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下) 谋外谋阳球吓宋酆

第十八章(下) 谋外谋阳球吓宋酆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九月——洛阳

歌姬随着悠扬的琴声轻提裙摆,慢慢起舞,袅袅唱到: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善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遣吏往,问是谁家姝?“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这是《陌上桑》,绝好的曲子。”阳球笑道,“这罗敷真称得起秀色怡人呀!不过世间果真有这样的奇女子,不为富贵权威所动吗?我忙碌半世也没有找到这样一位如意的尤物,遗憾遗憾!”

刘纳笑了:“方正兄,你一脸大胡子,平日里素面朝天,没想到也有这等相思情致,我也要感动了。”一语道出在场之人都笑了。

唯有宋酆没有笑,他心事实在是太重了:女儿不受宠,何贵人倒先产下皇子,如今何进、何苗都当了大官,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还有一个王甫整日里揣着祸心要整治他宋家,自己却无可奈何。这些事天天想夜夜思,他简直烦透了。今天是宋酆老掾属步兵校尉刘纳的寿日,刘纳硬拉他来饮酒。他合计合计也好,热闹热闹多少也能解解忧愁,谁知到了才知道除了自己只有两位客人,大鸿胪刘郃、司隶校尉阳球,和他都不熟。这几个人也不知道哪儿来的雅兴竟叫了几个歌姬来唱曲,宋酆坐在席上久久插不上话,又听着一段段舒缓的曲子,心里越地烦闷,一盏一盏往肚里灌闷酒。

刘郃十分健谈,他举箸夹起盘边一朵苜蓿花轻轻放在盏中,叫它漂浮在就上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食色,性也!方正兄这也是人之常情呀!说起来梁鸿孟光举案齐眉,夫妻和合也是人生一大美事。”

“你别一套一套的!”阳球灌了口酒,“我这铁汉子难得抒情一回,不够你们取笑的!”

“这可不是取笑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试问咱们在座的列位,哪一位不好色?”刘郃夹起那苜蓿花丢在一旁道,“不好色抄一本乐府集子自己唱就完了,还招歌姬干什么?“

“哈哈哈……”阳球大笑起来。

“今儿可是我的寿日,你可别给我找麻烦,我可就是找人唱唱曲儿,你要是给我弄成‘京中大员私下招妓有伤风化’我可担罪不起。我说国丈爷!您可得给我做个见证啊!”刘纳说着笑嘻嘻地扭头看宋酆。

宋酆刚把酒送到嘴边,见他问话忙拿开搪塞道:“当然当然,这不为过。”

“就是嘛!宋大人都说不为过。我这也是附庸风雅,本来还想请蔡伯喈来抚琴呢,他有事儿来不了。”刘纳边说边白了阳球一眼。

“我看是他不赏面子!”阳球与蔡邕的叔父蔡质不合,又与跟蔡邕势同水火的陈球素来相厚,“这个蔡邕,一向的假清高。哼!狂什么!”

“诶!方正兄不要乱讲,叫人家听说了还不定怎么败坏咱们呢!”刘郃也对蔡邕有些不满,但具体为什么却没人知道。

“我就说了,他还能把我怎么样?你们知道他奏对妖异的事情吗?他说什么雌鸡化雄、白衣人入宫王莽篡逆前也有,还说什么我朝又将有狂狡之人,要效仿王氏之谋……你们都想想,王莽是皇后一族,他这么讲不是说当今皇后一族也要篡逆吗?宋大人,你听了不生气吗?”阳球似乎无心般指着鼻子问宋酆。

“啊!?”宋酆听了心头一颤,手里的酒差点儿洒了:蔡邕讲过这样的话,即便不是冲我来的,但流传出去岂不更对我宋氏不利?

“方正!别说了!”刘纳断喝了一声,又扭头对宋酆道,“您不要多想,阳大人喝多了……胡言,醉话!”

“是是……”宋酆强笑着,“没什么,传言嘛,随它去。”

“大人宽宏,难得难得!”刘郃也解劝道,“方正兄刚才不是道佳人嘛!怎么扯到这上面啦?罚酒一盏!”

“好好好,我喝!”说着他灌了一盏,抹抹嘴又道,“其实说罗敷女容貌好志气高,其实未必能寻个如意郎君,弄不好最后还潦倒不堪。遇上薄幸之人也是无奈……来,丫头!唱一曲《卫风-氓》吧!”

“诺!”歌姬领命又唱了起来: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2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这歌姬相貌美妍又身段婀娜嗓音纯美,把这一曲演绎得凄美哀婉触人心志。阳球叹道:“红颜薄命呀!世间男子当自责呀!”

“你别这么说。”刘郃打断了他,“依你这么讲,天下男人岂不全成了无义之人?”

“嘿嘿!我倒想听听刘兄的高见!”

“好。”刘郃放下杯盏站了起来,“天下女子形形**断不可一概而论之,世间离合多有不同也不可一言定论。抛开家世定姻,且论刚才的罗敷女之流,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美而无缺;但倘若要选其成为终生伴侣,则女子虽多,实在也不容易选中。这就好比天下官僚:辅佐朝廷,甘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国之人虽然不在少数,但要择出真能称职之人才,实在是难乎其难!

“女子各个不同:有些女人相貌不恶,年方青春,洁身自好,平时娇艳羞涩,即使是遭逢可恨可怨之事,也隐忍在心,如同不见,外表装出冷静之态。真到了悲愤填胸、无计可施之时,便留下衣去投河觅井,这样的女子也太矫揉造作了!她抛弃深恩重爱的丈夫,不体谅他的真心实意而求一死,只为了旁人一句‘志气好高呀!’令人困惑莫解!

“还有的女人看见丈夫略微把感情移向他人,便怀恨在心,公然和丈夫离居,这也是愚妇!男人即使稍稍移爱他人,但回想旧好,还会眷恋旧情。此心足以令夫妻重新言归于好;要是怀恨离居,此心便开始动摇,终于消失,以至不复,情缘了断。其实,男人方面倘有可怨之事,宜向他暗示我已知道;即使有可恨之事,也应在言语中隐约表示而勿伤感情。这样,丈夫对她的感情便可以挽回!在多数情形下,男人负心也靠女子来医,就像那司马长卿移情别恋,卓文君一封书信便将他拉了回来!

“那由此看来,选择结之妻,未必符合所欲。主妇之人最重要的者乃忠实勤勉,为丈夫之贤内助。如此看来,其人无须过分风雅,就是闲情逸趣之事,不解亦无妨碍……”他这一席话说得不急不躁有例有论,在场的人都听呆了,连宋酆都放下了盏随他进入了思绪。

“讲得好!”阳球端起酒来,“咱们一同敬刘兄!”

众人纷纷应喝热热闹闹饮了一番。刘纳又道:“你说得实在是入情入理。一个女人要是读遍六经史书等深奥学问,反而没有情趣了。”

“也不尽然。”刘郃说着拍了三下手。那个歌姬会意,又唱了起来: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月明,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这是班婕妤的《怨歌行》吧!”刘纳叹息道,“这也是先朝一奇女子,德才兼优,可是终究斗不过赵飞燕、赵合德这对奸妃姐妹,若不是有王太后回护,到头来难免也像许皇后一样。”

“咱们私下里讲话,皇帝又怎么样?‘信誓旦旦,不思其反’的事儿都是一样的!其实奸妃误国的事情举不胜举,有的还戕害皇后取而代之。妲己害姜后,褒姒害申后都是例子!”阳球愤恨地说道。宋酆心里有事,越听他们的话越往自己身上联系。

“不错!”刘郃接过了话茬,“其实谄媚贱妃之人更可恨,就像费仲、虢石父之流,比之当今宦官更当诛戮!这等小人图谋一己之利,陷害一国之母,于心何忍?比如那姜后一族饱受屠戮,何等凄惨?”

宋酆随着他的话越想心理越害怕,又听阳球补充道:“杀人的差事我干得最多,也灭过罪人的全族!好几百号人压在刑场,一声令下,屠刀齐落,头颅满天飞!什么功名厚禄,什么才气前程都烟消云散,从此一族永绝世上!那些血把大地都染红了,有的人掉了脑袋还在动,腔子在血泊中乱蹬……”

宋酆听着这话眼前仿佛看见自己一族身异处,而自己就是那个头落未死的腔子!“哗啦!”手一哆嗦盏掉在了案上。

“宋大人,您怎么了?”

“没什么,一不小心把盏摔了。见笑……”宋酆说着低头整理衣衫。

“其实与其一死不如放手一搏!”刘郃又说了话,“就比如姜后、申后,当断即断,依仗父兄抢先下手将费仲、虢石父这等小人铲除,不就转危为安了嘛?”

“对!”阳球附和道,“当断当断,转危为安;当断不断,必遭其祸!”

宋酆腾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宋大人?”刘纳故意问道。

“没什么……突然想起家中有事。”他已经下了决心,“列位大人,我先告辞了。”说罢就往外走。

“宋大人……略留一留吧……”阳球假意挽留。

宋酆哪里听得进已然快步而去……三个人坐下来默默不再言语。好半天刘纳才道:“你们看,今天这个局摆得行吗?”

“差不多了。”阳球捋了一把大胡子,“我看他刚才都听明白了,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嗯,方正兄曾立下誓言为司隶校尉定要诛杀王甫,您的誓言要兑现了吧?”刘郃又端起了酒。

“哈哈……令兄的仇也能得报了吧!”阳球咯咯乐道。

“二位,你们定下这个计谋是不是太毒了?”刘纳一皱眉。

“鸩死我兄长不毒吗?”刘郃反齿道。

“害死桥公的儿子不毒吗?”阳球也跟着说。

“可是,你们想想宋酆何罪,弄不好他一族都被王甫整死呀!”刘纳毕竟曾是宋酆的掾属,还是担着些心的。

“那没有办法,要做成大事不牺牲他怎么成?”刘郃说罢又拍了拍手。那歌姬得令又唱了起来,不过已换成《雁门太守行》了:

孝和帝在时,洛阳令王君,本自益州广汉蜀民。少行官,学通五经论。明知法令,历世衣冠。从温补洛阳令。治行致贤,拥护百姓,子养万民。外行猛政,内怀慈仁。文武备具,料民富贫。移恶子姓。篇著里端。伤杀人,比伍同罪对门,禁鍪矛八尺,捕轻薄少年,加笞决罪,诣马市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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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时曹节等宦官也酝酿好了另一场针对蔡邕的阴谋。他与赵忠秘密搜调官员的档案,终于找到了蔡邕与陈球、刘郃矛盾的症结!于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应运而生了。

两个可怕的官场阴谋交汇到了光和元年的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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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武帝曹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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