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放下手,回身凝望妻子,也不知是否方才注视烈日太久了,眼眸隐隐灼痛。
采荷察觉他眼眶泛红,心弦一牵,握起他的手,温柔劝慰。「你还在难过吗?开阳,我知道母妃死了,你一定很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你要节哀——」
「你认为我是难过?」他冽声打断她。
她一怔。
开阳看着她傻傻的容颜,忽地笑了,笑声沙哑。「不错,我是失去了母妃,失去了至亲,但你瞧瞧,我得到了这座宫殿,得到了太子的身份,希林的王座近在咫尺!你还认为我会伤心?」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
那近乎利刃的眸光,刺伤了她。「开阳,你……」
「失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换到更高价值的东西!你懂吗?」他字句如冰,凝冻她。
她望着他隐约纠结着残酷的眉宇,一时间,如见修罗鬼魅。「你的意思是,希林王座的价值,高过你的亲生母妃?」
「难道不是吗?」他言语无情。
她一颤,不觉地后退一步,半晌,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自眼角静静逸落。
他似乎愈走愈偏了。
虽然他不曾明确对她透露过野心,对外亦是一副我行我素、彷佛不以政治为念的形象,在父王与王后面前更是不露锋芒,但她知晓,他对希林王座一直虎视眈眈,王者之路,他早在数年前便踏上了!
身为王子,王室仅存的男性血脉,他选择走这条路,她并不意外,也觉得理所当然,只是她没料想到代价竟是如此沉重。
代价是他正逐渐失去人性。
当他的母妃因宫廷斗争而亡,他未流一滴泪,当时她以为他是太过悲痛,岂知他想的竟是自己又离王座更近一步。
失去并不痛苦,痛苦的是不能交换到更高价值的东西!
所以,他认为这样是值得的吗?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成王,不断地失去身边的人,失去自己的所有,他都无悔无憾吗?
他可知晓,终有一日,他也会失去自我?
「他变了。」采荷呢喃,坐在亭下,焚香抚琴,心神却不能定,思緖纷纷,想的都是她的夫君。
他变了。
十三年前,他失去至亲手足,还会窝在膳房角落,边吃着她做的点心边哽咽哭泣,如今,他的母妃成为斗争的牺牲品,他却只是庆幸自己换得了东宫太子之位。
这世上能令我挂怀的人,只有你。
他曾对她说出这般甜言蜜语,可能信吗?有一天,她是否也会成为他棋盘上一枚用不着的弃子?
若是到了那一天,她该如何是好?
思潮及此,采荷蓦地心口牵紧,疼痛得难以呼吸,琴音变得杂乱,不成章法。
她倏地停止抚琴,水眸迷离,如抽光了神魂。
他当真爱她入骨吗?他总强调她是他的心肝宝贝,但偶尔,她忍不住会怀疑……
不!不能再想了。
采荷阻止自己深思,将那乍然浮起的可怕念头又推回脑海深处。有些事,不能多想,想了,那幸福美好的天地便会崩毁,而她,没有自信于断垣残壁中生存……
「娘娘,王妃娘娘!」一阵急速的足音由远而近,伴随着惊慌的呼喊。
采荷定神,望向匆匆奔来的玲珑。
「怎么了?」她审视玲珑苍白的脸色,秀眉微蹙,顿生不祥之感。「发生什么事了吗?」
「娘娘,小的方才经过殿下的书房,刚巧遇见前来报信的侍卫,听说真雅公主回宫了!」
「什么?!」采荷震惊,指尖微颤。「她……没死吗?」
原以为已然遭逢不测的真雅公主,竟奇迹般地平安归来,这代表宫内局势又要变生风波了吗?
开阳的太子之位,能坐得稳吗?
「她动不了我的。」接获消息后,开阳立即召来赫密与月缇两名心腹,于紧闭的书房内密商对策。「即便真雅回来了,这圆桌会议也召开了,陛下早已颁下诏立我为太子,她纵有不服,一时也难有作为。」
「不错,太子之位当仍属于殿下。」月缇朗朗介面。
「所以殿下认为真雅公主会放弃与您相争王位吗?」赫密询问。
「怎么可能放弃?」开阳冷笑。「真雅与德芬一向互通声息,她们都宁愿对方坐上王位,也不惜要将我拉下来。」
「如此说来……」
「只是另启新局而已。就如同下一盘棋,如今我暂时处于上风,但不表示真雅或德芬不能急起直追,盘势仍是随时有翻转的可能。」
「那么,王后娘娘对您的支持就很重要了。」赫密沉吟,面露不豫之色。
开阳看出属下的异样,眉峰微挑。「怎么了?有话直说。」
赫密一凛,躬身行揖,先表示歉意,方才严肃地说道:「殿下,这事是小的于日前探得的,但我很怀疑其真实性,直到昨夜,我缠着兵部令曹仪身边的近侍,拉他一块儿喝酒,好不容易趁着他酒醉时套出话来——」
「是关于无名的事吧?」开阳打断他。
赫密怔住。「殿下早就知道了?」
「这事,月缇也跟我提过。」开阳盯着赫密,墨深的眼眸微微闪着锐光,似是责备他不该隐瞒情报。「真雅此次遭难,兵部虽然对外宣称叛乱份子全数剿灭了,但其实尚有几名士兵幸存,他们私下用刑审讯,发现这些人都跟申允太子有关。」
申允太子,靖平王的堂兄,继承王位的人本该是他,但他与自己的异母弟弟夺权,双双惨死,这才让靖平王渔翁得利,捡到了王座。当年效忠申允太子的人马,也因而不得不对新王表示臣服。
「这些人都是申允太子的残余势力,暗中活动,必有野心。」月缇接下主子的话,继续说道。「我调查过了,虽然众人都以为叛乱当时是无名出手解救了真雅公主,一路同行相护,但曹承熙怀疑,无名与这些残余势力有所勾结,正是此次叛乱背后的主谋。曹承熙既是真雅公主的心腹,他会如此怀疑,必然有一定的道理。」
「赫密,你倒说说看,是什么道理呢?」开阳慢悠悠地扬嗓。
这话是试探抑或嘲弄?赫密迎视主子冰冷清锐的目光,不觉有些心惊,他并非有意隐瞒此事,但知情不报,的确是有,偏又让月缇也探得风声,先他一步报了信,存心邀功。
说来这也是主子驭下的手段吧,令他们彼此竞争、相互牵制,同时,也不致令自己偏信一方,因而遭受蒙蔽。
不愧是他宣誓效忠的主子,好凌厉的心机!
赫密苦笑。「殿下请别误会,属下并非有意相瞒,只是消息尚未确定,我怕说了会扰乱殿下布局。」
「看来,你知道得比月缇还多?」开阳淡淡地问。
月缇闻言,凛然扫视赫密,眼神颇有懊恼之意。
赫密感觉到了,暗暗一叹。他从来不想与这个师妹争功,若是可能,他也想将此次功劳让给她,他知道,比起与他的交情,她更想得到的是主子的青睐。
他没想过成为主子的唯一,她却一向有此野心。
只是……
「还是不肯说吗?」开阳嗓音冷冽。「莫非直到此时你依旧不能肯定情报是否属实?」
这口气是怀疑他的忠心了。赫密无奈地偷觑月缇一眼。抱歉,这回他是没法相让了。
他深吸口气,直视主子。「据我所知,无名当是申允太子幸存的血脉。」
什么?!
这消息不仅月缇听了张口结舌,开阳亦是大感惊愕。
「确有此事?你敢肯定?」
「启禀殿下,属下原也相当怀疑,但经过这些时日的查访,当有八、九份的把握。」
无名竟是申允太子的血脉!开阳拧眉。「真雅公主知道此事吗?」
「她知道。」
真雅知晓?开阳沉思,于脑海迅速判读形势。申允太子的残党至今仍于朝廷中潜伏,图谋再起,为的总不是扶持真雅为王吧?他们认定的王当是无名,真雅明知无名的身世,也察觉到他背后有这股势力,却依然将他留在身边,这表示什么?两人结盟了吗?
「还有一件事,属下至今仍是半信半疑。」赫密忽地又开口。「只是此事至关重要,不可不防。」
「是什么事?」开阳听出属下话里的不安。
「昨天跟属下喝酒的近侍,年轻时候也服侍过申允太子,据他所说,当年申允太子出宫游历,曾在某个县城结识城主之女,两人暗通款曲,留下一个风流种。」
「那私生子便是无名吗?」
「是。」赫密点头,望向主子的目光若有深意。
开阳一凛,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那位城主之女是何方人物?」
赫密闭了闭眸,颤声吐露。「她……正是这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希蕊王后。」
是她的儿子啊!
她的血脉,她的分身,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骨肉。
希蕊于殿内来回踱步,芳心悸跳,血流躁动,满腔兴奋之情难以压抑,素来自持的冷静消逸无踪。
自从入宫以后,她肚皮一直不争气,生不出龙种,她怕自己后位坐不安稳,处心积虑地谋害靖平王的儿女,一一除去。这些年来,她于这宫内呼风唤雨,旁人敬她畏她,羡慕她权倾朝廷,她心中却是有所不满,说不出的空虚。
即便人人都说她是这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但又如何?她终究无法坐上希林的王座,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开阳或其他靖平王的儿女称王。
可现下情况不同了,她有自己的骨血,当年为了入宫争这后位,她抛弃了无名那孩子,不料他存活至今,还成为文武双全的优秀男子。
他不仅是个不可多得的英才,更是她亲生儿子、申允太子遗留的血脉,他有资格争王!
她定要助他一臂之力,即便他对她这个母亲,心中有恨……
希蕊淡淡一笑,忆起昨日深夜,无名单枪匹马闯进她闺房,意图为了真雅铲除她这个最大的敌人,可刀架在她颈上,却是怎么也砍不下来。
他还是手下留情了,口口声声说着恨她不认她,依然不忍杀她。
果然是她的儿子啊,再如何残忍,对她仍存着一份割舍不去的骨肉亲情。
她很高兴,太高兴了……
「娘娘,您要召见的人都已经到了,现下在偏殿候着。」一名宫女前来禀报。
「知道了。」希蕊凝神,面对铜镜,整理衣饰,确认自己的外表完美无瑕后,盈盈移动莲步,来到偏殿。
一群文武大臣见到她,纷纷起身行礼,他们个个位居高阶,官拜二品以上,都是朝廷里动见观瞻的人物,也都是她亲自笼络、栽培的人才。
希蕊颔首回礼,施施然于主位落坐,姿态端庄优雅,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请众卿来,是有要事相商。」
「请王后娘娘尽管吩咐。」一位一品大臣代表众人说道,望瞭望周遭,有些疑惑。「不过怎么不见夏相国大人?」
「我舅舅吗?」希蕊扬唇,似笑非笑。「因为这事不便与他相商。」
众人闻言,骇然相觑。有什么事是不能让夏相国知道的?他一向是王后娘娘最信任的心腹,不是吗?
「敢问娘娘,究竟要与我们商量什么事?」方才发话的大臣好奇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