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同住在砚城里,对彼此的美名都听得耳里长茧,觉得很是不耐烦。男的瞧不起女的,女的看不上男的,都觉得自己才是砚城第一绝色,每次相遇,总少不了一番针锋相对。

「让开。」

何清一甩头巾,俊帅的姿势,让几个女人喘息着昏倒。

陈娇睨着他:

「为什么不是你让?」

她撩着头发,娇艳的模样,让几个男人陶醉得愿意为她而死。

「天气热,我赶着回家换衣裳。」

他将手里折扇抖开,随意搧了掮。

「是吗?」

她捂住小嘴:

「我还以为你忙着去刘家抢胭脂呢!」

「就算是,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唉啊,也没什么,只不过听说你胭脂用得凶,成了刘家最大的主顾,每日洗脸的水都染得红腻腻的。」她刻意讽剌。

何清扬眉,眼角的胭脂更显红艳。

「我是注重仪态,知道该要增添光彩。哪像某个女人,日日素着脸,舍不得在胭脂水粉上花银两。」

陈娇慢悠悠的叹了一声,装作好心好意的提点:

「告诉你,我这天生丽质才是真正的美。」

「美?」

何清听得发笑:

「你敢说自个儿美?真是损了这个字。」

陈娇脸色一沉,嫩唇半噘:

「你眼睛被胭脂糊了吗?竟看不出我的花容月貌!」

何清没有马上回话。

有人扛着打磨得光亮、圆如满月的虎音锣走过四方街,他望着光可监人的锣面,注视上头的倒影,目迎目送,直到看不见为止。

末了,才如梦初醒般,把头转回来。

「啊,你刚刚说了什么?」

他摸了摸脸,得意又沉醉:

「我看见最美的容颜,总会失魂落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哼,自吹自擂。」她冷哼。

「你嫉妒了。」

「我何必嫉妒一个抹了胭脂才敢出门的男人?」

「就算不抹胭脂,我的美貌也远胜于你。」

「说得好听,还不如真的来比一比。」

陈娇下了战书。

何清自信满满,听见要比,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你不怕输就好。」

「输的肯定是你。」陈娇很肯定。

「话别说得太早。」

何清环顾四周,确信如此一来又会多出几个爱慕者。

「三日之后,咱们原地见,让大伙儿评比到底是谁美。」

「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输了可别哭。」

「哭的肯定是你。」

两人订下日期后,如对阵的将军,领着各自的拥护者,彼此错身而过,都没有回头多看对方一眼。

何清返家后,并没有积极准备。

他认定绝对会赢,所以照吃照睡,每日以雪水沐浴后,更换衣裳就睡了,梦里都听得见女人们爱慕的呼喊声,令他连睡着时的嘴角也上扬着。

约期那日清晨,他还在半梦半醒间,卧榻的角落,一个阴影从虚慢慢转实,灰黑灰黑的,看不清轮廓。

何清朦胧睁眼,看见那团灰黑阴影正趴伏在枕边,静静窥看。

「你是砚城里最美的人吗?」

灰黑的粉末摩擦,发出虽不清晰,但勉强可以辨认的声音,声音里头有着浓浓羡慕。

「当然。」何清想也不想,以为是梦,翻身又再睡。

灰黑的阴影靠得更近。

「我想和你一样。」

嘶哑羡慕的声音近在耳畔。他不耐的在耳旁挥了挥手,像驱赶蚊虫般,并哼声道:

「不可能,别妄想了。」

「我要像你一样。」

羡慕转为渴望,灰黑的粉末凝聚为两只手,珍惜的轻抚俊脸:

「把脸给我。」

抚过之处,都留下脏污的痕迹。

何清转过脸正要怒斥,张开的口却被灰黑粉末灌入,塞得他无法言语,只能咿咿呜呜的干涩呻吟,全身也动弹不得。

「美。」

那声音赞叹:

「真美。」

以往,赞美总能让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却惊骇至极。但就算恐惧时,他还是俊美非凡。

灰黑双手摸索着,来到何清发际处,长出尖锐指尖,沿着发际到下颚,再从下颚回到发际,画了一圈,伤口比刀割还平整。

鲜血很快涌出,伴随强烈疼痛,但灰黑的舌探来,舔走血液,也舔去痛觉,让他麻痹,任凭对方为所欲为。

脏污的双手很仔细的,像是掀着薄薄的润饼皮,一寸寸的剥下俊脸,从额头掀到双眼处,掏挖掉眼睛,先含在嘴里,再用指尖揠下鼻子。

嘴唇处的皮肤最薄,所以灰黑的阴影格外仔细,不再用手,而改用舌头,慢慢的、慢慢的舔下,舌尖钻入皮与肉之间挪移,比吻更亲密,舔去好看的唇形、红润的唇色,口水从舌上滴答流淌。

吻得愈深,脸皮就被剥下愈多。当湿答答的舌收回时,何清的脸已经整片被剥走。

灰黑的阴影在晨光中欣喜的展开脸皮,像是敷纸窗般贴在凝聚的粉末上,用指尖抚平,黏得服服贴贴,并把眼珠拿出来放妥,就顶着何清的脸,欢喜的跳跃了一会儿,然后冉冉消失,连声谢都没说。

直到麻痹感消失,何清才挣扎起身,焦急的找寻铜镜。

映在铜镜上的,不再是俊美倒影。

他的五官都消失不见,脸部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光滑得像是剥掉壳的水煮蛋。他悲痛大哭,声音就像隔着一道墙,从平滑的脸部透出,一颗颗泪水从毛孔渗出,起初是用流的,随着哭声渐大,改而喷迸而出。

「我的脸!我的脸!把我的脸还来!」

他把铜镜丢在地上,用力踩踏,一边嚎哭着。

声音惊动家人,连邻居也来探望,一看之下都大惊失色。

何清一口咬定,那灰黑的粉雾该是受了陈娇的指使,因为怕输去竞赛,才会派出迷恋她的鬼或妖,偷去他的脸去讨好她。

他跑到陈家门前,先是咒骂指责,到后来转为苦苦哀求。陈娇理都没有理,彻底否认跟这件事有关。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才放弃纠缠。

因为陈娇的脸也被剥了。

砚城里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艳丽的女人,都丢了脸。

他们不能吃,倒是可以喝,家人把米粒煮成浆,苦劝他们喝下。但因为太过伤心,就算喝了再营养的汤水,仍因为日夜哭泣,很快憔悴下去,甚至把自己关在房里,任何人都不肯见。

陈掌柜忧愁不已,实在没办法了,便准备去木府恳求。孰料家门前竟有贵客光临。

姑娘来了。

关得严严实实的药铺大门,不需她敲叩,也不需她呼唤,就在她面前乖驯的无声敞开,绘在门上的图案颜料急急融化,游走到地板上,每一色都染满一块砖,在绣鞋踏足过后,因过于幸福而蒸发。

雷刚伴随在她身旁,如大树护卫娇嫩的花。

「打扰了。」

脆嫩的嗓音将忧愁驱逐殆尽,连房里的陈娇也不哭了,顾不得披头散发,匆匆开门来迎接,一张蛋脸垂得低低的。

「我出来走走,听见你的哭声。」

她往后一坐,阳光中飞舞的尘埃就聚成舒适的座椅,托住轻盈的娇躯。

药材钻出药柜,缠绕成小小的人形,忙着取杯端水,送上清冽的泉水,对雷刚也不敢怠慢。

陈娇细说从头,原本伤心欲绝,现在说起来,却觉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嫩软的小手捧着瓷杯,并没有沾唇,倒是雷刚一饮而尽,她便把自己的份也给他,让他抒解干渴。

「既然喝了你家的水,我就帮你把脸找回来。」

姑娘弯起嘴角,微笑说着,因为有雷刚相伴,心情特别的好。

她走进卧房,指尖缓慢伸起。

即便被缛都清洗过,看来洁净无污,但那些藏在布料里、地板角落、窗框缝隙里,所有灰黑之影经过之处,都浮现乌黑的粉末。

粉末飘浮在空中,悬凝着。

嫩白的指尖再一捻,粉末就聚集成黑线,从床铺笔直朝窗外延伸。

姑娘微微一笑,在雷刚的牵握下,跟着黑线走了出去。

出了药铺,雷刚抱起姑娘,共乘枣红色的大马,沿着黑线追踪,穿过大街、绕过小巷,凭藉他对砚城内外各处全都了若指掌,黑线始终在可见之处,没有一次遗漏踪迹。

出了砚城,黑线就钻入山林,潜入浓荫遮天的参天古木之间,最后落在一池绿黝黝的沼泽旁。

只见一个黑扑扑的石像对着池面,欣喜的顾盼。

它是数百年前被放置在山林之中,为迷途之人引路的雕像,灰黑的粉末,是它因为古老而风化散落的石屑。它老得连面目都模糊,不知已经在树林深处度过多少岁月。

它把何清的脸皮贴在几乎平坦无痕的石面上,就变成何清的模样,望着池面倒影,陶醉的说着:

「我好美。」

欣赏一会儿后,它换上陈娇的脸皮,变成陈娇的模样。

「我好美。」

它反覆更替两张脸皮,沉溺在喜悦中。

雷刚扯住缰绳,先下马之后,才抱着姑娘,让她安稳落地。

听到背后有声响,它转过身来,看见在阴暗森林中,素白绸衣泛出光亮的少女。它用陈娇的脸露出诧异,还有一些些惊喜。

「又见面了。」

它蹦跳过来,炫耀的转动脸部。

「看,我有脸了,还是砚城里最美的两张脸。」

它十分骄傲:

「我是不是很美?是不是很美?」

「那并不属于你,该要还回去。」姑娘说。

它震惊的后退几步,连连摇头。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动得太激烈,脸皮半脱,只剩上半部黏着,晃荡晃荡的随时都会掉下来。

「是因为我回答不出问题吗?」

姑娘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它。

脸皮掉下来,它匆忙接住,摸索何清的脸要贴上,却因为气愤而黏贴不平,弄出许多皱纹,俊美青年变得像半百老翁。

「谢谢你唤醒我,但你问的问题,我真不晓得答案。」

它懊恼的抱怨,双眼瞪着姑娘,忽而又露出困惑的神情:

「等等,是你吗?」

「你认错人了。」

她语气平静,眨了眨眼,双眸灵动:

「交出那两张脸皮。然后,我也有问题要问你。」

「不!」

石像放声大喊,何清的脸啪地掉下。

「我要有脸,还是最美的脸。」

「不论是人或非人,都只能有一张脸。」

姑娘耐心的解释:

「你要取别人的脸,就要得到对方同意,用同等代价去交换。」

「不要……不要……不要……」

石像逐渐崩解,从大块碎成小块,小块再相互碰撞,碎得更小、再小、微小、细小,直到化为灰黑的粉末,急速旋转着。

「我什么都没有——」

粉末摩擦,变化成各种形状,有时是猛兽、有时是鬼怪、有时是巨大人形,最后化为一张模糊的脸,威胁的嘶哑咆哮:

「把你的脸也给我!」

巨脸张大嘴,就要吞下姑娘。

蓦地,大刀扬起,雷刚健壮的身躯在她周围以刀画出一个圆。刀光扩散开来,如细密银丝包围两人,形成立体的圆,再一波波辐射而出,撕裂巨脸的舌、嘴及一切,把粉末劈得更细。

粉末全数落地,无力凝聚,嘶吼转为呜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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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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