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这算什么?威胁吗?她于澄美不吃这一套,于家人自有风骨与骄傲,绝不能因此低头认输。

她不能认输,低头了就等于承认父亲在利用自己,爸爸是爱她的,他不会那样对待自己……

于澄美强忍哽咽,狂乱的脑海只有一个念头,她要逃开这里,逃开这令她无所适从的一切,她不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崩溃。

“三、二……”

“不用数了。”她木然扬嗓。“让我下车。”

萧牧理悚然一震,下颔激烈地抽动着,许久,许久,他才由干涩的喉咙里逼出声音。

“你真的决定了?”

“……嗯。”

“好!”

车门应声而开,她艰难地移动身子下车,没等她站稳,他便发动引擎。

她目送那呼啸而去的车影,泪珠纷纷碎落,一颗一颗,都是难以言喻的伤痛。

然后,她身子一晃,颓然晕倒在地……

于澄美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床上,饭店员工在停车场发现她,紧急将她送医,又联络了她母亲。

于夫人坐在床边,看着面容樵悴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不解。

“美美,怎么回事?你不是陪元祈参加募款晚宴吗?怎么他让你一个人离开,你还晕倒了?”

她望着母亲,眼阵凝泪,久久无法言语。

“怎么了?”于夫人慌了。“是元祈做了什么事吗?你们吵架了?”

“没有。”她黯然摇头。“我怎么可能跟元祈哥吵架?”

“也对,你们从来都不吵架。”于夫人幽幽叹息,伸手抚摸女儿冰凉的脸颊。

“那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忽然晕倒?”

于澄美没回答,想起方才在梦里一幅幅破碎的影像,组合起来便是半成形的记忆拼图。

“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于夫人先是一愣,过了两秒,她恍然大悟,骇然变色。

“你是说你失去的记忆……回来了?”

虽仍有部分遗漏,但关键之处都想起来了。于澄美惘然寻思,痛苦地闭了闭眸。

于夫人见状,目光闪烁,脸色忽青忽白。“所以,你已经想起当初为什么会离家出走了?”

于澄美扬眸,凝睇着母亲的眼神是那么悲伤,那么令人心碎。

“你明明知道的,妈,你跟爸都知道的,不是吗?”

“我……”于夫人哑然,神情尴尬。

“为什么要隐瞒真相?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谎?”于澄美黯然流泪,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好悲哀,他们一家人都很悲哀——

“妈,难道你希望我这辈子跟你一样,一直活在谎言里吗?”

萧大疯了!

经过一个月,萧家人正式下了这个结论。

这天晚上,萧老爹以及萧牧野、萧牧军两兄弟召开家庭会议,讨论的主题自然是最近行为举止变得怪异的萧家老大,萧牧理。

他素来性格内敛冷静,从小到大,无论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似乎都动摇不了他,总是一派淡定,即便最心爱的妻子失去记忆忘了他,甚至闹着和他离婚分居,他都还能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过他的正常生活,反而是萧家其他人咬牙切齿替他抱不平。

但一个月前,也不知他遭遇了什么,一夕之间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去事务所上班了,将手上的Case都交代给同事,也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不跟家人见面,不跟朋友聚餐,独自开了辆跟弟弟借来的休旅车,上山下海,走遍台湾各处最荒凉的乡野。

他整整离开二十多天,回家时,满身落拓,一脸胡渣,憔悴得教萧家人不忍卒睹。

“我的乖儿子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这副鬼样子了?”萧老爹心疼地嚷嚷。

“大哥,你是不是病了?你瘦了好多!”萧老二惊叹。

而平日最多话的萧老么一反常态地保持静默,大伙儿奇怪地看过去,这才发现他竟然眼眶红了。

“我没事。”对父亲和弟弟的关心,萧牧理的反应一贯地冷淡,也不多说什么,将车钥匙丢还给萧牧军后,便回自己家睡觉。

他整整睡了两天两夜,谁来看他都不理,也不吃东西,渴了就咕噜咕噜地喝水。

睡醒后,他仍不打算振作,窝在屋里,抱着酒,一瓶又一瓶地喝,把自己脑子喝糊涂了、喝醉了,这才沉沉地睡去。

喝了睡,醒了又喝,他就这么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浑不知岁月匆匆。

萧家人看不下去了,起初是不解,接下来是心疼,到后来打听到原来一个月前,他是在政党的募款晚宴上遇到于澄美,猜测可能是夫妻俩大吵了一架,萧家人开始火大了,怒他不长进。

“哥!不就是大嫂不要你了吗?为了个自私的女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看看我家小兔子,这世上可爱的女人有的是!你何必非执着于大嫂?”

“老大啊,不是老爸说你,我本来以为你是咱们全家最酷最硬汉的男人,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浑浑噩噩了?”

萧牧理一声不吭,犹如石头雕像般木然坐着,萧家人好说歹说,见他神色默默,还以为他听进去了,没想到他又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

萧牧野首先宣布放弃。“我不管了!我明天还要跟我家小兔子去印度补度蜜月,先走了。”

“大哥,你这副样子我真的看不下去,我心目中的大哥一向是最帅最酷的,是我最崇拜的英雄,你这样让我很幻灭。”萧牧军也作势挥泪离去。

只有萧老爹依然对长子不离不弃,眼见屋子里乱糟糟地堆满空酒瓶,连没洗的脏衣服也东一件、西一件地随处可见,老妈子性格顿时发作,拿了个垃圾袋一面弯腰捡垃圾,嘴上一面碎碎念。

“我说老大啊,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女人就是种奇怪的生物,有时候听风就是雨,有时候又闷葫芦似的,也不晓得她们心里想什么。澄美其实是个好丫头,她就是……唉,她就是出车祸脑子撞伤了失去记忆啊!她也不是故意的,那是意外啊!如果她能自己选择,老爸相信她绝对舍不得忘了你……”

“你确定吗?”鬼魅似的幽嗓飘过。

萧老爹吓一跳,直觉打了个冷颤,跳起来警戒地左顾右盼,这才莞尔地发现原来这声音是儿子发出来的。他猛拍自己胸脯顺气。

“吼!你这孩子!差点吓死你老爸。”

萧牧理默默喝酒。

萧老爹看儿子靠着客厅墙角席地而坐,那孤寂落寞的身影不知怎地让他联想起受伤的小动物,他不禁叹气,忽地又想起儿子方才好像说了句什么话。

“你刚刚跟老爸说什么?”他努力想了想,恍然。“你的意思是老爸说错了,澄美不一定舍不得忘了你?”

萧牧理闻言,僵硬的身子震了震,好一会儿,才又哑声扬嗓。

“澄美说,她可能是潜意识里就想忘了我。”

“潜意识想忘了你?”萧老爹愕然。“为什么?”

为什么?萧牧理自嘲地歪歪唇。“因为她后悔了,因为她想回到以前的生活。”

萧老爹惊骇无语,呆呆瞪了儿子好片刻,好不容易困难地挤出嗓音。

“这是澄美自己跟你说的?”

“嗯。”

“我不相信!”萧老爹激动地驳斥。“澄美那丫头那么贴心、那么善解人意,怎么可能说出那种话!”

他也难以置信,但这是事实。萧牧理闭了闭阵,至今忆起妻子那番无情的言语,他仍感到胸口强烈的闷痛。

“她真的说了。”而他的心在她说出口的那一刻,狠狠地流血。

他以为自己会死,当她不等他读完秒,便毅然决然地下车,他感到天崩地裂,而自己渺小的身躯当场遭到吞噬。

他怎么没死呢?怎么还能活着?他觉得奇怪。

“儿子啊,你别……你可别胡思乱想。”萧老爹见他神情绝望,又担忧又焦急,忙劝道:“老爸刚也说过了,女人嘛,有时候很情绪化的,她可能只是一时气话,不能做数的。”

“她或许是说气话,可是也有道理。”萧牧理幽幽低语。

“其实我想过了,我们之间的问题可能根本就不在澄美失去记忆忘了我,而是她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从前的事?我不知道她当年为何离家出走,不知道她为何会跟家人闹翻,我连她以前的个性跟现在差很多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告诉我这些呢?她是不是在顾忌什么?我不值得她信赖吗?”

“老大!”萧老爹听这话愈说愈丧气,连忙打住。“你可别钻牛角尖。”

“我不是钻牛角尖,是真的想搞清楚我跟澄美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爸你知道吗?其实我当然也问过澄美以前的事,可她既然不肯说,我就不追问了,我不是不关心她,我是怕……”萧牧理忽地顿住,喉间涌起一股酸楚。他望向父亲,眸光黯淡,眼神悲伤。

“你懂的,老爸。”

“我懂的,我懂。”萧老爹心酸了,他当然明白这个儿子心里打着什么样的结。

萧牧理的亲生母亲出身贫贱,还是个青春少女时便被家人卖去当雏妓,后来好不容易脱离风尘后,认识了萧老爹,两人相知相恋,偏偏当时年轻气盛的萧老爹不停追问她的过去,知道她不但当过妓女,而且还偷偷养了个孩子,顿时大怒,两人因而分手。

数年后,两人偶然重逢,当时她已病入膏肓,命如风中之烛,萧老爹很后悔自

己当年的负情薄幸,便答应替她照顾年幼的儿子。

她含笑而逝,留下唯一的骨血痛哭失声。

那是萧老爹第一次看到萧牧理哭,之后他便再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外人都以为他本性冷酷,其实萧老爹明白,这孩子只是执意坚强。

“我想起我妈,她曾有过那样的过去,当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想每个人都有伤心事,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阴影,所以我从来不逼问澄美,我不想让她难过,不管她有什么样的过去,不管过去的她是什么样子,我都会好好爱着她,会尽我所有的能力让她过得幸福快乐……我只是、只是这样想而已,不是不关心她……”沙哑的嗓音哽住。

萧老爹一震,仔细一看,竟然看见两滴眼泪无声地流过萧牧理的脸庞。

儿子哭了!

萧老爹全身冻凝,脑海一片空白。

这个最强悍、最冷傲的儿子......哭了!

“这阵子我走遍台湾每一处地方,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还是哪里做的不够好?否则为什么澄美仍然不能信赖我?我从认识她第一天开始想,想我们每次约会,想我们结婚后的每一天,我想我不该每次她催我去楼下倒垃圾都拖拖拉拉的,我挤牙膏时应该记得从最底下挤,换下来的脏衣服要丢进洗衣篮里,早上不该总是让她早起做早餐给我吃,应该我们轮流做的,她工作也很辛苦,应该让她多睡一会儿……她是不是其实并不爱喝啤酒?是因为我喜欢喝,她才勉强自己陪我喝?去路边摊吃小吃她真的习惯吗?会不会其实很别扭?为什么这些琐事我以前都没注意到?我如果多用点心就好了!我应该多用点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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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勿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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