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采荷紧拉马辔,试着命它转向,但马儿不听,人立嘶鸣,她一个重心不稳,跌落马鞍,身子垂挂于马侧,手上仍紧紧拽着缰绳不放。
情况危急,场边尖叫四起,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希蕊王后也不禁起身张望,神色仓皇,担忧采荷摔马受伤,更担心马儿冲垮楼台。
说时迟,那时快,开阳策动坐骑,如箭矢般疾射而出,转瞬便奔至采荷身侧。
她看见他,焦急扬嗓。「开阳,帮我!」
「手给我!」他朝她伸出手,意图将她接进自己怀里。
「不行!」她摇头。「我不能放开缰绳,若是松手,任它冲撞楼台,会伤了表姨母!」
「你不松手,难道要枉死马蹄之下吗?」他斥责。
「不可以,我不放手。」她很倔强。
该死!开阳暗咒,拿她没辙,只得心一横,展臂扯拉马鬃,飞身跃上她的马,接着,再设法助她坐回马背上。
两人一骑,合力逼使马首转向,窜往另一头,经过一阵狂奔疾驰,马儿逐渐镇定下来。
危机解除,群众这才放松紧绷的神经,大大松了口气,楼台上,希蕊王后苍白的容颜也总算恢复些许血色。
开阳匀定气息,询问靠在他胸怀的采荷。「你怎样?还好吧?」
「我……没事。」她娇喘细细,惊魂未定。
他蹙眉。「早就警告你这游戏危险,不适合女人来玩,你偏要逞强。」
一番严厉责备,骂得她静默无声。
「怎么?无话可说了吗?」他讥刺。「这回总该学到教训了吧,以后看你还敢不敢这般任性!」
「……对不起。」她低声道歉。
「光会说对不起,有用吗?」他余怒未熄,揽抱她的臂膀不觉加重力道,她一声惊呼。
「怎么了?」他垂落视线,见她花容惨白,贝齿咬着唇,似是强忍着某种疼痛,他一凛。「哪里受伤了吗?」
「我的手……」她摊开掌心,原该粉嫩的肌肤,此刻伤痕累累,一片怵目惊心的紫红。「还有我的臂膀……」
「怎么了?」
「好像……脱臼了。」
御医诊断过后,确认采荷的肘部些微脱臼,稍加治疗之后,开了处方。
「王子妃娘娘这伤势并不严重,只要定时敷药换药,再依照我所开的药方抓药炖补,休养数日过后,当可痊愈。」
「是,有劳御医大人了。」
开阳礼貌地谢过御医,亲自送他出门。
回房时,希蕊王后依然坐在床榻边缘,怜惜地瞧着采荷。
「早知会发生此等意外,我真不该答应让你下场打马球。」
「是我自己……太不小心,让表姨母担心了。」采荷靠坐在软榻上,勉强扬笑。
「傻丫头,你没事就好。」希蕊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方才真多亏开阳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我都可能遭马蹄踏伤。」
「所以我就说了,表姨母,他……对我很好,对您也是一片忠心。」采荷一心为夫君说话。
「是啊。」希蕊微微地笑。「好了,采荷,你也莫多说了,躺下来好生歇息吧!这回你伤得不轻,得好好休养才行。」
「是,表姨母。」采荷柔顺地应道。
开阳也介面。「王后娘娘请放心,我会照顾采荷。」
希蕊闻言,盈盈起身,若有所思地凝视他片刻,方才淡淡扬嗓。「那我们采荷就交由你照料了,你记着,只要你真诚待她,我与夏家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是,儿臣明白。」开阳懂得这言下之意,躬身为礼。
希蕊满意地颔首,玉手一挥,摆驾回宫,开阳执臣子之礼,恭敬地送出殿外。
再回房时,房里只有采荷一人,独坐于寝榻。
他蹙眉。「怎么人都不见了?玲珑呢?」
「我让她们都出去了,玲珑去替我煎药。」采荷慢悠悠地回答,水眸定定地瞅着他。
他也看着她,目光郁沉,眼潭深不见底。
她心韵一乱,细声细气地开口。「你……生气了吗?」
他不语,在桌边坐下,兀自斟茶。
她窥视他凝重的侧面,心房一拧,紧张地握了握手,不意触及掌心伤处,痛得轻喘口气。
他听见她痛呼,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啜茶。
漠然的反应与他在王后面前那焦灼忧虑的神色,判若两人。
莫非他只是在作戏吗?
球场上英勇犯险,解救她于危难之中,其实只是欲在众人面前,尤其在王后面前,显示他对她有多珍惜疼宠吗?
实际上,他对她真有一丝在乎吗?
不!他在乎的。
采荷凌乱地寻思。他一定在乎,否则那夜不会卸下外衣覆盖在她身上,今日也不会急如星火地救人。
他定然是在乎她的。
采荷咬牙,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今日她之所以下场打马球,只为了夺取他注目,她想证明给他看,自己并非寻常娇弱女子,是能与他并肩而行的同伴,她不会成为他的负累。
只是她没想到,坐骑会忽然发飙狂奔,更没料到这场意外差点连带伤了王后。
若是当时她真的连人带马冲撞楼台,酿下的祸事可就难以收拾了,幸而有他机警地阻止一切。
结果是好的,对吧?他救了她,控制住那匹惊慌的马,也控制住一片混乱的局面,所以表姨母才会对他另眼相看,表示赞赏。
她也算帮了他她,对吧?
她之于他,算是有用之人,对吧?
「开阳……」她扬声唤他,正欲说话,他却倏然起身。
「你歇息吧,我出去了。」
他这就要……走了吗?
她不敢相信地望他。「你去哪儿?」
他淡淡扫她一眼,那一眼,冷得令她全身发颤。
「卫国太子约我喝酒,他是远道来访的贵宾,不宜怠慢。」
卫国太子不宜怠慢,那她呢?他便舍得抛下受惊又受伤的她?
何况她很明白,男人们所谓的喝酒,身旁必有美人作陪,他宁愿在外寻花问柳,也不愿碰她这个明媒正娶的妃子吗?
他究竟将她当成什么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采荷发觉自己的脾气已濒临爆发,她不是没有性子之人,只是一直以来万般忍耐。
他懂吗?她是因为对他情根深种,才忍的……
「你没听见方才我表姨母怎么说的吗?」她声嗓尖锐,心海掀起惊涛骇浪。
他却是一脸淡漠,无所谓似地看着她。
她觉得自己快被那样冰冷的眼神冻伤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你刚也听见了,我表姨母说,只要你肯对我好,她跟夏家都不会亏待你。我也一样,只要你说句话,我会想办法为你争取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即便是这个国家的王座,我也会要来给你!」
她言语激越,情绪沸腾,可他神色仍是淡然,若有似无地挑眉。「王座,是你说要就能要的吗?」
这话似在嘲弄她。他以为她在说笑吗?可知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向表姨母开口!
「我是要不起。」她瞠视他,明眸不免含冤。「但表姨母答应我了,她会助你成王!」
他明白这意思吗?她的表姨母可是王后,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女人,即便是靖平王也丝毫不敢拂逆于她。
这会成为他迈向成王之路最大的助力,他将如虎添翼,一飞冲天。
「表姨母会帮你,我也会帮你,所以,你对我好一些吧!」她值得的,不是吗?「我不会连累你,不会为你添麻烦,我会努力做好你的王妃,支持你,令你无后顾之忧。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做到,所以求求你,不要对我不理不睬,不要……」
采荷蓦地顿住,喉间噙着酸楚,泪水刺痛着眸。
「不要怎样?」他淡淡地问。「怎么不说了?」
不要讨厌她,切莫恨她。
她惶然,并非不晓该说什么,而是这话太卑微,太作践自尊,她说不出口。
他斜睨她,也不知是否看出她的懊恼与自惭,似笑非笑地轻哼。「谁告诉你,我想要这个国家的王座的?」
她怔然,沙哑地反问:「你……不要吗?不然你何须与我成亲?」
他冷笑,袍袖一拂,大踏步转身。
她傻傻地凝望他背影,那么挺拔、那般冷傲的身姿,他每走一步,都似踏在她心上,她痛着,无助着,看着他愈离愈远……
不可以!她不能失去他,她已经失去过他一回了,这次,无论如何不想再度错过。
上天怜她,她真的、真的很想留下他……
「开阳,你等等我!」她踉跄地追上去,从身后环抱住他的腰。就说她不知廉耻吧,说她践踏尊严吧,她只求他回头看她一眼。
开阳遭她紧紧抱住,一时似有些震撼,凝立原地,一动也不动。「放开我!」他命令。
她摇头。「我不放,不放。」
「手不是受伤了吗?这样抱着我,不怕又扯痛关节?」
早就在痛了,已经很痛了,但再如何疼痛,她也要设法挽留他。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采荷哽咽着,泪雾迷离了眼。「十年前,是我一直缠着你,整天跟着你,我知道你不耐烦,但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好喜欢好喜欢你,好想每天都看到你。那次,你为了我,被罚廷杖二十,我知道那对你而言,是很大的屈辱,你是堂堂王子,我只是大臣孙女,可因为王后疼我,害你受了苦,你身子伤重,心恐怕伤得更重……所以,从那日后,我不敢再见你了,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只会为你带来困扰……可是,你知道吗?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我以为我会慢慢地淡忘你,可每回再见到你,我都觉得自己心更痛了、更舍不得了……能够与你成亲,我很开心,真的很高兴,不论你是为何娶我,即便只是想要我家族的势力,我都愿意给你,我都给你……」
她说着,啜泣着,情真意切的告白任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怕也会动容。
可开阳依然挺立着,墨幽的眼潭,直视前方,看不出他正看着什么,是喜是怒。
「所以你就跟王后开口,帮我要了希林的王座?」他木然问,语调毫无起伏。
「你不想要吗?」她抽噎地吸口气。「我以为你要的。」
他默然,半晌,幽幽扬嗓。「我之所以与你成亲,并非为了王位。」
「那是为了什么?」
他转过身,拉下她双手,轻轻地握着,凝定她的眼眸,温柔而深邃。
是她看错了吗?采荷困惑。他怎可能用那般温柔的眼神看她?
他彷佛也能理解她的迷惑,扬起一只手,爱怜地抚摸她湿润的泪颜。「因为我喜欢你,采荷,正如同你恋慕着我一般,我也恋慕着你。」
他恋慕她?采荷震慑。怎么可能?
他苦笑,拇指为她抚去泪痕。「别说你不信,我自己也难以置信。分明一再告诫自己,远离你,别理睬你,但当你生病、当你有难时,我仍是不由自主地会奔向你——夏采荷,你或许是我命里注定的魔星。」
她是他命里的魔星?
「你恐怕会为我带来灾难……」
「才不会!」她忘情地反驳,热切地声明。「我不是魔星,会是你贤内助!听我说,你娶我不会后悔的,我不会让你后悔——」
「可我,已经后悔了呢。」他轻声叹息。
她震住。「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