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完了、完蛋了。
大美眼前发黑,全身冷汗直流,在Amour工作这么多年,练得一身虚与委蛇功夫的她,头一回技穷。
她望向一直没吭气的林美里。
「你也说说话啊!」她顶了下林美里的手肘。「快点告诉经理,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
林美里紧闭着嘴巴摇头。
这一次组长做得太过分,她没办法再昧着良心说情。
「你——」大美气愤地指着林美里的鼻子。
「你以为是她的错吗?」安韦斯一个箭步踏到两人中间,灼灼的目光把大美逼退了一步。「你身为一个主管,又是一个设计者,竟然不懂什么叫做『智慧财产权』,这造就了你今天的下场。」
「经理……」大美一脸畏惧。从安韦斯的表情,不难看出他的决定。「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摇了摇头。
「你很清楚公司的规定,一经发现剽窃或抄袭者,一律开除,不过,看在你对公司多年来的付出,我多给你一个选项,明天中午以前,写好辞呈放我桌上,我就不对外公开你离职的真正原因。」
听闻此言,大美当场掉下眼泪。
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工作、她的年终,全都泡汤了!
不理会大美的哀泣,安韦斯转头看了林美里一眼,声音跟表情都相当严厉。「你,跟我进办公室。」
有一件事,他得弄个清楚明白不可。
「林组长刚才的要求,你本来想答应对吧?」
一进办公室,美里方把门关上,安韦斯的问题便抛了过来。
她看着他点了两下头。「是。」
「你怎么可以?」他惊讶质问。
他不懂,一个创作者,对于自己费尽心血构思出来的作品,她怎么可以这么不看重?
面对要胁,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她就不能想点办法抗争?
他的语气跟表情吓到了林美里。「经理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因为你荒谬又懦弱,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脾气好,加上不喜欢跟人有冲突,才会忍气吞声,可是我没想到,遇上真正需要反抗的事情时,你还是选择顺从?」
他失望地看着她摇头。
被误解的难受,让她深吐了一口气。
「不是经理想的那样……」她解释着。「我承认,那当下,我确实决定要把我做好的设计图交出去,但不是因为顺从,而是我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再想出另一份漂亮的图稿。」
「你就是没想过要抗争。」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没办法接受,自己认可的女人,竟然这么怕事。
他口气里的轻蔑,激出了她眼里的泪。
「因为我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她大口呼吸。「经理不知道,我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全是靠设计部的薪水在维持。」
他眯起眼睛。「你家人呢?」
她别开头吸了下鼻子,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鼻头。「我爸妈很早就走了,在我读国中的时候,有人酒驾,一闪神就把他们撞飞了出去,当时他们骑的是摩托车。」
原来她跟他一样……他气愤的表情一收,声音也变了。「然后呢,谁照顾你?」
她表情寂寞地耸了下肩膀。「就在几个亲戚家来回住。」看谁觉得她可怜,就会接她过去住个一阵子,国中时还好,一上高中,每次致学费的时候,总会引起纷争。
但她不怪叔伯阿姨们凉薄。毕竟,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家庭。
他把她的话,和上回他听到的事联想在一起。「所以你大学才会选读进修部,白天在7-11打工?」
她点头。
「能够赚钱养活自己的感觉真的很好。」她转头直视他的眼睛,被眼泪洗过的双眼,看起来无比清澈、坚定。「而且,我有一个梦想亟欲实现,所以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除非我很确定已有另外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在等我。」
换句话说,她先前的决定,并非怕事懦弱,而是审慎评估考量后的权宜。
「我认为用一张图交换我的梦想,非常值得。」她昂起脖子说。「而且,我打算把图寄给组长的时候,同时密件副本寄到你信箱。」
这样一来,等他看见大美交出的图稿,应该就会晓得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她微红的眼眶,他好想伸出手拥抱她给予安慰。
「是我不对,我又忘了先把事情弄清楚再骂人。」他诚挚道歉,「你远比我想像的更聪明,更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他突然改口夸奖,不意勾起她心里的委屈。
他以为她刚才是为了什么,才咬牙决定顺从的?
还不是以为他会了解!
她横着眼瞪他时,眼泪无预警地落下。
他吓了一大跳。「美里——」
她立刻捂脸奔向办公室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狼狈哭泣的模样。
她想,或许是自己自作多情,错把他当成是伯乐般的知音者。
可实际上,他不过是对自己亲切一点罢了。
「等等,别走!」
不假思索,他伸出双臂抱住她。
「不要——」她哭泣着扭动身子。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丑,她还想保留一点尊严。
「对不起,是我不好。」他把头埋在她的发间低喃,温柔但坚定地把她留在臂弯里。「打从认识你,你给我的感觉,总是那么温暖、温柔,我完全没想过你跟我一样,都是深深体会过孤独的人。」
「我只是看见大家都有难处。」每个人,不管是叔伯阿姨还是组长,都是为了让他们自己好过一些,才会变得那么冷淡或者爱计较。
换个角度,若她今天跟他们有同样的困难或者考量,她没办法保证自己肯定会做到公平无私,她哽咽地说着:「才想说,只要过得去,就不要那么计较。」
可他,却把她说成了懦弱跟怕事。
他真以为她的心是铁做的,都不会委屈不满?
「我现在晓得了,对不起。」她落泪的样子那么柔弱孤单,他多想将她揉进体内,保护她、帮她隔绝所有的痛苦跟为难。「对不起,不管你要我说多少次都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原谅我。」
他暖热的体温,藉着拥抱,慢慢镇定了林美里的情绪。
她对外界的感知能力本就比常人来得更加敏锐纤细,从他的声音里,她听出他说的每一个「对不起」,都是出自真心。
见她不再挣扎,他稍稍放松怀抱的力道,但仍旧维持抱着她的姿势。
他舍不得放开。
他只想恣意贪婪地多感觉一下她的温暖,多嗅一会儿她发间的淡淡香气。
「我们很像,」他侧着头俯看她美好小巧的耳朵,因为距离近,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耳廓上如水蜜桃绒毛般微小的汗毛。「虽然对外的表现,我跟你看似天差地别,但出发点是一样的。」
她抬手用手背抹去眼泪,哑声道:「有吗?」
他贴在她发际处的头动了动。「我跟你一样,在来不及认识这世界是怎么运作之前,就失去父母了,虽然我比你幸运,我有舅舅一路照顾我长大,但我跟你一样,还是觉得很寂寞,觉得世界对我不公平,所以我一路抗争,凡是我觉得重要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拿走它。」
听到这儿,她蓦然明白他方才为何生气,他把自己投射进来了。他把站在那里接受组长要胁的她,看成了自己;把她的委屈顺从,看成是自己在委屈顺从。
但顺从与委屈,从来不是他愿意做的事。
「同样是寂寞,」他搭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向自己。「你却选择了包容,你有一颗无比宽大的心,才能在看遍了世态炎凉之后,依旧选择温柔以待。」
她垂下头摇了摇,颊上明显感觉到热红。
自己习惯的一切,从别人的口中说出,而且还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感觉特别奇
很害羞。
因为她低着头的关系,他只能看见她发际间露出的,像羞怯小兔般可爱的耳朵。
而它呈现方才没有的粉红色。
「你不习惯听人夸奖你?」他看着她可爱的耳朵问。
她低垂的头动了下。
对她来说,称赞,是很陌生的。
自爸妈走后,就再也没人在她考出好成绩或做出好表现时,给予过赞美。
就连当年得到学生美展首奖,夸奖她的人也只有校长跟学校老师。
叔伯阿姨们一句话都没说,甚至在她捧回奖杯时,还露出困扰的表情。
因为颜料跟专用的绘图纸相当花钱,他们害怕负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