳打败了羌人。”

“这我知道,他派军使直赴省中告捷,想必连皇上心里也清楚。”窦皇后有些不耐烦,“你瞧如今万岁病成这个样子,仗打赢了又能如何……怎么?你这大半夜的是替张奂讨升赏来的?”

“小的不敢。”曹节慌忙低头道,“娘娘!升不升、赏不赏的倒不打紧。娘娘别忘了,张奂手里还握这三州的兵马大权呢!”

“那又怎么样?你是怕他反了不成?”窦皇后眼珠一转,“不会!张奂为将几十年一直本分正直,断不会有不臣之心的。”

“张大人或许是不敢作乱,只怕……”曹节向前凑了两步,把声音压得极低,“小的给娘娘提个醒,您可还记得皇上卧病时所下的最后一道诏书吗?”

窦皇后闭上眼想了想……突然间她感到晴天霹雳般一惊!六天前皇帝刚刚卧病,他无缘无故下诏恢复了他弟弟刘悝的勃海王王位。这是什么意思?几年前勃海王刘悝因被怀疑有意阴谋篡位而被贬为廮陶王,并被剥夺了封地。可如今皇上为什么又一纸诏书恢复了他的王位呢?而且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难道……难道这是一个信号吗?皇上没有子嗣!没有儿子可以继承帝位,在病危之际恢复弟弟的王位,皇上是想让刘悝当……

曹节皮笑肉不笑地还在说:“小的最近几日总是吃不好睡不找,很为娘娘的未来担忧。皇上他老人家今天又吐血了,”说着他又瞥了一眼龙塌上昏睡的皇帝,“奴才恕个罪说……万岁一旦……一旦龙归大海,要是子侄一辈的王爷当上皇帝娘娘您还是堂堂正正的皇太后;可若是勃海王成了皇帝,那娘娘您可……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窦皇后一阵头晕,差点儿栽倒在地。她心里很清楚:对呀!要是子侄一辈的王爷当上皇帝,自己还能当皇太后,还能居住宫中,说话还能算数;要是真让刘悝荣登大宝,他怎么还能让我们窦家掌权。到时候自己不能再居宫中,最多是迁居别殿奉养,弄不好还会把自己遣送河间故地。前半辈子的苦受得还不够吗?难道还要在河间王府凄凉老死吗?不行!

“所以,”曹节还在将,“小的还在想,如今…如今……”

“你但说无妨!”窦皇后一咬牙。

“诺!如今张奂手握三州兵马又有监管地方的大权,而且大军就驻扎在三辅以内。要是他与勃海王勾结在一起的话……老将军要是一时糊涂把十几万兵马到洛阳来……那可就……”曹节越说越结巴,“不好说……实在是不好说……”

“马上下诏解除张奂兵权传他回朝,解散三州兵马!”

“诺!”这次曹节回答得倒十分干脆,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吗?”

“回禀娘娘,不管怎么说张奂这次也多少立了点儿功劳,您以为该怎么升赏他呢?”

“这些事你跟胡司徒商量着办吧!”窦皇后叹了口气,“你去吧!最近朝里的事你跟王甫还要替哀家多用用心。”

“诺!”

窦皇后交代完事,眼望着曹节步步远去许久才回过神儿来,又无奈地看了一眼昏睡着的皇帝——此刻她已经不想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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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甫在德阳殿外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深更半夜天实在是太冷了,王甫搓着手来回踱着步子,猛然一抬头正看见曹节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瞧你乐的……事儿办成了?”王甫忙问。

“那是自然!”

“好!你功劳不小呀!这次曹大人的万两黄金咱们是吃定了!”

“曹大人……曹嵩?怎么是他?”曹节很是不解,“这一回不是段熲托咱们办这事儿的吗?”

“这事儿办成了确实对段熲有莫大的好处,但那些钱可是司隶校尉曹大人替他出的。”

“唔。这么说曹嵩和段熲也称得起‘管鲍之交’了!”曹节似有赞赏之意,“曹嵩这人倒是够朋友!”

“朋友?你是这样的见地?”王甫冷冷一笑“曹嵩需要军中有人与他一心才能问鼎三公,段熲需要朝里有人提携才能爬进京师,他们不过互相利用罢了!反正他们比张奂那条老狗强!”

“那条老狗仗着自己有那么点子功劳竟然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他也不打听打听规矩,如今要想升官儿哪有不给咱们好处的……不过今后咱们也要留点儿神,防着他背后捅咱们一刀。”

“张奂还不足为虑。”说着王甫停下了脚步,“他自诩清廉正派,可却没料到他的手下人……”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书。

“那是什么?”

“张奂军中司马董卓、校尉周慎差人送给我的礼单。”

“哦?真没想到这铁公鸡手底下还有这样的乖角儿!”

“其实战场上的事我多少也知道点儿。这个董卓倒是挺会打仗的,只是张奂不怎么重用他罢了;至于那个周慎可不简单,他是段熲派到张奂那里的眼线,如今也来攀高枝儿了。”王甫的表情颇为得意。

“真没想到,这其中还这么复杂。”

“是呀!段熲、张奂、皇甫规人称‘凉州三明’,勾心斗角了小半辈子。如今也是命该段熲出人头地。西边的武职还有缺吗?”

“前天听胡广说西域戍己校尉一职尚缺。”曹节说,“给他们哪一个?”

“当然给董卓!”王甫微微一笑,“周慎的事用不着咱们操心,现在段熲兵屯彭阳,只要张奂一回朝他必定去一扫羌人巢**。要是打赢了仗,段熲升了官儿怎么会亏待周慎?所以咱们还是先升董卓,开条新财路吧!”

“高见!老王,你可真是能算计呀!”

他们俩一前一后穿过南北宫之间的复道眼看走到寺社附近的仪门下,曹节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老王!我越想越觉得不安,段熲是托咱们设法调回张奂,咱们可把勃海王也牵连在内了。”

“别说了!此事干系重大,万不能走漏一点儿消息。你只记着窦皇后位置稳固对咱们都有好处就行了,你只管放宽心,刘悝他活不了!”

“可他毕竟是皇上的亲弟弟,而且皇上是要传位给……”

王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那又怎么样?现在已经是窦氏父女说的算了!你把心放肚里,安安稳稳过咱的日子、数咱的钱。我来整治刘悝,早晚治他一死就是了!”王甫的眼神变得异常凶狠可怕,“不过,今天与皇后所议之事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侯览、管霸他们也不能告诉。千万记住!”

曹节喏喏连声,额头上早吓出了汗。

这时宫门前一阵喧哗,两个小宦官领着一位身着朝服手持牙简的大臣从远处缓缓走来——皇后之父城门校尉窦武奉诏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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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元年(公元167年)十二月——凉州;彭阳

护羌校尉段熲长期以来都在为自己的不得志而郁闷。虽然他也战功赫赫,与皇甫规、张奂并称为“凉州三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段熲字纪明,三人都是凉州人),但职位和名望却远远比不上那两个人。近十年来他的部队一直受皇甫规节制,他满心以为将来可以代替皇甫规成为西北第一统帅,可最终人家告老时向朝廷推荐的却是张奂,这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不过今天段熲的心情却格外好,他头戴皮弁、身穿便服、外披大氅,坐在军帐中颇有兴致地翻阅着《黄石公三略》,脸上也透着得意的微笑。度辽营的军司马田晏和夏育也穿着便服坐在一旁。“将谋泄,则军无势;外窥内,则祸不制;财入营,则众奸会。”段熲看到欣赏之处,不禁朗朗读起。

“将军今天的兴致不错嘛!不像前几日那么愁眉苦脸啦……哈哈……有什么好消息也让我们高兴高兴。”夏育笑嘻嘻地问。

“那是自然!”段熲合上那卷竹简抬起头来,“曹嵩差人送信来了,说皇后已经下诏命张奂散师回朝了。信上还说王甫他们和胡广商量了大半日,最后就赏了张奂二十万钱,爵也没给他加,官也没他给升!曹大人出手果然厉害呀!”

“嗐!他还不是走王甫、曹节这帮阉人的门子?我劝将军您今后还是少蹚这滩浑水为妙。”

“谁说不是呀!我也知道这么干名声不好,可如今不掏钱、不走阉官的门子办不成事儿啊。这也是没办法给逼出来的,好在有曹大人在朝里张罗,这次他又为咱们破财了!”

“我看这倒不算什么。”夏育不以为然,“曹大人他们老爷子留下的家底可厚实了!您想想,那曹腾是宫中受宠的宦官,历仕四帝,官拜大长秋,专管着外事内奏、内事外传,捞得那钱可海去了!他是阉人无妻无妾,就曹大人这么一个养子,他一死那亿万家财可不都便宜曹大人了?依我看曹嵩为您出这点儿钱,在他看来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段熲也笑了:“细一琢磨你这话还真有道理。”

“就是嘛!上次我去过曹大人府上,可排场了!”夏育念叨着“曹大人可真称得起京师第一富豪,他家里就连三岁毛男、四岁毛女都是穿金戴银的!”

“哦?曹嵩有几个儿子?”

“原来有四个,可前俩个没上两岁就夭折了。现在那个大的十二岁了,好像小名叫阿瞒。”

“哼!你连那孩子小名都知道?”

“是那孩子太有意思了,淘气都淘得没边儿了!墙上画画、堂上撒尿,时不时还上房揭瓦呢!曹大人平日也不管教,就知道一个劲儿宠,说是当初他们老太爷过话,谁要是敢动这孩子一根寒毛就宰了谁。您听听,那还不成了小土匪似的?”

段熲见他越说越没正经,把脸一沉:“行了行了!说点儿正经的吧!听说现在皇上病重,朝中事务都是窦皇后和胡司徒处理,有传言说窦武已经暗中接管了禁宫的防务。可是前些日子传下旨来恢复了刘悝的勃海王位,皇上似乎是有意传位于他……”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另一边默默无语的军司马田晏。

田晏素来善于揣摩朝局,但这会儿他似乎对段熲和夏育这半天的谈话都充耳不闻,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佩剑。段熲见他的这位“大军师”毫不理睬,故意问道:“田司马,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有心事吗?”

“没什么!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段熲很关切。

“白盖小车何延延。河间来合谐,河间来合谐。”田晏头也不抬随口道。

“你说什么?”

“听说这是最近洛阳街头小孩传唱的歌谣。”田晏没头没尾说了这么句话就再也不开口了。

段熲被他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弄懵了,半天也没明白他的意思:“田司马,现在可不是唱儿歌的时候……目前最要紧的是吃定眼前这一功。羌人此败士气大挫,张奂退兵咱们可以放手一搏了!所以我打算分兵三路围剿逢义山,就由咱们三人各率一路,这次一定要将先零羌彻底铲除!然后,咱们汇合人马继续挥师西进,直捣……”

“报!”帐外一声报事打断了他。

“进来!”

“启禀将军。皇上驾崩了!”

“什么!?”段熲不敢相信,腾地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

“本月丁丑日,皇上驾崩于德阳殿。”

段熲摆了摆手示意那军卒退下,他刚刚舒展开眉头又皱了起来,刚刚还条理清晰的大脑一片空白。

“将军!”田晏终于放下了佩剑抬起头来,“征讨羌人的计划咱们照旧进行,不论哪一位贵胄登基,他即位后的第一场胜仗都是咱打下的!这不是很好吗?”

段熲听罢茅塞顿开,很钦佩地注视着田晏;可田晏却毫不在意,他还在那里低吟着:“河间来合谐,河间来合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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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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