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姐,不如咱们也坐下来看戏吧?就席地而坐,这草地坐起来很舒服的,咱们跟孩子们一块儿看戏?」樊香实劝诱着。
她已仔细打量过四周,摆摊的山民们有好几张熟面孔,都是她从小便识得的当地人,然后有些是春夏集市时才会出现的半熟面孔,至于那些没见过的生面引,目前瞧起来并无显样,而公子此时落于她们身后十步左右,被两名谷村村长绊住说话。
「松涛居」与北冥十六峰的大小山村一向友好交往,正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大小谷村这个「近邻」便如同「松涛居」的大门关,一有陌生人进入「松涛居」地界,村民们往峰上传涕消息之速,可比野火燎原。
被村长们拉住说事,公子一时半刻怕是不好脱身。樊香实心想,她干脆就拉着小姐边看皮影戏,边等公子过来。
哪知,她才踮起脚尖、越过几颗人头想跟陆芳远打个招呼,身旁的殷菱歌已被三、四名孩童簇拥着钻进人家皮影戏临时搭起的后台棚内。
「小姐!」她顾不得知会陆芳远,随即跟上,撩开厚厚灰左帘子钻进去。
「小姐——咦?」一踏进昏暗的棚内,她目力尚未适应,立即察觉出显样。
太过安静……静到教她头皮发麻!
有风流动。是掌风!从左后方扫来!
对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因此丝牵不掩气息,大刺刺试她身手。
她矮身闪过,立即回身相对,眼前站着的是一名高大男子,他一臂挟着全身瘫软、似被点穴的殷菱歌,仅以单掌应付她。
他掌力极沉,而且频频变招。
樊香实左突右这冲,整个人仍被罩在对方的掌风底下,即便想张声提点陆芳远,丹田内的真气却也滞碍难行,无法扬声。
这人……哄骗孩子们,要几个小童帮他拐「松涛居」的小姐入棚内吗?
可恶!究竟是何方鼠辈?
双方交手的过程其实很短,才经过几个气息吐纳而已,但樊香实人在其中,竟觉似有一刻钟那么久。
男人像猫逗老鼠那样闹她,她突然正面迎击,不再狼狈闪躲。
他低「咦」了声,因她扑过来的气势大有同归于尽的神气,打法相当不要命。
她已做好挨打的准备,但同时下定决心,无论多痛,都得双手、双脚外加一口牙,紧紧巴住对方不放,能撑多久是多久,公子必能察觉显状……公子会来的……一定会来……
突然间,天光射入,整座棚子被掀敞开来!
耳中听到一波接连一波的惊叫,周遭的村民们忙着奔逃避祸,东西散落一地,事情变化太快,樊香实一时间不太确定自己有无中掌,但她神智仍清楚,只是左肩沉甸甸,琵琶骨隐隐泛麻,几平连抬手都难。她眼珠子往旁边一瞥,发现那人的手就按在她左肩头上。
而她家的公子……
颈子仿佛有千斤重,她咬牙,艰难而倔强地抬起头。
那抹教人安心的颀长身影就伫立在几步之外。
公子面庞沉静如水,目光深幽一如往常,只是……向来淡淡噙笑的好看嘴角此时绷绷的。
……公子发怒了。
也、也该生气啦,不发怒才怪,是她没把小姐守住,现下可好了,小姐落到对方手里,连她也被制住,她……她实在愧对整个北冥十六峰的乡亲父老啊……
对峙持续着,或须臾,或许久,她分不出,因已失去对时间的掌握。
她听到那人哈哈大笑,笑中尽显恶意。
她张眸,映入眼中的是……蔚蓝天际?为什么……
脑中刷过疑惑,下一瞬,她弄懂了——她正飞在半空。
那个混蛋将她掷飞出去,而后得意大笑,挟着小姐扬长而去,就看公子救谁……
混帐王八蛋!不敢光明正大跟她家公子一对一快战,竟使出这等下九流的脱逃之法!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糟人抛掷,飞出去的势子既急又猛,好,没关系,她樊香实皮粗肉厚,顶多痛个一下、两下又三下,不怕!
以公子的能耐,此番追上去准能逮住对方,小姐在那人手里呢,一定得抢回来,她就等公子把人揪到她面前,让她好好踹那混蛋几脚!
可是……
那个……怎、怎么会……
为什么……她会躺在公子臂弯里?!
她没有摔疼,仅是四肢有些麻、有些无力,身子在重重跌落地面时,陆芳远振挥青袖,及时地将她勾进怀中。
她一时间腿软,身躯无法控制地往下滑,他顺势放她躺在草地上,但仍揽着她上半身,让她轻轻偎在胸前。
樊香实惊住了,因为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这样不对啊……公子跑来救她,那、那小姐怎么办?谁救小姐?!
她灵活乌眸又胡乱溜转,眼角余光瞥到身侧一方及人腰高的大石,忽地有些明白了,她方寸缩紧,既难受又内疚……
「公子,石、石头……小姐……快去追小姐……」她眸中忽地涌泪。
他是因见她就要一头砸烂在大石上,所以不得不先弃小姐而救她,是吗?
「已追不上了。」陆芳远语调持平。
他并未显露脾气,眉目间依怕淡然,只是此时的神态落进樊香实眼里,却让她呼息更促,胸口紧得疼痛……他脸上惯有的暖色已消退无踪。
都是她、都是她!
她曾对公子夸下海口,说要好生看顾小姐的,结果啊结果,说出的话没能做到!她食言在前,之后又害得公子无法见死不救,如今小姐落进恶人手里,全是她樊香实的错!
她吸吸鼻子,用力拭泪,勉强挣离他的怀抱。
跪坐在陆芳远面前,她挺直背,两手撑着大腿,带哭音哑声低嚷——
「公子,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我、我……」
蓦然间,有什么堵在喉头,好难受好难受。
她头晕目眩得快要不能呼息,感觉整个背部都在发烫。
那股显样的灼热从左肩胛骨开始烧腾,拓向整道背脊,跟着是她任督二脉走过的穴位,每一到都在鼓噪,仿佛……不喷涌出一些什么无法平息。
「呕——」她嘴中喷出一道红泉。
哎出一口血还不够,在她还没弄明白自个儿究竟发生何事之前,已又连续呕出第二、第三口鲜血。
瞬时间,她目力昏瞆,所有力气被抽光殆尽。
跪坐的身子无法再撑持,她往前倒。
半身被她呕出的鲜血溅染,陆芳远仍张臂,稳稳将她榄住。
拥她入怀,他沾上点点血红的俊面低垂下来。
无情似有情,有情又若无情,淡敛的双目刷过辉芒,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视她泛青的脸容,太多意绪在瞳底沉浮,太多……他若有所知,却因似有若无的觉察,让他神情更为肃冷……
虚掩的门外一直有交谈声传来。
她很难受,背脊遭火针赞刺过一般,痛到几要晕厥,却又强扯着最后一丝神识,费劲去听取那些声音——
「公子,出北冥十六峰的路只有南北两道,对方既是打西南苗疆而来,应该会选搔从南端突围……是,通北的道上也已设防,都布置妥当,就等对方现身,『武林盟』的赵兄与常兄调来一些人手,身手皆佳,能帮得上忙,只是……」一顿。「公子,那毒……阿实那丫头没事吧?烙在她身上的毒能拔清吗?」
是和叔跟公子在说话,声嗓时清时微,她听得颇变苦。
但是和叔问起她呢……
平时和叔总僵着脸,正正经经不爱说笑,原来……原来也会担心她……不过,她何时中毒?她不是被那人发掌打中,而是中毒吗……
她没听到公子如何回答,只知和叔又道——
「……公子所言极是,倘若出不了北冥十六峰,那人定需藏身,然而所选的藏匿之处再隐密,仍需清水与食物,如此推敲,搜寻的茶围便能收小……那就这么办,我立即安排……」
有脚步声离去,有脚步声踏进。
樊香实努力再努力地撑开眼皮,还没瞧清楚来者是谁,已本能地唤了声。「公子……」仿佛支持到此时已是尽头,她颈子一垂,身子往底下滑,这一动才让她意识到自个儿正浸在大药缸中,她口鼻浸入泛药香的水面,吓了一大跳,小脑袋瓜又陡地抬起,迷茫且惊愕地眨眨眼。
她人在「松涛居」的炼丹房内。
她整个人浸泡在黑呼呼的药汁中,水面淹到她的颈部,而且药汁好烫,像似……像似公子平时吩咐小参、小肆、小伍几个药僮熬药炼丹,只是这一回把她也一并丢进缸里熬煮了……
指头在药汁底下动了动,扯摸着身上……唔,还好还好,她仍穿着中衣,功夫裤也还套着,只是少了绑腿带,裤管松松咧咧,药汁浸湿了她。
心一弛,小脑袋瓜又往缸里点啊点,来到药缸边的男子终于出手。
哗啦啦啦——
她被人一把捞上岸!
「公……公子……」她再次被吓醒,奄奄一息的眸子突然回光返照般瞠圆。
她全身上下药汁滴滴答答,头发也成流泉,八成连脸蛋都沾上,而抱住她的男子一身青衫,那衫子因拥她入怀,很悲情地染出大片、大片的药渍。
她被抱到用来打坐练气的榻台上,甫躺落,身子却被男人一翻,改成趴卧。
几下折腾,迷迷糊糊间觑见公子眉眼,她不由得惊怕。
那张面庞依然俊美好看,依然沉静无波,但就是多了些什么又少掉许多什么,以前是朗朗佳公子,如今似有淡淡阴晦抹过,来能捉摸,不好捉摸……她、她有些怕。可是再想想,小姐被人挟走,公子变成这样也能理解的,一思及此,她心口又绞,疼到禁不住痛……
蓦地,她在他掌下瑟缩,险些气绝,因他……他从背后撕裂她的上衣!
唦地一声,衣料轻易裂开!
他撕掉她的中衣还不够,连里衣也一块儿除去!
「等等……等一下,公子你……你、你住手……住手……」老天!他竟然还想脱她裤子?!就算生她的气,也不需要用这种手段折磨她嘛……
气喘吁吁,她咬牙转过头,眼珠泡在热泪是,只是一透过泪雾看向他,什么气势都端不出,任何指责的话都挤不出来……公子说什么,她都听,公子要她做什么,她都做,然后……然后公子要脱她的衣裤,她、她……怎么办……
「阿实错了……都是我不好……公子不要生气,我……呜……不要被脱光光啦……」
似有叹息拂过她耳畔,暖热如温泉,多少减灭了背上的痛楚。
「阿实被下了西南『五毒教』的『佛头青』,这毒不难解,但解毒过释繁复了些,需药浴浸洗,需针务祛毒,还需以内力将毒素逼出,你乖,忍忍好吗?」
忍忍……她忍……她乖……
呜咽了声,她闭起双眸,小脸又是药汁又是泪,实在可怜。
于是裤子被稍稍往下拉,褪到约股沟之处。
炼丹房中弥漫药气,她全身肤孔舒张,忽觉公子碰触她裸肤的指仿佛有火。
她忍不住瑟缩,他却摊平一掌轻轻贴压她的背,开始落针。
「公子,我知道『佛头青』,你教过我的……」肉身热痛,精神萎靡,却无法昏过去了事,不如说些话移转注意力。多说话……也许就不觉痛,也许能忘记公子在她身上的手。
她掩睫,嚅着唇低语。「……『佛头青』,毒从肤入,游走任督二脉五十六穴,初中毒者,脊背浮现痴伤般青点,青点渐聚成团,一丸丸拓开,便如……如佛头上的丸青……」
听她喃喃背诵,陆芳远目光移向那张狼狈侧颜,下针之速顿了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