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夏雨蝶,这是她的名字。

十四岁以前,她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的,那时候她有个更俗气的名,类似晓芳或玉兰之类的,究竟是哪两个字,她忘了。

或许该说她是故意记不得的,儿时的回忆对她而言太痛苦,点点滴滴,积沙成塔,造就了她在那天同时失去双亲的命运。

那天,世界下着绵绵阴雨,而她在一片雾茫茫中亲眼目睹惨痛的悲剧,她想像得到,那场悲剧是怎麽发生的,早在数星期之前,她便曾在半夜偶然听闻父母商量着该怎麽烧炭自杀。

父亲生意失败,在外头欠下钜额债务,母亲又罹患癌症,命不久长,两人都失去了求生意志,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她。

他们想死,又舍不得丢下她孤伶伶一个,於是百般犹豫,下不了决心。

那天,烟雨蒙蒙,她盯着眼前如恶魔般吞吐的火焰,知道爸妈终於还是作出了冷酷的决定。

他们,遗弃了她。

她伤心欲绝,哭到当场晕厥,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世界彷佛已扭曲。

她躺在一间布置得温馨甜美的卧房,面前站着一对笑盈盈的中年夫妇,自称是她的表舅和表舅妈,是她妈妈的远亲。

妈妈何时有这样的远亲了?年少的她茫然迷惘,刚从失怙失恃的打击中醒来,全然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两个成熟的大人为她安排一切。

他们收养了她,成为她的监护人,替她改了名字,还在她的户头存入一笔庞大的资金。

他们说,那是她的双亲留给她的保险金。

她想不到,那麽贫穷落拓的家境,爸爸每天只能靠打零工挣点微薄零头,妈妈经常得到附近的餐厅厨房外捡拾人家不要的食材回来做饭加菜,哪来的闲钱交得起保费?

除非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筹钱买保险,然後安排一场意外了断生命,将所有的利益都留给她。

表舅跟表舅妈说,这体现了爸妈对她的爱。

但她宁愿不要这样的爱!

用自己至亲的性命换来的金钱,她想到就觉得恶心,反胃欲呕。

接下来几年,她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

她搬了家,跟表舅表舅妈住在台北一栋漂亮的社区大厦里,考上明星女中,加入学校仪队,成为校刊编辑,在同侪间算是颇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表舅跟表舅妈对她很好,她也表现出乖巧听话的模样,从外人的眼光看来,他们是个和乐融融的小家庭,她是个优秀认真的女学生,但她总觉得,这一切很虚假怪异。

他们就像被赶鸭子上架的三个演员,还来不及好好培养默契,便匆匆粉墨登台,唱着一出才刚刚背好台词的戏。

观众看着这表面上排得天衣无缝的戏,看不出个中的玄机,唯有他们自己清楚明白那复杂难辨的滋味。

虽然她并不讨厌这两位从天而降的长辈监护人,甚至满喜欢他们,但总是无法真正对他们敞开心房。

总觉得自己短暂的人生,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某个人安排她走上了岔路,但,会是谁呢?

每当夜深人静,窗外又下着雨时,夏雨蝶便会忍不住怔忡出神。她会听着那时而温柔时而激烈的雨声,困惑地盯着扣在自己左手腕的彩晶蝴蝶手链。

这手链,不知谁替她戴上的,记忆很破碎、很模糊,但她仍隐约记得父母去世那天,自己曾躺在一双阳刚有力的臂弯里。

似乎有某个男人抱着她,对她说了什麽,那声音太遥远,她听不清,只依稀感觉到那是个温暖的怀抱。

那怀抱,令她有不可思议的安全感。

究竟是谁救了她呢?

听说这蝴蝶手链是救她的恩人留给她的礼物,她也很珍惜地收下了,只可惜没能见他一面,也没人能告诉她,他的来历。

她只能戴着这手链,继续过着似真似幻的生活,期盼着哪天能与那位只在她梦中游荡的恩人再相遇——

正当夏雨蝶在雨夜辗转反侧时,在海洋的另一端,一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城市,如万花筒般炫目灿烂的赌场里,杜非穿着黑西装白衬衫,细长的领带显得帅气,但他左脸颊上那道深刻的伤疤仍让不少经过他身旁的绅士名媛受到轻微的惊吓。

他们本能地明白,这不是一个身处在与他们同个社交圈的男人,虽说他斜倚在墙边的姿态看起来很悠闲,似有几分懒洋洋,但那张刚硬的面容,以及那略显玩世不恭实则冷酷非常的眼神,在在说明他绝非出身豪门,不是个优雅贵公子。

更精确地形容,他像头猛兽,一个没教养的、虎视眈眈的浪人,就算一身文明的西装,仍掩不去他野蛮的本质。

对於旁人好奇却又不敢多看的目光,杜非满不在乎,一面以锐利的目光梭巡场内每一张赌桌,一面握着手机,聆听好友张凯成的越洋报告。

「嗯,前两天放榜,她考上了第一志愿,今年秋天开始,就是大学新鲜人了。」

「是吗?」杜非咀嚼这个消息,嘴角微微一挑,真心地笑了。「那很好。」

他一直遗憾自己没机会去体验那种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希望她能代替自己,尽情挥洒,别虚度了青春。

「她选了哪个科系?」他问。

「历史,不是什麽将来会赚钱的专业。」张凯成有些嘲讽地评论。

「她不需要赚钱。」杜非淡淡指出。「她的吃穿用度,我自然会打点。」

张凯成沈默两秒,跟着叹息。「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傻,为了一个女孩,把所有积蓄都留给她了,自己两手空空从头开始。她还只是个丫头,你把那麽多钱存在她的户头,她用得上吗?」

「那是我留给她的保险,万一我哪天出了事,总得有一笔钱保障她的生活。」杜非从容地解释,也许好友觉得他这麽做很蠢,但他从不後悔。

「我不懂,那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你这样对她?」

没有人会懂。他与她的宿命因缘并非始自今生,早已经过数百年流转。

杜非自嘲地勾唇。「总之你帮我盯着她就对了,有什麽事,随时通知我。」

「知道了。」张凯成颇无奈。「你现在人在哪里?」

「MonteCarlo。」

「你……该不会在赌场吧?」

「就是。」

「那里的赌场可是上流贵客出入的场所,你赚到足够的赌金了吗?」

「十万美金。」杜非伸手揣入口袋,捏着一张薄薄的支票。「足够我去赢得全世界了。」

「凭十万美金就想拿下整个世界?」张凯成笑。「我真佩服你,杜非,你真不是普通有自信。」

「我会做到的,等着瞧吧!」杜非语气坚定。

是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对自己立誓,他会白手起家,建立一个王国,然後迎接她来做他的王后。

今生今世,她将是属於他的,这是命中注定。

为此,他将不惜与全世界对抗——

杜非挂上电话,将手中的支票兑换成一盒重重的筹码,踌躇满志地启程,迈向他早已设定好的野心之路。

她恋爱了!

大一迎新会那晚,夏雨蝶在同学的捉弄下不慎掉入校园湖里,不会游泳的她差点溺水,幸好学长及时出手相救。

万佑星,这是学长的名字,当惊惶失措的她呛咳着吐水时,他轻拍她背脊,对她温柔地笑,而她霎时跌进那墨深无垠的眼潭里。

一见锺情,原来是这样的冲击,她感觉自己心跳瞬间停止,明明全身湿透了,很冷很冷,胸臆却灼灼滚烫着。

她十九岁,初嚐恋爱的滋味,生活顿时变得多采多姿,有了丰富的意义。

她不再如游魂般地活着,哭笑都出自真心,会撒娇、会吃醋,会对男友小小地耍任性发脾气。

交往一年後,她将男友带回家。他第一次到她家拜访,很紧张,捧来一篮昂贵的水果,礼貌而慎重。

她以为素来疼爱自己的表舅表舅妈一定会很欢迎他,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却是粗鲁而冷淡,几乎是将他驱逐离开。

「为什麽你们要这样对他?」男友离去後,她不满地抗议。「佑星做错了什麽?」

「他配不上你。」表舅声称。

「有什麽配不上的?他家虽然没什麽钱,可也是清清白白的,他爸爸妈妈人很好,我都见过——」

「什麽?你见过他家父母了?」表舅妈尖声打断她,表情惊骇。

「是啊。」

「为什麽去他家?你们还都是学生,难道现在就要论及婚嫁了吗?」

「是没有要结婚啦。」她有些娇羞地解释。「只是学长毕业以後就要出国留学了,他想在那之前让我认识一下他爸妈。」

「认识他爸妈干麽?你没必要认识!」表舅说话很冲。

「为什麽?」

「因为你不可能跟他家扯上什麽关系,你们必须马上分手!」

「什麽?!」她愣住。

「跟他分手!你不能交男朋友!」

「为什麽不能?因为我现在还在念大学吗?我们又没说马上要结婚,佑星会等我毕业——」

「总之你们必须马上分手!」

表舅跟表舅妈根本听不下她的澄清,一味执拗地要求。

她很不解,第一次对这两个照顾她的长辈感到生气,他们或许是她的监护人,但没有资格操控她的人生,决定她能不能与谁相爱——

「我绝不跟他分手,我要跟他在一起!」

「你的家人不喜欢我。」

隔天,夏雨蝶与男友坐在湖畔,一同吃着她亲手为他准备的便当,谈起昨日造访她家受到的冷遇,万佑星不免有些埋怨。

「不是这样的。」夏雨蝶急着想安慰男友。「他们只是……嗯,第一次见到你太吃惊了,他们没想到我会这麽早交男朋友。」

「你都要升大二了,这样算早吗?」

「对我表舅跟表舅妈来说,算早。他们……呃,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是吗?」万佑星歪头盯着她,几秒後,莞尔一笑。「你很不会说谎,雨蝶。」

她赧然。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挟起一块宫保鸡丁送进嘴里嚼。「不说这些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麽事?」

「我不出国了。」

「嗄?」她惊愕。「为什麽不?你不是都申请到学校了?」

他重重叹息。「你也知道,我弟前阵子不小心开车撞到人,对方要求赔偿,我爸把本来留给我的学费都拿去垫付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没办法缴学费?」

「别说学费了,在那边的生活费我也都拿不出来,一年要将近两百万吧,这些钱要我去哪里生出来?只好放弃了。」

就这麽放弃?怎麽可以?出国深造一向是他的梦想啊!

夏雨蝶凝视男友惆怅的神情,不禁冲口而出。「我可以借你!」

万佑星震住。「你说什麽?」

「我说我有钱,我可以借你。」她微笑。

「你哪来这麽多钱?」

「我爸妈留给我一笔保险金,有五百万,应该够你去美国念几年书了,等你拿到学位,回来再慢慢还我。」

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清甜的笑颜。「雨蝶!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好?」

她垂敛羽睫,微微羞怯。「因为你是我爱的男人嘛。」

他看着她,心弦震颤,感动不已,伸手捧起她嫣红的脸蛋,轻轻地,吻她绵软芳香的樱唇。

「你说她做了什麽?!」

地球的另一端,杜非站在一块突出的尖岩上,临空飘然独立,饱览鬼斧神工的峡谷风光。

正值心旷神怡之际,竟接到好友的电话,而对方报告的消息令他无法置信地怒吼。

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张凯成仍可清晰地感受到这句咆哮的声浪,他稍稍捏了下疼痛的耳朵。

「我说,她把你留给她的钱都拿去借给别的男人了。」

「借给谁?」

「一个叫万佑星的年轻人,是她的学长,也是她……男朋友。」说到最後一句,张凯成很识相地放低音量。

但这并无法阻止杜非排山倒海的怒意。「她交了男朋友?什麽时候?为什麽你没跟我提起过?」

「我就怕你会像这样发火啊。」张凯成心虚地咕哝。「我本来想这只是小孩子扮家家酒,过阵子就会闹分手的,没想到那丫头挺死心眼的,一谈起恋爱就昏了头了,连五百万都拿得出手。」

杜非沈默不语,努力压下胸臆奔腾的情绪,理智飞快地运转,评估这出乎他意料的情势。

那丫头……居然恋爱了?!他心爱的蝶儿,跟别的男人?光是想像她与异性耳鬓厮磨的亲密画面,他便嫉妒得快抓狂。

「Shit!」他恶狠狠地出声诅咒。

张凯成很明白他的不悦。「你打算怎办?要赶回来吗?」

「你明知我现在还不能回去。」杜非咬牙切齿。

他正在LasVegas,闻名世界的赌城,这里正举办一场扑克大赛,而他连连过关斩将,胜利可期。

如果能够顺利摘得世界赌王的桂冠,他便能赢得将近千万美金,他的事业成败,在此一举了。

「……至少还要三个礼拜的时间吧,我才能回去。」即便他再如何心急如焚,深怕自己的女人被抢走,也只能忍耐。

「好吧,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那丫头的,不会让她落入别的男人手里。」张凯成慷慨地许下承诺。

「最好是这样。」杜非勉强应道。

挂电话後,他发现自己再无心思欣赏眼前的绝景风光,若是失去雨蝶,即便全世界都踩在他脚下,对他而言,也只是徒留憾恨。

一念及此,他不觉紧紧掐握拳头。

这样的错误,他绝不会犯!

杜非对自己一向有自信,但这回,他错了,错得离谱。

三个礼拜後,他赢得世界赌王的头衔,笑纳近千万奖金,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有了这笔资金,他的事业将更加风生水起,打造一个王国不是梦想。

他回到台湾,热烈地期盼与心中思念的女孩再相见,但等着他的是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她不见了——

「你说不见了,是什麽意思?」他问开车前来机场迎接他的张凯成。「她跟那个男的私奔了吗?」

「不是那样的。」张凯成摇头。「那个男的十天前就出国了。」

「那她人呢?」

「你先冷静下来,慢慢听我说。」

要多冷静?他明明承诺会帮忙看着雨蝶,结果看到人失踪了,竟还敢要求他冷静?!

杜非瞠眸,狠狠瞪着坐在身旁驾驶座的好友,熊熊焚烧的目光若能灼人,张凯成恐怕已烧成灰烬。

张凯成感觉到他的暴怒,打个冷颤,撇嘴苦笑。「说真的,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那麽仓促,我才离开台湾到香港出差两天而已——」

「到底怎麽回事?」杜非嘶声质问,完全没耐心听无谓的解释。

「就是……唉,你知道那丫头她爸爸以前曾经欠高利贷上千万的债务吧?」

「那又怎样?」

「那些人找上门了。」

「什麽?!」

「那些人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丫头现在的住址,绑架她,那对夫妻刚好在路上发现了,赶忙开车去追,哪知车子在路上翻了,两人当场身受重伤。」

这麽严重?杜非心沈下。「那雨蝶呢?」

「那些放高利贷的流氓发现自己闯了祸,担心闹出人命,也没心思要赎金了,开车躲进深山里,警方循线追查,人是逮捕了,可丫头却不见了。他们说是她自己趁夜逃走的,他们也不晓得她跑哪里去了。」

「警方没找到她吗?」

「没有。他们在山区搜索了几天,怀疑她可能是……」

「可能怎样?」

张凯成不敢回答,吞了好几口口水,偷觑好友铁青的脸孔。

杜非察觉他的心虚,心跳瞬停,嗓音粗嗄地自齿缝间迸落。「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她死了吧?」

张凯成闭闭眸,深吸口气。「……是有这个可能。」

「不可能!」杜非厉声打断好友,胸海波涛汹涌,激烈起伏。「不可能……」他咬紧牙,双手掐握成拳,指尖陷入肉里。

雨蝶不可能死了,她一定还活着,在不知名的某处,呼吸着、心跳着,只是需要他的救援。

她需要他,正在等待他。

「我要去找她,现在、马上!」

他命令好友载他前往那座隐密的山区,花钱雇用了几个当地人及专业的救难员,展开最精密的搜索,不放过任何一寸土地。

足足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几乎把整座山都翻过来了,仍是毫无所获。

他又再次失去她了吗?

日日夜夜,这样的疑问在心头盘旋,折磨着杜非,他心绪低落,逐渐消瘦。张凯成见他如斯憔悴,也不禁担忧,终於鼓起勇气,劝他放弃。

「不要再找了,杜非,那丫头……也许是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杜非猛然回头,瞬间清锐的眼神令张凯成一阵心惊。「没错,她应该不在这座山里了,我想她早就逃出去了。」

如果逃出去了,又怎会不跟家人或警方联络呢?

张凯成默默在心里加注,但就算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将这句话说出口。

可杜非捉着这微渺的一线希望不肯放,抬眸望向远方,山间云雾缭绕,他的视线亦迷茫。

「她肯定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会找到她的,迟早会找到她……」

他喃喃低语,也不知是在说服别人,或是自己。

张凯成注视他,惊愕地发现,这个总是狂傲倔气、不肯对天下人低头的男人,眼角竟闪烁着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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