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韩维森陪封妍看完医生,大致了解她的情况后,便回到大陆去了。
他们还是每天讲电话、聊MSN,虽然无法每天腻在一起,但他们的心始终相连着。
她也蛮喜欢这样的相处模式,既亲密有自由。
但这一天,洪婉婷忽然来拜访她。实在太让她吃惊了,她们已经几年没联络了,她怎么会登门来访?
封妍给她倒了杯水,这时,手机又响起来了。
“喂,我是封妍,老大找我吗?”
“我听说我妈从楼梯摔下来,小妹怕我担心,一直不肯告诉我情况,但我最近有笔大生意要谈,若成功,我就可以让品牌打进法国市场,现在真的没时间回去,你能不能替我去看一下我妈?”他已经把所有筹码都放到这个生意上,如果成功,他就能把离婚失去的一切都赚回来,否则公司就是完了。正因如此,他才会分身乏术。
“OK,没问题,如果伯母的脚伤了,我会送她去看医生的。”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什么话,‘朋友间互相帮助,天经地义’,这还是你说的呢!”在这年头,义气已经一文不值了,但她就是喜欢他的重情重义,从小至今,不曾改变。
“是维森吧?”洪婉婷问。
“是啊!”封妍将水杯递给她。“老大请我帮忙一件事。”
“他老是这样,有问题的时候,才会找人帮忙,平常你想跟他谈个心都难。”
所以洪婉婷才会受不了那样的寂寞。
封妍笑而不答,韩维森也许不是个很体贴细心的男人,但他认真负责、有情有义,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她不是个完美的人,所以她也不会要求一个完美的情人。
“对了。”洪婉婷放下杯子。“我听说你不肯结婚,也不愿生小孩。封妍,你这样不行的,维森是韩家的独子,你不能害他绝后。”
“老大并不是没有孩子,他有薇薇了。”封妍认为在这年代,男孩、女孩已没有差别。
“是没错,但……”洪婉婷的脸色有些难看。“薇薇是女生,她……她不能继承香火啊!”
“我家如今也只剩我一个女生,难道要我爸妈再去生个弟弟?”
“你可以结婚,多生几个,将来过继一个姓封,不就传了香火?”
“万一我头几胎都生不到男孩,难道得一直生,生到有儿子为止?”封妍是个喜欢传统的人,比如她认为礼义廉耻很重要,她主张无信不立,她觉得做人要谦虚胜过骄傲,但有些传统,像是继承香火这种事,早该扔进焚化炉了。“婉婷姐,你现在这胎是男是女?”
“这……女生……”
“那你还要再生一个男的喽?”
“我……”她其实也不是那么在乎孩子的性别,但有些事情她真的不能不做,比如想办法要封妍和韩维森结婚生子。他们若一直维持男女朋友关系,她会懊悔一辈子。“总之,封妍,维森的妈妈是个很传统的人,她绝对不会同意你们不结婚的,如果你想永远跟维森在一起,最好有心理准备。”
她懂。不过洪婉婷不明白,她跟韩维森很难有永远,她的身体……也许他们只有很短很短的几年快乐,就让他们自私一回,不行吗?
“我该说的都说完了,剩下的,你好自为之。”洪婉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封妍真是纳闷,她到底想干什么啊?
她猜不出洪婉婷的心思,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不太好的预感。
但愿这些是不会伤害韩维森。
她向老天祈祷,把一切的苦难都给她,将所有幸福都贵到他身上吧!愿他永远喜乐——
封妍去了韩家,却没见到他母亲与妹妹,她向邻居打听后,才知道他们在大林慈济医院。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却在加护病房看见韩伯母,整个人傻了。
这是稍微摔倒受的伤吗?她……她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一口气了。
“护士小姐,她不是摔到脚吗?怎么会如此严重?”封妍惊讶。
“脚?病人是从楼梯上跌下来撞到头,才变成这样的。”护士说。
封妍回头看着韩小妹,不敢相信家里发生这么严重的事,她们居然还瞒着韩维森?
出了加护病房,她把韩小妹拉到墙角,问她:“你怎能隐瞒这样严重的事?”
“是妈妈不让我说的……”韩小妹抽噎着。“她说哥哥好难得才有这么好的机会东山再起,不能因为她而错过,她要哥哥重新成功,取回他因为离婚而失去的一切。”
“那维森呢?他的想法算什么?”大家都这么替他着想,可这真是他想要的吗?“万一……他们母子见不到最后一面,那是一辈子的遗憾!”
“我知道……”韩小妹不停地哭。“但是……哥哥这么努力才得到一个机会,你知道他离婚后,失去了多少吗?他不能再失败了……”
“钱可以再赚,亲情却不可以等待。”
“钱不是最重要的,但……失去那么多金钱,哥哥的鞋厂经营得很困难啊!这几年景气又不好,倘使……他这一倒下再也起不来,怎么办?”韩小妹一个人顾着病危的母亲,怎会不害怕?但她不想哥哥再经历一次挫折了。
封妍闭上眼,心在揪痛。一个人能够承担成功、失败、再成功、再失败……多少回?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她,但她知道,韩维森是个勇敢的人,所以离婚后,失去八成财产,他并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更加努力,追求属于他自己的成功。
这回能拿到法国的生意,想必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那么拼命了,却遇到母亲病危……该怎么选择?成功或亲情?
封妍咬着唇,看着韩小妹如断线珍珠的泪,突然非常羡慕。她的悲伤可以借由眼泪发泄,而她……她只能把唇咬得出血,却没有泪。
她也想哭,她想尽情地流泪来发泄心中的悲伤,但是……为什么只有她哭不出来?
“别说。”韩小妹拉住封妍的手。“妈妈不会愿意哥哥为了她失去这个机会……”
“但若有万一,维森却得用一辈子来懊悔——”
“可那时他成功了……也许他能成为鞋业大王,他会登上顶峰,这世上有哪个男人不想成为巨富?”
韩小妹的话有道理,但封妍了解韩维森,他连自创事业,都宁可使其熟悉的女鞋,不与昔日老板争夺市场。这样的他会为了成功而放弃见母亲最后一面吗?
成功和亲情,韩维森到底会选择哪一个?
封妍没有办法给韩小妹任何承诺,只能说:“让我想想。”
“谢谢你,封妍姐。”韩小妹以为她答应了,终于破涕为笑。
“这几天你也累了,要不要回家睡一觉,这里让我来看着。”
“会不会太麻烦?”
“加护病房不是随时开放,有规定探望时间的,我只要按时过来,其他时间我可以在家属休息室休息。”
“那就我们轮班吧!你一天、我一天,大家都不会太累。”
“嗯。”韩小妹疲惫地松了一口气,垮着肩膀,走出了医院。
凤眼看她的模样,想起妹妹封芸,她得病后也总是这样,连走路都是驼背,她们不只身体累,心也累了,所以没有元气。
封妍真担心她,希望她有足够坚强的心灵,撑过这次的难关。
她正想着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多帮帮韩小妹,手机忽然震动了,是韩维森。
她突然不敢接,因为她要怎么告诉他,母亲病危的事?
手机震动了一下子,停了,封妍松下一口气。
但十分钟后,手机又震动起来。想起韩维森是很担心母亲,才一而再、再而三来电吧!
她不能让他就这样提心吊胆地去谈生意,即使本来会成功,也容易出错。
她接起电话,尽量用平常的口气说:“喂,我是封妍,老大找我吗?”
“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没接电话?”
“嗯……电话塞在包包的某个夹层里。”对不起,她说谎了。
他叹口气,就知道这家伙迷糊,不是乱扔钥匙、就是乱塞电话。
“你去看了我妈吗?情况怎么样?”
“伯母正在睡觉。”昏睡也是一种睡,所以这不算说谎吧?
“那就好。”他安心了。“我明天一早去法国,祝我成功。”
她突然好想哭。老天爷,为什么要剥脱她哭泣的权利?她好需要眼泪来宣泄这份悲伤……
“祝你成功。”她咬着牙,尽量以最平常的口气与他说话。
“有你这句话,我一定会成功的。”然后,他很开心地挂断电话。
封妍再也忍不住,跑到楼梯间,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发出无声且没有泪水的悲愤哭嚎。
为什么事情总有波折,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幸福?维森……
老天啊,救救我吧!我该怎么让他开心?
封妍穿上防护服,走进加护病房,看着瘦得脱了形的韩母,眼眶又红了。
“伯母,你一定要撑住,维森顶多再四天,他一定会回来的。”她拉起韩母的手。“他会带回法国的合约,亲手送到你手上,让你分享他的成功。伯母,你也想看见维森意气风发的样子吧?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来,拜托你、拜托你……”
她不停地跟韩母说话,说眷村的事、聊薇薇这次考试又得第一、谈维森对这笔生意有多么大的把握……她一直讲到护士来告诉她,探视的时间到了,她不得不离开。
但是——
当她转身想走的时候,却感觉到了一股力。是韩母,她的眼睛没有睁开,意识似乎也未曾恢复,但她的手碰了她一下。
她是不是听见封妍的话,记起了宝贝儿子韩维森,所以她要坚持到儿子回来?
韩母发出像是蚊蚋般的气音,很模糊,但封妍认为她是在叫儿子的名字。“维森、维森……”
“伯母,你醒了!太好了,护士……”她想把喜悦跟护士分享。
护士却悲伤地摇摇头。“这不是清醒,她……”她有些结巴。“事实上,医生早就断定她醒不过来了,她的伤太重……你们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也就这一、两天……”那韩母见得到维森最后一面吗?万一……封妍顿时如坠冰窖。
“我刚刚也听见你的话,其实……有可能的话,让她儿子回来吧!”母子天性,若真错过生离死别的一瞬,将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封妍听着她说话,每一句都很有道理,但它们都像一把刀,正一点一滴割着她的心。
她该怎么办?相信韩母撑得过四天,能见到儿子成功归来,还是让韩维森自己作决定,成功与亲情,他只能择其一?
她不知道……
突然,一阵铃声响起,医生和护士从她身旁跑过去,进入加护病房。这时病人情况有变的通知。
但她进不去,她只能站在窗户旁看着,他们正在急救的对象是韩维森的母亲,她的情况有恶化了。
没多久,一个医生走过来告诉封妍。“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个刚才和封妍聊天的护士偷偷告诉她。“如果老人家有在家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希望,医院可以帮忙,让她办手续。”
封妍崩溃了。她缓缓坐倒在地,两手捂着脸,发出无声的哭泣。
韩母还是撑不到韩维森回来了,现在怎么办?她作不了决定,也无权替韩维森决定。
她考虑了一下,最后打电话给韩小妹,通知她来见母亲最后一面。
“你还是坚持不告诉维森吗?”封妍问。
“我……”韩小妹只是哭。“我不知道,不要问我,我真的不知道……哇哇哇……”她已经崩溃了。
封妍心痛如绞,但她得撑住,韩小妹不能依靠,所有的事都要由她来决定。
也许是巧合,也可能是命运,不管什么都好,总之,封妍的手机又适时震动起来。
封妍努力深吸了几口气,才接起电话。但这时,她已说不出那句招牌名言——
喂,我是封妍,老大找我吗?
电话那头的韩维森显然没发现她的异样,很开心地说:“封妍,我要上飞机了,等我到了法国,得到这份合约,我一定可以重新开始。”
“我……”她想祝福他,但她说不出来,断断续续的哭声逸出唇间。
“怎么了?封妍。”认识她这么久,他知道她外表软弱,但骨子里很坚强,她不会无缘无故哭泣,除非发生什么大事。“封妍,别哭了,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她不能说,说了,他的事业可能就完了。离婚时,他把大多数的现金都给了洪婉婷,剩下的两成财产一是公司,而是不动产,它们的变现性都不太好。
但做生意,有时候需要的就是现金,即使他可以贷款,但离婚初始,他已申请过贷款,现在,他很难再借到足够的金额让公司继续经营下去。
他非常需要法国那份合约,无比地渴望,只是……
“老大……”她痛苦失声。她真的很为难,可有些事,真的不能不做。“伯母……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伤的不是脚,是头,她……她撑不了多久了。”
电话那头的韩维森忽然陷入了漫长的沉寂。他没有说一句话。封妍仿佛有种错觉,在这一刹那,他连呼吸都停止了。
成功和亲情,他到底该怎么选择?
他又想起了十岁那年,父亲过世时,他也是这么痛苦、寂寞与畏惧,而那时,他身边有封妍。
这是不是老天给他生命中最大的恩惠?无论他怎么难受,封妍总在他身旁。
“我知道了。”好久、好久以后,韩维森终于开口,并且挂断电话。
封妍不晓得,他的意思是他要回来,或者他要去法国?
她没有问他,事实上,不管他作什么决定,她都是支持他的。
以前,有人笑过封妍,她对老大的崇拜已经到了若老大想去放火,她便去泼汽油的程度。
那是个笑话,但对她而言,韩维森就是这样重要。
韩维森回来了,放弃了他的生意,回到母亲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但当时,韩母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仅靠着维生系统。
如果他能够早些时候回来,如果他能跟母亲话别,如果……那该有多好?
他握着母亲的手,轻轻抚摸着她发皱的皮肤、冰凉的触感,和不再温润的颜色。
韩母年轻时是难得的大美人,但如今……已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清丽了。
“妈……”韩维森哽咽了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回来了。”
韩母应该已经没有知觉了,但是当韩维森喊出那声“妈”时,她眼角渗出了些许晶莹水滴。
或许,人真的是有灵魂的吧?尽管肉体已经丧失功能,但韩母的灵魂依然渴望见到儿子最后一面,所以韩维森来了,她便安心了。
之后,韩维森和封妍一起处理韩母的丧事。
韩小妹每天哭。她已经除了掉泪,再也错不了其他的事。
丧事期间,金大犹、洪婉婷和薇薇都来祭拜过一次。
韩维森其实希望他们能留下来帮忙,但他们似乎很忌讳接触丧事,怕会带来霉运。
薇薇给奶奶烧完香,说了句“再见”,就被洪婉婷狠狠教训了一顿。那两个字在丧事里是最大的禁忌。
最后,只有韩维森和封妍轮流守夜。她倒不忌讳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她除了回家给父母烧饭和洗澡、睡觉之外,就陪着他。
他们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当一个人忙时,另一个就烧纸钱或烧香,总是保持着香烛、纸钱不灭。
封妍还陪着他吃素。其实,韩小妹也都吃肉包了,毕竟什么年代了,哪里还有如此多禁忌?
“那你为什么吃?”她问。
韩维森默默地把难吃的素饺送进嘴里。软烂的皮配上无味的馅,真是难吃透了,但他还是勉强吃了三颗。
至少,在母亲丧事结束前,他得保证自己不会饿死,不是吗?
他已经亏欠母亲这么多了,在母亲痛苦地躺在病床时,他毫无所知,只忙着工作……他一辈子都在工作,为了工作,他失去婚姻、失去家庭、失去母亲……他到底为什么工作?
“小妹告诉我,是伯母阻止她将事实告诉你,因为她希望你能东山再起。”封妍说。
“就算我拥有成功的事业又如何?最终,我还不是失去了一切?”如果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他会更珍惜身边的人。
“但那是你的母亲,有哪个母亲不希望儿子意气风发?”
“所以她把最苦的都留给自己。”妈妈……他真的好舍不得她啊!
“也许她不觉得苦呢……”她轻轻地捧起他的脸,因为悲伤而显得憔悴的脸庞失去了几分光采,却依旧让她怦然心动。这个人,不管他是什么摸样,她对他永远只有一个愿望——笑。“老大,我想,伯母只要能看见你笑,她就什么苦也感受不到了。”就跟她一样,爱惨了他,所以只要他开心,什么都无所谓。
“可我仍然对不起她。”因为他不仅没有与母亲道别,还失去了那份合约。
“不会的。”她的螓首靠着他的肩膀。“子不嫌母丑,我相信颠倒过来,也是一样的。只要你健康平安,伯母就很开心了。至于公司……失之东隅,也许收之桑榆呢!我相信这世上永远都有机会,只要你能预先准备好,并且及时捉住它,你一定可以重新再起。”
“是吗?”他不想叹气的,他努力告诉自己,他不会轻易被打倒,但这层出不穷的挫折真的让他泄气。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撑得下去吗?
“再说,”她倾过身,在他颊上亲了一记。“不是还有我在吗?就算你的鞋厂没了,我也有工作,供你两餐一宿,没问题啦!”
“你要养我?”这时他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但为什么,他的眼眶好热?这个女人为了他,真的什么都不顾了。“怎么了?你看不起我吗?”她能养父母、养豆豆,难道还差他一个人?
“不是,我只不过……”他太感动了,就为了一个男人,他总是承担一切,他认为这是男人应尽的责任,但现在有个女人告诉他,他其实不必那么辛苦,偶尔,他也能放松的。
当然,他不会真的放弃责任,但他珍惜她这份心意,想好好珍惜,一辈子都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