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又有什么往心里扎进,樊香实呼息一浓。
她不懂他了,原来自始至终从未懂过……既要厉害她,又为何救她?还说什么补偿?她又哪里需要他偿还什么?
缓缓地,她转过脸,张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双眼神深黝了些,仿佛掩住了点似有若无的东西。
「什么补偿……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无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说得明白。「那里还债……说到底,还得感恩公子当时出手救我一命,如今还了该还的,了结这段缘,那、那也是该当……」
他眉峰一蹙,长目细眯了眯。
她也不怕他着恼,苍颜再次撇向一边,这会儿她未闭眸,那根头尖尾钝的钢针就搁在榻边矮几上,落进她眼里。
她怔怔盯着它,钢针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问:「我的心头血是怎么取出?又……又如何活下来?」
周遭静极,她本以为他沉吟不答,却听他平静道——
「钢针中空,针中有针,直入你任脉左侧半寸之处,那里心经汇入心室交合之点,刺中后,再以缓劲弹针,引出三滴心头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虚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惨惨一笑。「那确实是公子手下留情……我听了封无涯那些话,都觉自个儿小命必然不保……公子为救小姐,把阿实养了那么久,即便小姐后来离开,不知归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饮鹿血,月复一月……」
他仍专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阴间路上那这大雾中,那青衫客注视她时的目光一模一样,专注到深不可测,让她难以承受。
她挪开眸线,润润略干的唇瓣,轻声问:「小姐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敛的睫不安分地动了动,却见他从袖底掏出一个扁匣。
他打开匣盖,将匣子放在她枕侧。
「今天日阳方落,花就开了,我瞧着几朵生得很好,全摘来给你。」
匣内装着十来朵半开的夜合,花香如丝如缕漫开,樊香实眼眶陡又发热。
男人探袖轻抚她的颊,指端温柔勾卷她的发丝,徐雅嗓音欲将人融成一滩柔水般钻进她耳中——
「待阿实养好了,我陪阿实上『夜合荡』赏月、赏夜合可好?」
泪滚落下来,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调息,一动气调息,左胸便痛,但这样的痛来得太好、太适时……她合该清醒,去了半条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觉,连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着一抽一抽的、有形的、无形的心痛,白着脸,一字字磨出双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会好好珍惜……」略顿,扯了扯唇角。「当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层里,我便说过……只要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就该努力活着……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实很承这个情,待我把伤养好,这些事……我谁都不告诉,也、也不会怪罪谁……」喘息,徐徐拉长呼息,想让胸口别纠得这么紧。「……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别再骗阿实,公子心好,我喜欢,公子心恶,我也喜欢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骗阿实,所以……所以你别再说那些哄人的话,也别做那些能收买人心的事……别……别再让我以为公子真有情……」断了念想,断少,她的心也就不那么痛。
说完话,她觑向他,气息忽地一滞。
他双眉压得极沉,目光更是深沉难,测摆明是动了怒。
他动怒,无形怒涛翻涌而出,周遭之气骤绷。
他瞪着她,带看挟柔的双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惊无惧注视着他,心轻颤,却坦坦然。
他抿紧薄唇,明明发大火了,却未对她撒气。
长身沉静立起,那张俊庞上的怒色眨眼间已敛得干净,起身时,指间犹然勾着她的发,他挲了挲,略紧一握才放开。
「你的伤虽裹了药,外敷后还需内服,我去取汤药过来。倘是累了,再睡会儿,等会儿再唤你喝药。」叮嘱之语仍说得徐慢低柔。
樊香实将半张脸压进枕中,任发丝轻覆,她不哼声,感觉他仍在看她,片刻过去才听到密室壁门滑开之声。他终于离去了。
花很香。
她张开眸子,那匣子小白花无辜地躺在那儿。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内心不禁一荡,但如今的她是如梦初醒,会心动,无力回天的心动,却也明白事情底蕴,不再自困。
细想想,她软声指责公子骗她,其实,他从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说了,他想将她带回「松涛居」,养得肥肥嫩嫩再宰杀,问她跟不跟?是她一迳赖着他、喜欢上他,他把话挑明了,她却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说的,这几日都是公子亲自照看她,那肯定什么丑态都被他瞧尽,在他面前真连一丁点儿尊严都没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养好自个儿,养好了,也才有力气去想将来该何去何从。
不愿再欠他,除了一条命,她什么也没了。
这一次,她真是子然一身……
炼丹房那张平时用来打坐行气的榻上犹印着血渍,他没让药僮换下。
那里樊香实的血。
那晚在「夜合荡」的六角亭台里,他对她下手,抱她疾驰来此时,将她锁在炼丹房中,那些血渍正是那时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头血,封她血脉将钢针拔出时,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让她胸前溅了血。
下手时,他相当冷静,情绪冰封近乎无情。
那姑娘喜爱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弃她吗?
菱歌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响起,他记得那个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时机未到。
如今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封无涯将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要的这股「东风」早养在身边,有什么好迟疑?
他无丝毫迟疑,却不知事后心思会紊乱至此。
他养着她,原就存着宰杀她的念想,他行恶,恶人本该行恶,他没有半分愧疚,却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纸时恍了神思。
说穿了,不就是个姑娘而已,养在身边跟养条狗没两样,待她一点点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温情,仅是如此而已。
我见过阿实和你在一块儿的模样,她望着你时,眼睛总是水亮亮……
经过「这一役」,应该再难见她望向他时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吗?
他一时间竟答不出来,但见她清醒后避他的模样,无由地让他心头起火。
为她摘花,那是一时兴起,下意识想见她笑……她却已不信他。
这是必然的结果,他早该了然于,心何须发怒?
樊香实可弃,如今的她尚余什么价道?
他未取尽她心头血已是心慈手软,养着她的这几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还不够好吗?
公子心好,我喜欢,公子心恶,我也喜欢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骗阿实……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厉响,一只陶土药壶碎在他掌里。
「公子!」适才被赶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着手边事,见陆芳远从密室出来,一路晃到炼丹房隔屋的煎药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见自家公子提爆烧烫烫的药壶,里头药汁尽泄,公子不觉烫,他都拧心了。
不只小伍,几个在声的药僮全吓了一大跳。
小伍寻思快些,立即端上脸盆水,急声道:「那药汁烫手,公子快浸浸!」
陆芳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碍事。」
碎片割伤手掌,幸好仅是细细两、三道,他浑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药渣,问:「这是煎给小姐的药?」
「是。」答话的小药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实的三滴心头血,在当日已被他混入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为菱歌搜罗到的奇珍药材中,熬制成浆,再凝浆成膏,而后揉制过筛,筛出共十粒药丸。
他每日让殷菱歌服一丸,再辅以汤药与行针过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终于清醒,第十日已能出声,但仍需要长期调养。
倘是在以往还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时,师妹虚弱到无法下榻,每日醒着的时候不出一个时辰,他一颗心肯定高悬不下,时时守在师妹身边事必躬亲。
然,此时此际,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无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只正搁在小火炉上熬得滚沸的药壶,刚要揭盖,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实的汤药,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盖瞅了眼,陆芳远也不惧烫,徒手抓着壶柄将药汁倒进白盅里。
他看着汤色,确认药香,然后舀了一小匙亲尝。
蓦地,脑中闪过一道雷电——
这些天,他心确实高悬不下,却不为菱歌;他也时时守在某人身侧,事必躬亲,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须这么做?
自问时,答不出,内心一阵厌烦,继又想起密室里那姑娘闪避的眼神、说出的话,烦闷感便层层堆叠,嘴里尝的、鼻中嗅的,尽是恼恨滋味。
「将药端去密室。」他突然把那盅汤药递给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着宽袖,他一脚都已跨出煎药小房,却头也没回又丢下一句。「记住,喊她起来,盯着她把药喝完。」
「……是,公子。」小伍当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只是听主子这语气……也不晓得哪里不痛快?
樊香实结束十多天的「闭关调养」醒来后的隔日,终于从炼丹房后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陆芳远亲自帮她搬,一路横抱她走回院内。
毕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内的人要想进来探望,总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摸摸溜进来,又或是趁着帮她送水、送药、送饭菜时,停下来与她多聊几句。
樊香实很感激这些人,每每有人来探看,她总强撑精神笑得开怀,不想让他人挂心起疑,若问起她的病,只说是练功时严重岔气、呕了血,且心经带损,才需在密室静心调养。
不过,当婆婆和大娘问起公子和她之间的事时,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这事啊,阿实也不要不好意思,这样挺好。小姐当年是狠了点……唉,算了,反正都嫁人了,公子若喜爱着你,那也算圆满。」
「阿实,咱瞧公子待你很上心啊,那日见他抱你回这院子,公子脸上可小心了,生怕碰疼你似的。」
「那几日说是在密室内闭关调养,阿实的大小事全赖公子照料吧?」婆婆拍抚她的手,喜上眉梢。「公子老大不小,你也满双十了,是该在一起,可既是在一起,总得请居落内的大伙儿吃喜酒,是不是?阿实要不好意思提,婆婆去替你探口风?」
她简直有口难言,白苍苍的脸色竟也胀红,无法解释,只能拚命对婆婆又求又乞又拜,求她老人家别去对公子乱提一通。
她真吓坏了。
这「松涛居」虽好,却如何还能再待?
移回「空山明月院」后,她更努力养伤,早晚服用汤药,外敷内服,待能半起,又开始盘腿凝神地练气,愈练愈觉公子当时那一刺,刺得万分巧妙,竟能避开她的胸骨与肺脏,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直直刺入心头那指甲般大小之地。或者正因如此,她肺经未伤,行气练功时成效就好上许多。
到得夏末时节,她左胸的伤已淡淡收口,下地行走时也能一口气走上大半个时辰而不会气喘吁吁,面泛潮红。
好几次,她会偷偷未到小姐的「烟笼翠微轩」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