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为这一路上,她压根儿没给过他好脸色,还处处提防着他,可他,不仅一路悄悄关照着她这个难伺候的老太婆,更在这时为怕伤害一名老妪的心,而将那显而易见、压在心头许久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此刻,望着男子眼底漾成一片的似水柔情,望着他那柔情中带着的一抹不舍与遗憾,却又由衷希望对方幸福的表情,慕天璇的心竟微微抽疼了。
这名男子,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那名女子吧!喜欢到或许她早已成亲了,依旧如此眷恋不舍。
这世上,真的有这种让人心疼、让人不忍,又让人叹息的真挚情感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死心眼啊!」不想再看这般竖毅的男子眼底流露出的那股伤怀,慕天璇故意粗嗄地说道:「这世上好姑娘多了去了,老太婆就不信没有比她好的!」
「就算有,也是不一样的……」一当谈起心底的那名女子,男子脸庞上的刚毅线条整个柔和了,「她出身高贵,既冰雪聪明,又温柔慈悲,但耍起性子来时啊!倔得连我都拿她没辙……」
那是名如何幸运的女子啊!
而那名女子,可知道自己的幸运呢?
「也不怎么样嘛!」听着男子看似轻描淡写,却恍若那名女子如在眼前般的痴傻模样,半晌后,慕天璇装成一副没什么了不起般地轻哼一声,「像这样的丫头,我家隔壁也有啊!」
「哦?那姑娘几岁?」男子随口问道。
「三岁。」慕天璇举起三根手指。
男子愣了愣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那般自在,笑得胸膛都不断上下来回震动着。
望着那个开怀又俊朗的笑颜,慕天璇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而眼眸,怎么也离不开那张笑得开怀又自在的俊颜……
「大娘,我脸上怎么了?」笑了许久后,当发现慕天璇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时,男子连忙问道。
「在一个老太婆面前笑得这样放肆,你这孩子也恁不象话了!」蓦地一愣后,慕天璇慌乱中用粗里粗气的话语来掩饰看自己的失态,然后脸颊微热的爬起身来,「行了,雨停了,我要走了。」
「大娘,您再等一会儿吧!」伸手按位慕天璇的手,男子轻轻劝阻道。「这雨刚停,路上全是泥,不好走的。」
「都是你在说……对了,你干嘛一直老摸着你那左手指啊?」明白男子说的确实是事实,所以慕天璇只得又一屁股坐下,然后在瞄到他一路上没事老抚弄着的玉斑指时,故意大声说道:「是什么好东西?给老太婆看看。」
完全没有任何的迟疑,男子轻轻摘下了手中的玉斑指放至慕天璇的掌心中。
「这啥啊?又不是什么值钱货!」仔细凝望着那个其实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玉斑指,慕天璇佯装不屑般地嘟囔着,「你干嘛当个宝似的没事转过来又转过去的?」
「我年轻时曾荒唐过一阵,老因控制不了自己的脾性而误事……」望着那个在身上戴了许多年的玉斑指,男子望向前方淡淡说道:「所以戴看它,就是希望能让自己记住过去犯的错,稳住心性,不要再重蹈覆辙……」
是的,就只是一个对自己的警惕罢了。
但老实说,其实连男子自己都很诧异,诧异自己竟可以如此平静地将这埋藏在他心底许久都未曾向人叙说过的事说出口。
或许是这大娘只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或许是这大娘虽看似口无遮拦,却直来直往的态度让他一再想起他的娘亲,也才会让他终子撤下了这么多的心防……
「知错能改算你还懂点事,不过年少轻狂谁没有啊?」听到男子的话后,慕天璇故意不耐烦地轻哼一声,「不是老太婆想说你,你知道自己有哪里不足,也注意到了是挺好,可也不必矫往过正到把自己弄成一副深深沉沉、六亲不认的模样吧!」
「深深沉沉、六亲不认?」听到慕天璇的话后,男子微微愣了愣。
「看你笑起来脸皮一点都不自然的样子,老太婆用脚底想都知道你有八百年没笑过了!」指着男子一直微皱着的眉心,慕天璇用一副「还用多问」的语气说道:「怎么,还怀疑啊!你要知道,像老太婆这种吃的盐都比你吃的米多的人,一眼就瞧出像你这样连笑都要遮着、掩着的人,肯定活得不会有多痛快。」
口中说出的话,或许不是很中听,却是慕天璇打由心底的肺腑之言,因为她也曾痛过,也曾苦过,可无论过去曾经多苦、多痛,日子还是一样必须过下去,而且还得努力的让它过得更精采。
「真的这么不自然啊……」望着慕天璇指向自己眉心的手,男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可不!」慕天璇又哼了一声,「人这一辈子才多长啊?该笑就笑、该哭就哭,哭完了该干嘛就干嘛去,像你这样一直执着于过去,还刻意让自己活得那么辛苦、活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这有意思吗?」
「活得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慕天璇的一席话,令得男子竟低头喃喃了。
望着男子略有所悟的模样,慕天璇也不再开口了,就任着他自己思索去,毕竟有些事,总要自己想通,旁人的提点,也只不过是提点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后阳光,缓缓普照整个大地,而慕天璇也顺势爬起身来。
「太阳都出来半天了,老婆子没闲工夫再在这里与你瞎扯了。」
「是呢!我都没注意到。」转过头望向不知何时放晴的蓝天,男子的眼中有抹如同雨后晴空般的清澈与澄静,「大娘,您看,有彩虹呢!」
由这时起,慕天璇与男子不再一前一后的前行,而是并肩一边闲聊,一边赶路,然后在隔日午时,终于抵达了郊林村。
「行了、行了,我到家了,你可以走了。」向着村口旁一间破旧的小屋走去,慕天璇对身旁的男子挥挥手,「一路上跟个跟屁虫似的烦死人!」
「好的。」口中说着好,但男子却还是抢先推开了门,将里面清扫了一番,并为屋里烧上了火后才离去。
待男子离去后,坐在自己狡兔三窟中,那已许多未曾使用过的小旧屋,慕天璇环视着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摆设,思绪是那样杂乱纷飞。
真是一段奇异的旅程,一段她生命中未曾体验过,夹杂着淡淡趣味与古怪的旅程。
竟有些依依不舍呢……
当身旁再也没有那真诚的扶持与陪伴时,慕天璇竟感受到一股许久许久都未曾体会过的孤寂。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大概是她太久没有独自出门了,再加上这些年来她一直系在工作上那颗紧绷的心一下子松懈下来了,才会这样吧……
正当慕天璇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时,一阵敲门声却吓得冥思中的她整个人由床上弹起。
「大娘,开开门。」
是那黑衣男子的声音!
他怎么又回来了?
「你又来干嘛?」打开门,望着肩上扛着两袋米汤与一捆柴的男子,慕天璇眯起眼瞪着他。
「大娘,我方才才想起忘了告诉您,我是天一县的上官云。」将米与柴都放好后,男子才走出小屋,露出一抹淡淡的笑,「若哪日心里不痛快,想骂人了,就到天一县的我家当铺来,我就在那儿当差。」
这男人究竟是太深沉还是太单纯啊?竟这样轻易便把底细告诉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太婆!
瞪着那个已然远去的背影,慕天璇真的有些搞不清
「算了,没空理他了,还是赶紧回家把那个案子了结了才重要。」
关上房门,回过身去,慕天璇开始换上一袭男装,然后在脸上覆上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
是的,这才是如今世人眼中的慕天璇──
一名长相平凡无奇,并且无德、无良、善辩的狡诈讼师。
一年后
青天高高,白云飘飘,位于北沙国与南林国交界处的霄云县此时正是慕春三月时节。
由于地处汉北南端,因此吹拂在县民脸上的含沙春风,依然夹杂着一丝微寒。
县里的县衙此刻正升堂问审,原告、被告一起跪在堂上,衙役们面无表情地站在两旁,可县老爷却不在座上。
但在正衙后茅厕外不远处的大石上,此时坐了一名相貌平凡到很难令人记得位的灰袍男子,不断地用折扇在鼻前轻扬,而茅厕内则传出一声震天喷嚏声──
「说吧!你又哪里不满意了?」
茅厕外静无人声。
「不至于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吧?」茅厕内发出的声音鼻音益发浓厚了。
「大人,您想如何商量?」微微垂下眼眸,灰袍男子终于开口了,嗓音清润、沉稳,却透露出一股淡淡的促狭。
「别得寸进尺啊!慕天璇。」拎着裤头,一名身穿县官官服,年约三十二、三岁的邋遢男子由茅厕里走出,瞪了灰袍男子一眼。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大人。」遥望远方的蓝色天际,慕天璇唇角绽出一抹笑。
「先瞧你那脸怪笑,就知道你一肚子坏水。」县老爷边走至一旁净手边嘟囔着,「好了,把李家城东那块山坡地判给你家事主,你赶紧的撤告,别再烦我了行不行?」
慕天璇静默不语,只是微笑地望着县老爷,平凡脸庞上的那双眼眸却显得异常的慧黠与晶亮。
「过分了啊!慕天璇。」瞪着慕天璇,县老爷的嗓音沉了下来,「你那事主只是李大富生前风流过的烟花女子之一罢了,虽说她曾生下李大富的儿子,可也早夭折了,这么没名没分的老太婆,能有块地她也该满足了!」
「但是大老爷啊!李大富生前可是有留下一份遗嘱的呢!」望着摆出官威派头的县老爷,慕天璇缓缓启齿说道:「您总不希望那份遗嘱突然在此时出现,而让我俩原本可由李家揩到的油水瞬间化为乌有吧?」
「遗嘱?该死的!」听到慕天璇的话后,县老爷的脸霎时垮了一半,口中喃喃低咒看,「那个死风流鬼什么时候变聪明了?不,他不可能变聪明的,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臭小子不知道用什么法子骗他签下了一份……」
「城东那块山坡地就算孝敬给您了。」在县老爷的低咒声中,慕天璇从容地由大石上缓缓起身,拍拍衣摆上的尘土,「而您呢!只要把李家位于南城红袖巷二号那栋旧宅判给我家事主,然后再把宅子后边的那块地给我即可,您意下如何?」
「你手里的那份到底写了什么?」县老爷眯起眼,半信半疑地望向慕天璇。
「若您真想知道,我一会儿就让我家事主在堂上提出,只是呢……」望着县老爷那邋里邋遢的胡碴子,慕天璇微微一笑,「我实在怕那么一提,您连城东那块地的影子都见不着了。」
「城东那块破地片草不生的,我要了有什么意思?」县老爷不满意地冷哼。
「可被告李家允您在西风县的那栋宅邸,据我私下得知……」漫不经心地瞟了县老爷一眼,慕天璇无事般地说道:「其实再两个月就要被西风县强制充公了呢!」
「什么?充公?」听到「充公」两个字,县老爷的眼眸霎时瞪得有如牛钤大。
「当然,您大可不相信。」慕天璇故意轻叹了一口气,「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讼师,口说无凭的……」
「这李家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县老爷恨恨地瞪着慕天璇,再忍不住地骂道:「跟你一样都不是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