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人是乔富贵?”冷遥夜清冷的嗓音低声问道。
“嗯。”眸光仍不悦地瞪着前方的乔富贵。
冷遥夜微眯起眼,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当横匾招牌被拆下时,众人一阵哗然。她转过身,冷冷地说︰“没趣,不想看了。”语音一落,人已往回走。
他随后亦走出人群,静默地来到她身旁。
“我只是替好友感到心疼与不舍,一会儿就好。”她眉目低垂,闷闷说道。刚才匾额被拆下的刹那,她忆及这几年来曲映欢的委屈与艰辛,心里一阵不快。
冷遥夜默不作声,盯着她瞧的黑眸淡静得瞧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忽地,一记闷雷传来,闷闷沉沉的,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灰厚的云层,看来一场春雨免不了了。
“咱们可得赶紧找个地方避雨。”这么想的同时,围观的群众也留意到天候的异变,纷纷散开离去。
匆忙之下,她不自觉地拉起他的手往前疾走。冷遥夜眸底轻掠过一抹难解的情绪,旋即回复淡然无波的沉静神色。
奔走一阵,她停了下来,赫然惊觉自己从刚才就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放。
天空乌云密布,春雷骤然轰隆作响,她惊得心儿怦跳,急忙松开他的手。见冷遥夜一脸淡定自若,显然未将她冒失的行为放心上,她这才神宁一笑。
蓦地,雨珠狠狠地落下,击打在屋顶上发出啪嗒啪嗒声响,眼看就将倾盆而下。
“躲雨吧。”
耳边传来他的轻嗓,她点头领着他拐进小巷,从捷径而去。大雨毫不留情地哗啦而下,两人冒着雨一路疾奔,冷遥夜紧随她身后,见她奔走的步伐……他眉峰微蹙,心下犯疑。
“咱们到‘水龙吟’避避。”她略为停顿,回头见他跟上,这才又迈开步伐。
一路奔进“水龙吟”,元琦见她一身锦衫被淋得半湿,忙让人取来干净巾帕。
“这雨怕会下一阵子,大小姐先上楼歇会儿,我让人烧壶热茶。”
她点点头,与冷遥夜上了楼,眸光狐疑地瞧了瞧——他与她分明同时进出,何以此刻他仅面上些许薄水珠,身上那袭浅灰绸衫看起来却挺干爽?
春雨滂沱,早春薄寒侵人肌骨,淋得半湿的她忍不住打起喷嚏。见状,他起身将敞开的窗拉上,再将刚才元琦给他的干净巾帕递给她。
她道声谢,接过手忍不住喃喃自语︰“怎么他就没淋湿?不会真是仙人吧?”
他嘴角微扬,没理会她的戏言,外面落雨声哗啦,偶尔伴着几声响雷。
店内小伙计备了茶水点心上来,将已盛装沸水的铁壶架上红泥小炉文火烧煮,几盘干果糕点布上桌,打躬退去。
她拭着发上雨珠,他则提起铁壶在两人的茶碗注入热水,热烟缕缕直上,茶香阵阵扑鼻。他端起茶碗徐徐而饮,窗外春雨霏霏,衬得屋内氛围益发疏佣闲适,他浑身飘逸悠然的气韵,好似原就属于此处,如此怡然!
她心底忽地有丝异样。瞧他散发出的从容自若,怎么看都不像落难异乡。他对寻亲一事又似乎可有可无,听天命也不是这般随意呗?
“你来临阳真是为了寻亲?”心头有疑,她脱口问道。
对于她的直率,他不以为意,仅挑眉淡笑,不答反问︰“不然你以为呢?”
呃……她一时语塞,皱了皱鼻,讪讪地道︰“怎把问题丢回来给我啦?”
闻言,他轻笑。“事过境迁,很多事就不强求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她圆睁着眼,鼓着腮颊。谁担心来着?她是好奇啦!然而经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意思再多问什么。
“喝吧,茶都凉了。”见她没动,他轻声道。
她端起茶碗,眼珠子骨碌碌转,心想,怎么这会儿他倒成了主人似?
这几日,关家发生了些事。先是失去了最后一家药铺;再者,死去多年的关夕霏意外出现后,却又离开临阳城。
三年前大伙都认为关少爷死了,惟独曲映欢坚持他活着。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夫婿回来,却是成了另一个人、另一种身份了。
得知关夕霏尚在人世,季珞语替好友开心,同时却也为曲映欢抱不平。因为环境所迫,他们夫妻至今也只能两地相思,暂且无法相依相守。
在这多事之秋,她每天总会抽个时间去趟关家,回程再到书坊坐坐。
冷遥夜偶尔会来到“水龙吟”。像今日,两人午后就待在“水龙吟”二楼品茗,偶尔下盘棋,又或者当她构想下回《三殊漫谈》的内容时,他则在一旁随意翻阅书坊的书籍。
“你瞧这内容会不会又太‘天真浪漫’啊?”她将书写一半的文稿拿到他眼前,故意问道。
他当真接过手,低头细读。
“我以为上回这个‘李榭’早该死了,怎么这回他仍活着?”他轻声低喃道。
“‘李榭’鸿福齐天,命不该绝,刚好有位江湖奇人经过,露了一手救了他……”她噘着嘴,不满地问︰“我上头分明就写了,你究竟看仔细了没?”
“‘李榭’功夫太差,运气却太好,真正的江湖是无法只靠‘鸿福齐天’来活命的。”他半认真半戏谑道。
“说到底,你就是觉得太虚幻无实啦!”她气呼呼地将文稿从他手里抽回来。
“这没什么不好。你本是在写‘江湖’,不是在过‘江湖’。”相对她的气恼,他仍是从容淡雅。
“瞧你说的,好像自个儿是个老江湖似。”她不以为然地轻哼。
他笑了笑,像是笑她的孩子气,又像笑着自己的多事。
稍晚,两人因贪食城中巷口刘婆婆特制的状元糕回来晚了,到家便各自回房里。她净身梳洗后,想起该去向阿爹问好,免得他老说女儿大了,心也向外。
一走出房门,见丫鬟宝儿匆匆走了过来。
“小姐,老爷……去了客厢房找冷公子。”宝儿喘吁吁说道。
宝儿本是服侍她的丫鬟,这几日让她遣派过去服侍冷遥夜。
她轻叹口气。几天下来,阿爹终是隐忍不住。前几日,阿爹与冷遥夜碰面时,她总不停地以眼神示意,要阿爹别操之过急把人吓跑……显然阿爹忍不住了。
她疾步而行,宝儿跟在后头。来到西厢客房,但见屋前小园中,阿爹与冷遥夜正分坐园中石桌的两端。
“冷公子觉得咱女儿如何?”
刚踏入小庭园,听见的即是阿爹别有用意的一句问话。
冷遥夜沉吟片晌,还未开口,季珞语清亮的嗓音即响起︰“你女儿怎样,干人家何事?”她冷冷地回道。
季老爷听得背后响起女儿嗓音,心惊胆颤地回过头,笑呵呵道︰“珞儿啊……那个……不是歇下了吗?”睨了眼跟在女儿后头的宝儿,真是多嘴的丫鬟!
季珞语抿嘴不回答,张着双杏眼瞪着季老爷。
季老爷心虚地笑了笑,一时无措,竟转回头向冷遥夜使眼色求助。
“还没歇下?”冷遥夜朝她问道。
“就是啊!”季老爷附和道。才问了冷公子没几句……还好,至少确认了尚未娶妻一事。
“阿爹呢?这么闲情,找人聊些什么呢?”她笑吟吟问道,眸色却是气冲冲。
“哈哈……就闲聊!季忠有些事让阿爹处理,阿爹先忙去。”季老爷忙打哈哈,起身挥挥走,匆匆离去。
她没好气地叹了一声,走向石桌坐了下来。
不是不晓得阿爹有多么疼爱她,只是,一旦扯上她的婚事,阿爹总是一副迫不及待、恨不得她能马上找个人嫁了……不,是找个人纳进门,不管那人是圆是扁,不管那人是否真心喜爱她,她又是否真的倾心于此人,好像她生命的价值只为了纳婿生子似!
她或许不拘于世俗礼法,甚且我行我素,然而骨子里仍保有传统的一面,所以她平素虽率性任情,仍是守着分际;虽然因为婚姻大事气阿爹,然更多时候是气自个儿,觉得自己真不孝,惹得阿爹如此忧烦。
她沉默不语,神色一反平时的娇俏活泼,显得抑郁寡欢。
冷遥夜未说什么,忽地起身入内。季珞语抬眼,正纳闷着,见他又走了出来,手里多出一把短瑶琴。
他将短琴摆上石桌,落座抚琴。琴声响起,幽雅动听,随着曲调变化而有不同风情。此际,琴声如春风轻拂柳梢,舒人心脾,她那悒郁的心情,随着琴声扬起,渐消渐散。
她为富家千金,虽不精琴艺,仍略懂音律;知他琴艺不凡,听他抚奏这曲“碧涧流泉”,于平缓处流泉泠泠,峻急时嘈嘈切切,清脆琴音如绕于深山峡谷中悠然畅游,意趣盎然!
他究意是什么样的人物哪?
良久,琴声止歇,冷遥夜抬起眼,见她水眸波光湛湛,正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眸底微微漾起的情愫,连她自己都未有察觉。
他心下一动,眉宇间不着痕迹地扫过一丝诧异——讶于自己心底那股莫名的悸动。
“冷遥夜……你究竟是谁呀?”她突地冒出一句。
“没喝酒就醉了?连人也识不得?”明知她问的不是这意思,他却故意曲解。
“琴声也能醉人。”知道他不想回答,她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眸光波澜不兴,却无法忽略涌上心间的异样感受……顿时神色冷凝。
“冷遥夜……”未留意他神色的变化,她软语轻喊。
他略去心中异样,扬眉询问。
她笑了笑,摇晃螓首,道︰“没什么。”
她本想说︰若是寻不到亲人,你就这么住下来亦无妨。继而一想,这么说岂不是要让人误解,好像她多希望他能长住似……两颊泛着淡淡红霞。
“如果我也会抚琴就好了。”她一脸向往。
“你想学?”
“你愿意教我吗?”她眸一亮,殷切盼望着。
他心头一凛,沉吟片刻,突然清冷地逸出一句︰“我明日即将离开。”
轰地一声,她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无法反应,半晌才回过神。
“是因为阿爹的关系吗?你别在意,他就张嘴,没别的意思。”语气中流露一丝焦急。
“跟季老爷子无关,我本就打算明日启程返乡。”语调冷静淡定。
“明日……为什么?”她怅然问道。明日启程?倘若她今夜不曾过来,他竟不打算跟她提了?淡淡愁绪在心里泛开来。
他沉着脸,默不作声。
是她问得不对,返家哪需要什么原因呢?她螓首轻晃。
“那……你不找亲姐姐了?”她又问。
“已寻到,她人不在临阳城,我会再与她联络。”
找到了?何时的事?既然人不在临阳,又是怎么找着的?她心中纵有许多疑虑,却未多追问。既然人要走了,问了又有何意思。况且他至临阳城的事务已达成,总不好再留人。
“那就好。”她一脸怅然若失。
“这几天……多谢你相助。”他唇瓣一扬,报以微笑。
“好说。其实好像也没帮到啥忙。”她勉强扯出一记淡笑。
晚风徐徐吹拂,她面上笑着,心下却觉闷闷的、沉沉的……这个春夜还真扰人!
山顶传来一阵尖锐的怪笑,极是刺耳。穷目望去,但见一名长发披散的少妇仰天狂笑,状若疯狂。半晌,笑声陡歇,少妇猛地转头……那另半边脸竟有泰半是凹凸的伤疤,丑陋狰狞得令人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