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如今他们都敢无视他的禁令,于朝堂上公然提议女王行国婚了,真雅说得对,他愈来愈无法管束他们。
该怎么办呢?
离开审讯室,迎向无名的是一片明亮澄朗的天光,可他却觉得眼前依然迷离,似困在蒙蒙大雾里。
数名随从正于户外等着他,一见到他,齐齐躬身行礼。
「大人,该起驾了,陛下祭天的良辰到了。」
「知道了。」无名颔首,收束茫茫思绪,昂然举步,向前行。
蓝天阔朗,万里无云。
神殿外的祭台上,一鼎青铜炉烧着熊熊烈火,意味着神明降临。
吉时一到,丝竹齐奏,上种官奉上祭仪,由女王真雅亲自捧着玉帛,进献于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之前,靖平王还在世之时,曾有数年时间,希林国负责主祭的不是国君,而是赐封」天女」名号的德芬公主,她也因此得揽神权。
如今,真雅登基,德芬隐退,种权再度回到国君手中,由一国之君主祭,方能彰显国君至高无上之威仪。
神权她已收回了,王权亦逐日巩固,前阵子颁布的土地税制改革令固然是为了百姓的生活着想,其实也有削减贵族势力之用意。
贵族权势愈微,王权愈能集中,国家根基方能更加稳固。
这是她的信念。
七年来,她夙夜匪懈,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让百姓们的日子过得更好,如何保全这片锦绣江山,她励精图治,魄力改革,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她做得对吗?做得好吗?
真雅高举玉帛,仰望上天,遥远的天际,除了那无所不能的天神以外,或许还有一个人正看着她。
曹承佑。当年她会毅然决定走上王者之路,他的鼓励与支持是极大的助力,她曾经那么仰慕他,他的三吾一行,她奉若圭臬。
他说,希林只能交给她了,只有她能够为这个国家带来和平,赐予黎民安居乐业。
他说,这是上天交付于她的使命。
因此在承佑哥死后,她继承他的遗志,四处征战,于战场上博得不败女武神之美名,登上王位后,她便止战,极力于改善内政外交,使四方承平。
我做得好吗?
她问天,问曹承佑,更问自己。
仪式结束,接着是一场热闹的宫廷宴会,贵族子弟们呼喝着打马球,竞展雄风,仕女千金们或抚琴或品香,争奇斗艳。
衣香鬓影间,真雅发觉自己寻觅着无名的行踪。他在哪儿呢?
她一路行来,马球场上不见他,湖上船舫也无他的身影,御花园里一群群聚拢的人潮,独漏了他。
她知道他一向不喜参加这种社交酬酢的活动,该不会是提早打道回府了吧?
正寻思着,眼角忽地瞥见一道伟岸瘦长的姿影,穿着兰台的官服,腰间饰玉。
是他!
真雅心韵微促,旋身细瞧,唇畔刚刚漾开的笑意立即收敛。
不错,那名英姿焕发的男子确是无名,但他不是一个人,他和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一起。
那姑娘生得十分漂亮,打扮华丽却一点也不显庸俗,气质高贵,面上的笑容毫不做作,对他笑得很甜美。
她是谁?
真雅咬唇,藏在衣袖下的双手不觉握拢,气息凌乱无章,胸臆横梗一股难言的滋味。
她问跟在身后的礼仪官。「那个戴着凤凰金簪的姑娘,你认识吗?」
「哪位?」礼仪官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望过去,仔细瞧了瞧,点点头。「启禀陛下,那位姑娘应当是户部令王传大人的千金。」
「王大人的千金?」
「是,闺名微臣记不太清楚了,似乎是可儿。」
王可儿吗?真好听的名字。
真雅咀嚼着,不知怎地,感觉喉间涌上一波苦涩,尤其当她目睹无名对那位姑娘绽开笑容时,那涩味更加分明。
那笑容,远远地她看不清楚,是怎样的笑呢?阴郁的?爽朗的?或是久违的孩子气?
她不能想像他对别的女人笑,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不对她笑了……
「传兰台令过来见朕!」她冷声下令,话语落后方惊觉自己做了什么事。
她是怎么了?如此急于分开他与那位千金小姐,莫非是吃醋了?
可她,的确不喜他与别的姑娘热烈交谈,不想他对她们笑……
「陛下急于传唤,有何要事?」
不过片刻,无名便抛下那姑娘,来到她身边。
真雅望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对自己行礼,嘴角却似噙着一丝嘲讽,心弦蓦地紧了紧。
她挥手暂时逐退礼仪官以及一群宫女侍卫,示意他随她来到一处较为隐密的角落。
有了隐私之后,她怔怔地瞧着他,千言万语,却是难以吐落一句。
他微微蹙眉。「敢问陛下召见微臣,究竟有何赐教?」
敢问?赐教?假对她说话,何时变得如此客气有礼了?这般疏离,是刻意惹恼她的吗?
真雅暗暗咬牙,许久,从怀里取出一团绣帕包的东西,递给他。
「这什么?」他狐疑地接过,打开,里头竟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球,颜色形状各不相同,每颗都精致可爱。
「这是来自西域的商团进贡的。」她解释。「听说每个口味都不同,有很多口味是希林没有的,卿尝尝看。」
他不说话,眯眸瞪着她,眼神深邃,难以捉摸。
「怎么了?卿不喜欢吗?」
「陛下至今……还拿我当个孩子吗?」
「什么?」她愣了愣。
「微臣不是黄口小儿,无须陛下以糖球来收买。」他冷冽道,将这包糖球退还给她。
他不要?御赐的东西他竟敢退回?而且还是她特意为他留下的,她以为他会很高兴。
真雅感觉心口似被划了一刀,隐隐地痛着。「你……变了。」
能不变吗?无名自嘲地一哂,挑衅似地瞪着眼前这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不是说了吗?微臣年纪够大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既然已是个成年男子,又怎能跟孩子一样向陛下讨糖吃?」
所以,是跟她在赌气了。
真雅无奈,强抑胸海起伏的波涛。「那么,卿果真想成婚了吗?」
「陛下不是说要赐婚予我吗?」他反击。
「卿……有对象了吗?是刚才那位与你说话的姑娘吗?」
「你说可儿?」
果然是她,王可儿。真雅一震,无言地瞪着面前脸色冷凝的男子。
他像是打算跟她作对到底似的,淡淡回应。「她确实是个心思剔透的姑娘,活泼慧黠,又博学多才。」
从没想过会从他嘴里听到对别的女人的称赞。
真雅心韵纷乱。「朕没想到你们已经熟识到能直呼她的闺名了。」
「是见过几次,我陪她赏过花,也一起打过马球,以女子来说,她的球技相当不错。」
能文能武的女孩,的确很适合他,也难怪他会对她另眼相待。
真雅想起方才远远见到的笑容,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介意着,那究竟是何种意味的笑?
「卿……喜欢她吗?」
他耸耸肩。「不讨厌。」
那么,是心动了吗?
「朕将可儿姑娘许给卿家如何?」她试探地问。
他闻言一凛,凌锐的目光急速阴暗,眉角,隐约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