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村长家的嫡出男丁都送去县城读书,也是因为这样吗?」
「嗯。你想,每个村的村长,以及每个村的富户,为什么稍稍有点钱的都把孩子送出去读书?难道是因为读书可以让那些男丁多耕几亩田吗?为什么他们不把钱拿去买田盖屋囤粮?却大把大把地花在让男丁读书上?」
「是因为读书可以让他们获得比买田更大的收获吗?」
「嗯,可以这么说。」
「是指考状元吗?」小云突然想到常常听王大成吹牛说他家堂哥在县城的书院里功课很好,以后包准考个状元回来。
「考状元太困难了,那可比登天还难。大雍三年一大考,全国最顶尖的学子汇集京城,几百几千人里,就取那么一个状元魁首,你道那是容易的?」白家娘子失笑,好一会才对着一脸疑惑的女儿道:「就算生长在帝京的富裕之家,三岁启蒙,六岁就送去最知名的书院给最大才的先生教授四书五经,勤学不辍的苦读,天分努力都不缺,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考得出一个状元来呢。」
「阿娘的意思是,状元这东西,咱小归村是别指望了?」
理所当然地点头,不夹半分轻蔑,纯粹实事求是。白家娘子评道:
「我瞧着村长家的嫡长孙倒是个好的,考个秀才不在话下。光是能考得秀才,得了功名,就可保他们这一嫡支免纳税呢。再努力些,更上层楼,或许能有机会考得举人。想当永定县县令,举人身分应也尽够了。」毕竟永定县是一般进士避之唯恐不及的恶地。
「原来村长真的想让他孙子以后当县令啊?」小云恍然大悟。「这就是读书的好处了吧?考举人考状元,然后当官。老百姓种粮,即使自己吃不饱,还得上税给官家,他们说收多少就收多少,明明没亲手耕种干活,却可以收走农户手中的粮食。」
「不是这样的,当官并不是就能为所欲为的——哎,这种事与你无关,我们就不多说了。说回读书吧!你有力气,最多能多耕几亩田;但你还有知识,可以做的就多了。」
「女孩儿可以考状元吗?」
白家娘子一楞,苦笑摇头。
「我让你读书写字,不是要你考状元的。」
「如果我书读得比村长的孙子好、比大树村的那个秀才好,也不可以考状元吗?」
「不行的。小云,你是女孩儿。」白家娘子怜爱地搂着女儿,轻道:「你当不了状元,但你可以在日后当一个状元的娘亲,让你的儿子给你挣个诰封,受朝廷供养,被世人尊敬。你爹啊,心气大,在你没出生时,就想着多存一些钱给你日后读书用,说是就算不是儿子,也可以学文识字,日后教弟弟。后来你生下来,你爹就说,这闺女一脸聪明相,一定要给你读书,日后嫁个好人家,教出一个大状元来。现在我虽然没钱供你去学堂,但总会尽力让你学得更多知识的。」
小云向来就不是个感性的人,所以即使此刻她阿娘满脸感性追思,眼角隐隐泛泪,她也没有「执手相看泪眼」的自觉,只恍然道:
「所以,阿娘今晚说了这么多,连阿爹都用上了,就是要我好好读书学字就是了,对吧?其实您就算不说那么多,我还能不读书吗?让我读,我就读呗,不必抬出阿爹的。」从窗缝看出去,月亮正斜挂在西边的树梢上,小云回头看着阿娘,道:「瞧,都大半夜了,明儿怎么起得来?」
白家娘子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一个爆栗敲上女儿的光头,沉声道:
「去,用灶里的热水兑一些冷水,洗洗手脚好睡了。」见女儿抱头鼠窜而去,连忙又追一句:「别忘了咬柳枝清牙漱口!」
「知、道、啦——」
小云从来不觉得自己特别聪明,顶多是觉得别人比较笨而已,一些很容易就能想通的事,有人偏偏怎么想都想不通,苦恼得抓耳挠腮、求助于人;结果那人若不是出了更馊的主意,就是跟着一起愁眉苦脸,最后习惯性去指望村长家。大人就找村长,小孩儿就找村长的孙子。
大人的事,她没什么看法。小孩儿之间的纠纷争闹,在小云看来,处理得都不怎么样,不过也从来没有出口批评就是了。身为穷村里的特穷人家,又早早没了可以为她娘儿俩撑一片天的爹亲,小云是个很懂得闭嘴的人——她家阿娘就是因为这点才说她聪明的。
她不觉得自己聪明,她比较自豪的是她不会给家里惹祸。不争强,不多嘴,不招人注目,祸事自然就少了。她表现于外的安静守分,看似对神秘的慎严庵内部毫不好奇,也并不乱走,让待在小房间里抄经书,她就能一整天坐在那儿,也不朝窗外张望等等,如此乖巧举止,终于通过尼姑们的测试,让她顺利地被娘亲挟带进慎严庵,过起了每日抄佛经、混上一顿饱饱午餐的日子。
在慎严庵吃了六顿午餐之后,小归村的人才发现白家这对母女竟然在那间传说中可怖至极的慎严庵谋了份粗使的差事。这消息一下子成了村子里的热门话题,甚至还有人为了证实,一大早跑到入山的小径旁,装作割牧草的样子,就为了想看看白家母女是不是真往山上走;待真看到了人往山上走,便连忙跑回村子里去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小云,难怪这几天我挑水来你家,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都跑去山上捡柴枝找野菜去了。」一天夜里,小芳冲进小云家,告知了她们母女成了全村热议话题的同时,连连抱怨着小云的不够意思。
「现在天冷了,大家入了夜都早早闭户在家取暖睡觉,我们清晨天没亮就上山去了,下山时大家都门户紧闭,你家也一样,我又怎么好特地去敲你家的门,就为了跟你说我上慎严庵去了?」
「那如果大家没发现,你就不说啦?」
「其实我以为大家早就知道了。」
「你们没说,大家怎么会知道?」
「我阿娘半个多月前要去慎严庵谋差事时,就已经跟王家老婶提过了。怎么老婶回村子里去之后,没四处说吗?」小云有些惊讶。
「没啊。老婶那个嫁到县城的女儿要生了,半个月前老婶就搭着村长家的驴车进城去啦,到现在还没回来呢。」小芳不满道:「这种事,别人不帮着传出去,你就不说啦?」
「我当然会跟你说啊,又不是不能说的事。不过总必须等我娘不必去上工的日子我才能得空找你啊。慎严庵一个月给我阿娘休息一天,我就打算等休息日去跟你说的。」
「这样啊,那我不生你气了。对了,婶子呢?」小芳听了解释,就很大方地将此事揭过,转头左找右看,找着白家娘子的身影。
「我娘到后屋的小柴房洗澡去了。」
「这么冷的天,洗啥啊!」小芳一听洗澡两字就浑身打冷颤。
小归村的秋冬两季,简直冷得可以滴水成冰,大多数人是整个冬季都不洗澡的,每天洗脸洗手脚,就算很爱干净了。
「总不能整个冬天真的不洗澡吧?我娘说趁现在还不算太冷,多洗几次。而且小柴房里垒了个土灶烧柴火呢,一边烧水,一边取暖,不会生病的。」
「可也太费水了,更别说还费柴火呢。」
小云耸耸肩,没说话,转身到灶边,将锅盖掀开,从里头捞出一个杂粮馒头递给小芳。
「喏,给你吃。」
「哎?这这、这是……咕叽,馒馒馒头?!」将泛滥了满口的口水给用力吞下,才有办法将话给说完。
「煨在灶里,一直热呼着呢。快吃了。」
小芳双手接过,紧紧抓在手中,小声问:
「你这是哪来的?」
「我从慎严庵里带回来的。」这是她从午餐里省下来的。
「真给我?」不敢置信。
「你一定饿了,快吃。」小云知道在不用下田的冬季,小芳家的人一天只吃一餐,就这么挨饥忍饿地忍过一冬又一冬,捱不过的,就只好死去。小芳的奶奶、叔叔,一个哥哥,一个姊姊,就是这样死掉的。
小芳再也控制不住,大口咬下馒头,好仔细地在嘴里咀嚼着,迟迟舍不得吞下,当第一口终于吞下肚之后,她紧握着馒头,却没再下嘴,只眯着眼回味道:
「哎啊,真好吃!这里头没沙砾也没粗糠,细细绵绵的,一点都不刮喉咙呢。」
小云看着小芳就要把馒头往怀里塞,阻止道:
「你都吃了吧,别留了。」
「当然要留。我弟弟妹妹还饿着呢。」小芳叹了口气。「我爹娘也饿,一整天都在灌热水喝,就是不敢将眼睛看向米缸,都见底了,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云拿过一个小竹篮,将竹篮子上头的布掀开给小芳看。
「这是我这几天里省下来的,等会你带回去。」
小芳闻言跳起来,惊得连连摆手摇头。
「这怎么好!你别蹭蹋粮食!你这样,婶子会生气的!」将心比心,如果她敢将家里的米给人一粒,一粒就好,肯定会被阿娘给揍个半死。
「我阿娘不会生气。这是我省下来的,阿娘同意让我处置。你家每天都分水给我们,我也没什么好回报给你,大家有来有往情谊才长久嘛。再说,我们一样活得这样穷,穷得都快死掉了,我们以后都是长大要赚大钱出人头地的人,怎么可以还没长大就饿死?」小云将竹篮塞到小芳手里,摆摆手道:「小芳,快把馒头吃了,然后把剩下的五个带回家,吃完它们,你们一家子至少今夜能得个好睡。」
「小云,你真好。」小芳好感动。「以后我有大鱼大肉了,一定都分一半给你,你什么都不必帮我做,我乐意白给。」
白给?怎么听起来怪怪的?小云搔搔头,也不多想。反正让一个梦想日后有大鱼大肉可以独食的人,愿意无偿分出一半的美食给身为外人的她,小云觉得小芳确实对她够意思。
小芳在小云的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地开始吃起手上那个温热的馒头,由于吃得很慢,所以她们还能聊上一会儿闲话。
「小云,你知道吗?村长的孙子从书院放假回来了,还跟村长说他明年开春打算去考秀才呢。」
「他才十四岁吧,急啥?要没考中不就白费一笔开销了。」
「哎!村长家可有钱了,足够王诗书去考十次秀才还有剩。」小芳摆摆手。接着分享第二件八卦:「跟你说哦,钱大娘这几天一直带着钱玲儿在村长家附近晃悠,虽然装作是路过的样子,但我知道,她们想堵住王诗书呢。」
「王诗书招惹她们了吗?」
「切!是钱玲儿想招惹王诗书。哎!你很少去村子里所以不知道,现在全村的小孩儿,谁不知道钱玲儿就想当个秀才娘子。」
小云撇撇嘴。
「秀才娘子又怎样?」
「就奔着有可能变成县令夫人呗。」小芳哼道:「再不济,王诗书总是日后的村长,也算是小归村里的如意郎君了。」
「钱家有屋有良田的,别村也会肯娶的。」
「钱家就是有屋有良田,才眼界高,别村的村长儿子、孙子会愿意娶她?作梦吧!我瞧连王诗书都看她不上。钱玲儿一家子势利眼,更别说她又没有你娘好看——」
「钱玲儿比起谁都不算好看,扯我娘做啥!」小云不开心地截断小芳的话。小芳推了小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