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因为他,不是她最在乎的那个男人……
一念及此,夏雪怱地咬唇,打开书柜最下方那扇门,从一叠叠厚厚的资料文件里,取出一本剪贴簿。
她翻开剪贴簿,手指微颤地抚过每一张从报纸、杂志剪下来的照片与文字报导,还有一些是她亲自拍下的生活照。
照片与报导的主角,都是她的丈夫,严永玄。
从初次与他见面后,她便开始注意关于他的每一个消息,不知不觉收藏了大量报导,婚后,更添了许多点点滴滴的纪录。
也许旁人看了,会觉得好笑,这样像小学生似地剪贴收集的行为说真的实在很幼稚,但对她而言,却是一种纪念的轨迹。
纪念她此生唯一一次的,恋爱。
是的,她的丈夫便是她的初恋,她从未对任何人承认过,有段时间甚至连对自己也不承认,但她的确是偷偷爱着他。
爱着一个人,像个患相思病的少女般忐忑不安,面对他时,矜持也不是,洒脱也做不到,失了一贯的理性与冷静,像个热血冲脑的笨蛋。
她曾经那样过。
至今回忆起来,那段短暂的日子竟是她此生最像女人的时候。
「我是因为你,才决定学着做一个女人的。」夏雪喃喃低语,葱白的指尖抚过一张严永玄打瞌睡的照片。
他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腿上搁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连打瞌睡的时候坐姿也是端正优雅的,唯有脸部线条微微放松,比女人还纤长浓密的墨睫,安静地垂落。
夏雪抚摸照片一角,这照片有被浓烟熏过的痕迹,事实上,这本剪贴簿曾经被她放在Daphne船舱里,差点被火烧毁。
当时她悄悄留下这本剪贴簿,是希望永玄有一天能发现,她倔强地说不出口的爱意,他看到了吗?
如果,他真的已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却从不知晓她爱着他……
夏雪蓦地合上剪贴簿,沉闷的声响震动了空气,也震动了她的心房,她烦躁地搁下簿子,推开落地窗,来到阳台呼吸夜晚的新鲜空气。
夜空澄澈,静静托着一轮缺角的月亮,夏雪倚着栏杆,怱然听见上方传来说话的声音。
是魏如冬?
她愣了愣,连忙躲进阴影里,默默往上窥望,她很早以前就发现从这里可以看见丈夫房间的阳台,有几次,她也曾见过永玄独自伫立沉思。
「少爷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她听见有人问,这声音应该是严府的女管家,芳姨。
魏如冬没有回答。
芳姨又开口。「少爷以前说过,对烟或酒上瘾。那是没有意志力的人才会做的事,所以少爷从不抽烟,喝酒时也一定有所节制。」
「人总是会变的。」
是她的错觉吗?魏如冬的嗓音听起来有几分沧桑,或许是担心自己在芳姨面前露出马脚吧!
「说得也是。」芳姨含笑。「少爷这次回来,确实变得有精神、有活力多了。」
「喔?」
「过去你总是不让任何人靠近你,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地活着,宁可把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没有生命的艺术品上,也不愿多关心身边的人。但自从跟夫人结婚以后,你慢慢改变了,现在失去了记忆,你整个人更好像忽然年轻了好几岁,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现在你看人的眼神,有了焦点,也有了神采,现在的你,才算是真真正正地活着。」
现在的他,才算是真正活着?
夏雪震撼地听着,一方面替魏如冬紧张,担心芳姨认出他不是永玄,另一方又忍不住好奇,为何芳姨会说永玄以前不算是真正活着?
「少爷,你不想知道以前的事吗?」芳姨怱问。
魏如冬沉默。
「这几天夫人不在家,我本来想你可能会来找我打听以前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一般失忆的人总会想找回自己的记忆,对吧?」
没错!夏雪一凛,不觉掐握掌心。
笨蛋,快问啊,这样漠不关心会露馅的!
但魏如冬仍是一声不吭,急坏了躲在下方偷听的夏雪。
「我想少爷会不会是觉得不好意思?少爷以前就是偭顾虑很多的人,跟谁都不特别亲近……」芳姨有些忧伤地感叹。「所以我找到了少爷以前的相簿,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跟你说说好吗?」
永玄以前的相簿?夏雪愣住。有那种东西?为何她从来不知道?为何芳姨不告诉她?
她懊恼着,心海波潮起伏,暗怨着这位老管家藏私。
「这张相片,是少爷刚满周岁的时候照的,你瞧,这婴儿长得很可爱吧?少爷从一出生就像玉琢出来的,漂亮得很。」芳姨赞道。
夏雪嘟嘴。她也好想看,可恶,改天一定要魏如冬帮她跟芳姨要这些相本来看。
「这是少爷跟老爷及夫人的第一张全家福,你看看自己,笑得多灿烂!还有这张,是少爷三岁生日时照的,那时候你调皮跌到池塘里,还哭得很大声呢!这张是刚上幼稚园的时候,保母被你气得嚷嚷着要辞职……」芳姨一一介绍照片,细数严永玄儿时点滴。「这是小学入学典礼,从这时候开始,你就不太笑了。」
为什么?夏雪凝神屏气,希望魏如冬能代自己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他一直保持静默,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少爷,有件事你可能很不愿意回想起来,但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你——你记得自己曾经溺水过吗?」
夏雪闻言一震,全身肌肉绷紧,魏如冬一语不发。
「七岁那年,老爷到国外出差,夫人在家里开派对,请了好多客人,连续三天三夜的狂欢,你被关在房间里不准出来。有一天半夜,你终于忍不住溜出来,那时候夫人跟某个男人在游泳池边……嗯,总之你躲在一边偷看,不知怎地就跌进泳池里的深水区,你本来泳技还不错的,那天可能太紧张了,脚踝扭到,竟然溺水;夫人一直没发现你溺水,后来还是我经过时发现,那个男人才帮忙把你从水里捞出来。」说到这儿,芳姨黯然停顿,良久,才又沙哑地扬声。「那天过后,你连续发烧了好几天,醒来后有好一阵子一句话也不说,整个人像抽离魂魄了似的,毫无反应。老爷以为你脑子烧坏了,请了好多名医来看诊,他们说你是心理有问题,建议老爷跟夫人将你送去疗养院。」
「也就是说,把我当精神病患看待吗?」魏如冬终于开口了,语气却是冷冻如冰。
「嗯,你在那边住了将近半年,是我去带你回来的,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你应该都不记得了。」芳姨顿了顿,似是哽咽着。「你住在疗养院那段期间,我每个礼拜都去看你,你总是好像不认识我,有一天我受不了了,哭着连打了你好几个耳光,你才像整个人惊醒了,看着我掉眼泪。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你说、你说『我想回家』,你说『芳姨,带我回家』……少爷!其实你也是想家的,你知道吗?你一直希望有人去带你回来,可是老爷跟夫人,他们都让你失望了,让你很失望……」
芳姨嗓音破碎,克制不住呜咽,夏雪亦用力咬牙,泪水无声地流逸于颊畔。
她从不知道,原来永玄有那样的过去。被自己的父母抛弃是什么样的滋味?当幼小的他在水里挣扎时,母亲却只顾着跟情人恣意欢爱,又会在他心底埋下多深的恐惧?
他困在阴暗的迷宫里,期盼着谁能带他回到光亮,回到温暖的家,可他的父母,却背叛了那么年幼的他。
他会是怎么想的?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任何价值吗?连他的亲生父母都不关心他,又有谁会珍惜怜爱他?
他是这么想的吗?
夏雪怅然,双腿虚软地跌坐在地,想着那个孤单的男人,想着他曾在夜里被恶梦惊醒,无助地在她怀里寻求安慰,她忽然觉得好恨自己。
当时的她,应该给他多一点温柔与安慰的,如果她能够理解他、体贴他,他们俩或许不会走到后来那一步,她也不会在那天晚上对他呛出那种不可原谅的话……
「别说了。」魏如冬打断芳姨陈年往事的回忆,语声如荒漠,干涩地裂开一道口。
「对不起,少爷,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不愉快的记忆,但是、但是……人还是要面对过去啊!你不能逃避,一定要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