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之二 酒与茶
不论是谁,不论在哪里,不论贫穷还是富有,酒对于每个男人的生活都是不可或缺的那一部分。在端起满杯美酒的时候,我们世界里的一切欢乐与痛苦都沉酿为这一小杯的芳香,随着传世的酒将所有欢笑与泪水一起流传,几千年前的传奇与几千年后传奇在这一刻相遇,把所有复杂幻化为令人沉醉的齿颊留香。
爱酒,因为我爱这个美好的世界。
东方的耶塔拉苏大陆又被称为万湖之地,它拥有冥界里最好的各种水源和从不缺乏灌溉的良田,人们都说耶塔拉苏的水舀出来就是美酒,在这里,酿酒有时真的只需要几滴果汁和甘甜的湖水,而这里的水灌溉出的良田作物所酿成的粮食酒醇美得可以直接献给女神。
上午的空气新鲜,天光温暖,碧绿的湖面上缓缓驶过几艘华丽的船,岸边的人们同样悠闲,分辨不出谁在工作谁在游玩。
牵马的少年仆人无可奈何地望着湖边和他同样年轻的主人,衣着考究的年轻少爷正手握着美酒,眺望着远方湖面上的船。
“少爷,”仆人苦笑着说,“大人今天早上又写信来催了,我们还是快点起程回去吧。”
年轻的主人闻了闻酒杯,喝了一口,淡淡地笑着,说:“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少爷,”仆人说,“大人和夫人已经催过很多次了,再说,天界的战争好象也快要开始了。”
“战争?”少爷转过身来,眨了眨眼睛,说,“会有战争要打到这里来么?”
年轻的少爷有一张英俊的面孔和永远带着笑意的讨人喜欢的眼睛。
仆人也禁不住微笑起来,耶塔拉苏的人们都生活得悠闲而随心所欲,在这里的每个城镇和村庄都有过不完的节日和远远多于工作日的休息日,耶塔拉苏不是冥界最富有的大陆,但却因为天然的物产丰饶而使得这块大陆上的人们过着最轻松舒适的日子,所以尽管现在关于战争的传言已经传遍了冥界,可只有耶塔拉苏的人们还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
美丽的湖周围仍旧是不慌不忙的人群,天光仍旧明媚,湖水仍旧清澈,空气中仍旧飘满醉人的酒香。
尽管自己也并不在意,但仆人还是忠于自己的职责,他走上一步,说:“大人不放心,少爷,他说您回去大家都会安心点。”
“总不能在这样的地方快马狂奔啊,”少爷喝干了杯里的酒,笑着走到雪白的马匹旁边,抚摸着它闪亮的鬃毛,“不要着急,反正只有两天的路程了。”
“我们出来半年了,”仆人说,“大人和夫人一定想念您了。”
少爷还在望着远方湖面上的船。
仆人也忍不住轻轻地一笑,说:“莎琳姑娘确实是个令人怀念的美人。”
少爷也忍不住一笑。
他的少爷喜欢漂亮的姑娘,而这个地方所有的歌舞伎也都喜欢他年轻而英俊的主人。
“但是你知道么,”少爷微笑着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说,“景色也好,姑娘也好,其实这里我最喜欢的,是酒。”
这里是陀斯塔坎城,耶塔拉苏中南部的一个造酒名城,在这里,连空气中都飘着酒香。
“在打开酒坛的时候,”年轻的少爷微笑着说,“一切都像是不存在了,而生活就是溢出来的香气,在属于我们的时光里,醉和不醉都没有太大的分别。”
仆人笑着,说:“我的少爷,您就从您那充满酒气的梦里醒过来吧。”
少爷自顾自地笑着,说:“人生就是一场梦,我们的是好梦。”
他说着,把酒杯放进马鞍上的酒囊,跨上马背,仆人也骑上另一匹马,两匹马不紧不慢地沿着湖边向前走。中午的时候,他们走到耶塔拉苏快到南边边境的一个小市集,看到一个客栈,主仆两人走过去,马上有佣人殷勤地为他们牵马,少爷跳下马,走进客栈,里面的佣人看到进来两个衣衫考究的少年,也殷勤地跑来招呼,送上了温热的香茶。
少爷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笑了起来,高声说:“这是什么东西?在陀斯塔坎,哪有用茶招待客人的?”
佣人喜欢这个笑起来像正午的天光一样明朗的漂亮公子,笑着答应,去拿酒。
“我只喝酒!”少爷在他身后高声叫,“最好的酒!”
仆人在少爷身边说:“少爷,我们不走了?”
“不要着急,”少爷悠闲地笑着说,“有好酒的时候,谁都不该急着走。”
仆人只好无可奈何地苦笑。
从侧后堂里走出几个穿着纱衣的漂亮姑娘,抱着乐器,坐在专为她们设置的乐台上,她们都是年轻的洁族人,在调音的时候,都笑着偷偷打量漂亮的年轻公子和他身边同样年轻漂亮的仆人。
“姑娘们唱什么?”少爷笑着对一群姑娘叫。
“客人想听什么?”一个有着圆圆的眼睛的姑娘笑着回答,“一杯酒一支歌!”
少爷笑起来,举起酒杯连喝了三杯,说:“这算什么要求!”
圆眼睛的姑娘笑起来,开始唱歌,她唱得很好,客人们都鼓掌喝彩,少爷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姑娘们一支接一支地唱歌。
仆人无可奈何地笑着,说:“少爷啊,再喝下去就醉得做不成梦了。”
没等少爷回答,圆眼睛的姑娘就唱着走下乐台,像一只蝴蝶般旋转着,一直转到少爷桌前,为他倒了一杯酒,坐在了他的膝头。年轻的少爷搂着姑娘纤细的腰肢,喝了她手里的酒,在她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姑娘愉快而略带羞涩地一笑,站起身来,又转回乐台上去,客人们鼓掌,少爷高举起酒杯,目光中已经带上朦胧的醉意。
盛宴从中午一直持续到傍晚,晚宴像午宴一样风光旖旎,遍地锦绣。
“少爷,”仆人在他微醉的主人耳边叫,“您真的醉了,我们今天要赶不成路了!”
“那就明天,”少爷模糊地笑着,“不要着急。”
“可是大人……”仆人说。
“不要着急,”少爷笑着打断他,塞给他一杯酒,“我说了,不要着急……”
外面天光闪烁,陀斯塔坎的夜也像是浸了酒气,天空朦胧,就如同藏在深窖只能嗅到一缕隐约的香气的美酒。
仆人搀扶着他已经醉了的主人上楼去,少爷手里仍旧握着酒杯,笑着。
“弗加!”少爷含混地笑着,大声说,“你看这里的夜色,这些姑娘……你看,这酒……”
“好了,”仆人苦笑着,说,“我知道了,少爷!”
“你不知道!”少爷猛地停住脚,身子一晃。
仆人急忙扶住他,说:“好好,我不知道。”
“你就是不知道!”少爷又笑起来,说,“你总是赶路赶路……人生不是用来赶路的,人生……是用来享受的!”
“好好,享受……”仆人微笑着说,扶着年轻的少爷。
此时,没有人知道,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醉在他们熟悉的平静美好的世界。
午夜,陀斯塔坎的人们都被一声震人心魄的巨响惊醒,熟睡的少爷猛地惊醒,外面的天空成为血红色,不停响着隆隆的声音,少爷扑到窗口,看到周围的人们都跑到街上,突然一声女人的惊叫,街上的人们顿时乱成一团,天空发出恐怖的嘶吼般的声音,人群四散奔逃,叫喊声响成一片,不时传来孩子的哭声,然后客栈的木头地板响起纷乱的脚步声,被踏得直颤,门口响起人们各种各样的声音,仆人一头冲进房间,大叫:“少爷!少爷!”
少爷的酒完全醒了,他震惊地看着仆人,问:“怎么了!”
“少爷!”仆人抓住他的胳膊,颤抖着说,“战争打到这里了,魔族已经从南方降临陀斯塔坎了!”
少爷全身一颤,片刻之后,大声说:“快走!”
房间门口的走廊里挤满了奔跑的客人,散落了一地物品,主仆两个从人群中挤出去,客栈灯火通明,听不清人们在大声叫喊些什么。少爷和仆人推开身边的人,一直跑向马厩。
“喂!”仆人大叫着,一个年轻人已经骑在了一匹马上,看到他们一拉缰绳,窜了出去。
“喂!你!”仆人跑过去。
“算了,弗加!”少爷一把拉住仆人,急促地说,“别管他了!”
仆人拉住另一匹马,两个人跑到外面去,刚出去,天空中就又是一声巨响,他们和街上所有的人一起惊呆了,南方的天空撕裂般张开一道巨大的血红的口子,然后一股带着血腥气味的狂风扑过来,接着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从那个血红的伤口里涌出多得数不清的紫黑的雾气,然后化做闪光闪电般扑向人群,直到它们到了眼前,人们才惊惧地看清那原来是魔族的恶灵,天空中出现响彻长空的哀号,恶灵撕碎了他们途经的街道上的所有人,街上马上被惨叫淹没,鲜血横溅,房屋倒塌,到处都是一片刺目的血红。
“少爷!”仆人大叫着扑倒他的主人,一个恶魔从他们身边掠过,吞掉了刚刚还站在他们身边的人,少爷似乎呆住了,滚烫的鲜血溅在他们脸上,那个人只剩下半截身子,在地上抽搐。马厩倒了下来,他们惊醒过来,狼狈地避开,尘土淹没了他们。
“快起来,弗加!”少爷跳起来,拉起仆人,有马匹从倒塌的马厩里跑出来,少爷冲过去拉住一匹,马受了惊,长嘶着,少爷死死拉住他,大叫,“弗加,快,上马!”
仆人慌忙跑过来跳上马背,少爷的白马跑过来,让它的主人跳上来。
“快!快走!”少爷一拉缰绳,马抬起前腿,向前冲去。
跑了没有多远,前面就涌来如潮的人群,惊恐地向着他们迎面跑来,后面的天空中恶灵乱舞,几个恶灵冲下来,人群跌倒了一大片,恶灵冲向湖面,许多人被带到空中,然后残破的尸体和鲜血雨点般洒落在湖面上,有人发疯般地冲向湖水,跳了进去。
少爷和仆人不能在前进,只能掉头,人群在他们旁边摔倒,他们顾不得那么多,马蹄踏着许多人的背踩过去,刚跑了几步,少爷的马踢到了什么,受惊似地抬起前腿,嘶叫着,少爷急匆匆地低头看,刹那间呆住了,一颗长长头发的头颅向前滚去,大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这就是中午坐在他膝头唱歌的那个女孩子!
就在这一呆的时候,一个恶灵从后面扑过来,仆人滚落在地上,他的那匹马被撕得粉碎,鲜血把他的全身都溅得血红。
“弗加!”少爷惊惧地把手伸向仆人,仆人吓呆了,片刻之后,才清醒过来,拉住了少爷的手,向跳上马背,腿却使不上力气,少爷用力把他拉上来,两人骑在一匹马上,在乱成一团的街上狂奔。
天空的裂口越来越大,鲜血像雨点般洒落,湖水都变成血红色,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残破的尸体。
“少爷!”仆人大喊,“我们怎么办!”
“回去!”少爷大叫,然后顿了一下,说,“弗加,魔族从南方来!”
仆人也一下子醒悟,顿时呆住了,他们的家就在耶塔拉苏南方的白葛城!
“少爷!”仆人颤抖着说,然后发现少爷的肩膀也在颤着。
白马不停狂奔,一路上到处都是起火的房屋和哭喊的人群,恶灵追逐着人群,把人在空中撕碎,少爷和仆人躲躲藏藏地奔出耶塔拉苏,路上的湖水沸腾般翻滚,不停地有人从空中掉落。
越向南,恶灵越少,活着的人和完整的房屋也越少,天空却依旧是一片血红,不知道白昼是否已经来临,似乎跑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远远的,年轻的少爷又看到熟悉的白葛城周围的白葛林,他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用力打马,冲过去,看到白葛林倒了大半,而白葛城一片火光冲天,尸横遍地。
“少爷!”仆人呆呆地说。
“来得及,来得及!”少爷在嘴里念着,不停地打马,奔向前去。
白马全身已经湿透,眼睛也已经发红,踩着尸体从起火的建筑中飞奔而过,蓦地,少爷猛地勒住了它,白马的前蹄高高抬起,一声长嘶,然后砰地倒在了地上,少爷跳下来,顾不得心爱的马,向前跑去。
前方就是他的家,而眼前不再有巍峨的城堡,也不再有美丽的花园,草地不复存在,本来明净的小湖翻滚着血红的水,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只有树林还在燃烧的一片焦黑的废墟,房屋全部倒塌,在废墟中夹杂着无法辨认的尸体。少爷呆呆地看着,然后发疯般地冲过去。
“少爷!”仆人大喊着追过去。
“不!”少爷嘶吼着,扑向废墟,用手挖掘着枯黑的砖石。
“少爷!”仆人哭着抱住他的腰,喊着,“少爷!少爷!”
“不!”少爷挣开他,疯狂地在废墟中挖掘着。
“少爷!我求求您了!”仆人哭着,拉住少爷已经鲜血淋漓的手。
“爸爸!”少爷一边挖一边嘶吼着,“妈妈!妈妈!”
砖石被扔到一边,死人的残损的肢体也被扔到一边,此时,在这里的不再是那个十七岁的年轻的少爷,他的头发凌乱,眼睛发红,全身溅满鲜血,发狂地在废墟中挖掘,此时,他就也像是一个恶灵,失去了全部的理智。
“少爷!少爷!”仆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他,哭喊着,“少爷!不要这样!”
“闪开!”少爷向着他大吼,在血红的天光下,他的眼睛也闪烁着血红的光。
仆人蓦地一呆,少爷已经挣脱了他,冲向与树林相连的废墟,那里还在燃烧,他扑过去,不顾衣角已经被引燃,又开始疯狂地挖掘。
“少爷!”仆人冲过去,再次用力抱住他,扑灭他身上的火苗,喊着,“少爷!不要这样!”
少爷突然专注地瞪着一块木头,然后甩脱仆人,爬了过去,踉跄着扑倒在那里,用力推开那块木头,仆人也跟过去,正要伸手去拉少爷,突然也呆住了,少爷全身颤抖着,在怀里抱着一样东西,那竟然是一截胳臂,一端露着沾满紫黑的血迹的骨头,惨白的手上戴着一枚墨金的方形戒指,那是斯达拉卡马大人的戒指,仆人呆呆地看着那截胳臂,然后看到他的少爷跪在废墟上,肩膀颤抖着。
“少爷……”仆人向他靠过去。
就在这时,后面阴影里突然传出一声刺耳的号叫,一个黑影蓦地冲了出来。
“少爷!”仆人大叫,然后扑在了少爷身上。
那个黑影冲下来,猛地抓起仆人,在半空中把他撕得粉碎。
少爷在片刻的震惊之后,嘶吼着跳起来,一把抓住了那个恶灵的脚,恶灵扇着翅膀,用另一只尖利的脚爪抓向少爷,少爷一把抓住这另一只脚,年轻的妖灵和魔族的恶灵在废墟上翻滚着,大火烧到他们身上,恶灵最后把尖利的牙齿深深刺进少爷的肩膀,而少年只是红着眼睛扯住他的双腿,肩膀的鲜血喷溅出来,年轻的妖灵大吼一声,竟然把那个恶灵活生生地撕成了两半,恶灵凄厉地惨叫,然后被狠狠摔在地上,身子还在扭曲着抽动。
少爷虚脱似的喘息着,望着火光中的废墟,按着肩膀踉跄着后退,直到拌到什么东西上,他摔倒在地,看到是他已经死去的白马,然后他就看到还在马鞍上挂着的酒囊,他把它摘下来,拧开,杯子滑落在他手里,然后酒香溢出来,混合着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味和木材石料燃烧的枯焦气味,少爷呆呆地看着酒囊,抬起手闻了闻酒香,然后突然用力把它扔了出去,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大哭。
在血红的天光下,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妖灵孤独地跪在一片废墟与尸骨之间痛哭,从此,梦醒了,并且,在梦醒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并不是一个好梦。
不管我们曾经多么痛快地醉过,终有一天,我们都会醒来。
而酒,除了一个再次迷幻的机会,什么也不会带来。
从此之后,在我的生活里只有茶。
我要醒着,一直醒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