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说起来,他从小就是一个教长辈头痛的惹祸精,性子三分像他爹顽强,七分则似他娘亲灵活善计,或许是因为天生的劣根性,让他对人性也看得十分透澈,是以总有几分淡漠,於人於事,他大多是慵懒以对,没将任何人给放在心上。

他知道以自己的身分必然要娶一门妻子,为问家传宗接代,但是,他将来的妻子会是谁?他觉得只要自家的爹娘满意,他就没有意见,总之他只是负责把人娶进来,尽一份身为问家子孙的义务而已。

他这般心思,不是孝顺,不是随和,而仅仅只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将来的妻子究竟是谁而已。

沈晚芽睨着端着茶碗不放,摆明了想要使出「一默天下无难事」的儿子,轻轻的,带着一丝幽怨道:

「鸿儿,娘想抱孙子了。」

「孙……」

问惊鸿没预料他家娘亲一开口,就掷出这麽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嘴里含的一口茶差点吞岔进喉咙,他只能缓慢把茶水咽下,一边调过头,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瞪着面前虽然年过四十,但面容白嫩净秀,一如他儿时的女子。

「娘,你想抱孙子没问题,但你是不是该让你儿子我先成亲再说?」

「那你就成亲吧。」

闻言,问惊鸿忍不住腹诽,怎麽他娘说起他成亲的事,比说起吃饭的事情更加轻描淡写呢?好歹他是她儿子,是不?

「娘啊!你这一时之间,让儿子找哪家的姑娘成亲去?你不是老让爹说,我的年纪还小,还需要多加历练,不急着成家立业吗?」

「那些推拖之词,你也信吗?」沈晚芽挑起秀眉,失笑道。

「……娘,儿子很认真,我当然相信娘说什麽是什麽,哪里想过是什麽推拖之词呢?」问惊鸿嘿嘿陪笑,犹是一副「我是娘乖儿子」的表情,却在同时放下茶碗,心里已经在打算情况不对,要找机会逃跑。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自个儿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只要他家娘亲打定主意,他家亲爹肯定也是不会放过他这儿子的。

沈晚芽也是笑颜灿灿,一手越过几案,拉住了儿子比自己大上快两倍的男子手掌,看似亲热温柔的动作,其实握得十分紧牢,就防儿子趁机跑掉。

母子两人相视着对方,仍旧都是笑容不改,母慈子孝的场面,事实上却是各怀鬼胎,从问惊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跟他家娘亲之间的相处模式,就好比是官兵捉小偷,只是差别在於这个小偷是官兵亲生的而已。

「鸿儿,娘想知道,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玉儿的?」

又是一句开门见山的问话。

问惊鸿肯定了他家娘亲今天绝对是有备而来,除了借机敲打掌柜们之外,他更是她今天主要对付的目标。

「娘,你的意思是想……」他将娘亲前後说的话兜拢在一起,琥珀眼眸微微地眯细,心里似乎已经有了几分明白。

「嗯。」沈晚芽一眼洞悉儿子的询问表情,微笑颔首道:「正如你现在心里所想的一样,娘想把玉儿指给你为妻,她是我为你挑的最好妻子人选,这两年找上门来想与我们问家结成亲家的人不少,我一个也没答应,但我也不需要去告诉这些人,在我心里早就已经有了儿媳妇的最好人选,鸿儿,娘想知道你的意愿,你告诉娘,你愿意娶玉儿为妻吗?」

话落,久久,问惊鸿抿唇没有回答,面色却也无不悦。

不知为何,问惊鸿对於他娘提起要让元润玉嫁他为妻的事情,他竟是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於心里有一种他娘捣了那麽久,终於说出口的意料之中。

说起来,他们母子两人从他小时候就不算亲热,并非是感情不好,而是就算平日里能够说说笑笑,彼此之间总还是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隔膜似的,他想,或许终究是男女有别,心思上想得不同吧!

一直以来,问惊鸿不自主地跟他爹就是比较能够交心畅谈,也总觉得比起他这个亲儿子,他们家小总管元润玉与他娘更加亲热,相处得更好,教他总有一种玉儿才是他娘亲生的错觉。

但是,不亲归不亲,问惊鸿却觉得他们母子两人,或许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这大概是因为他们天性本质上是一样的,所以总是很容易就能够猜到对方的想法,因此,问惊鸿不讶异娘亲为他挑了玉儿做未来的儿媳妇。

沈晚芽一直等不到儿子回答,在两人相视沉默许久之後,她才试探问道:「你不愿意吗?」

问惊鸿对着母亲,仍旧只是笑,笑弯的眼眉嘴角,褪了几分「云扬号」少东家的威严,更接近寻常的二十岁少年模样;他说不上心里的意愿如何,只是对於娘亲的这项提议没有丝毫抵触之情。

对於他们母子而言,元润玉是一个极特别的存在,在他七岁那年,如果没有这个当年不过十岁,行动永远比思考更快一步的耿直姑娘,勇敢地冲进受惊的马群之中,或许他一条小命已经葬送在狂乱的马蹄之下。

这些年,如果不是这个被他捉弄欺负,非但不哭也不诉苦,反过来还会为他巧妙开脱,简直就是生来教他良心不安的单纯姐姐,只怕他问惊鸿不可能变成教人省心的乖巧弟弟,至今都还会是一个惹祸大王。

沈晚芽看见儿子不语的表情之中,似有一丝缅怀的沉思,她也不再着急催促想要答案,放开了他的手,往後靠回椅背上,端起自己的茶碗,浅饮着已然半温的茶水,心里也想到了一些事情。

尤其,是当中一件虽然经时已久,但至今都仍忘不掉的往事。

她想,如果儿子心里也在缅想着往事,或许,他们母子二人此刻所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情也不一定?

一如沈晚芽心中猜想,他们母子确实想到了同一桩往事。

他们同时想起了那一年,问惊鸿为了捉弄元润玉,好教训一下她,让她别老是喜欢跟前跟後的保护纠正他,他跟一个贩卖人口的牙人串通好了,那一天,由他嘻皮笑脸,讨好卖乖把元润玉给诱骗出去,差点就把她卖给了那位牙人。

就差一点……只差一丁点,就酿成了大祸。

那年,问惊鸿十一岁,天生的顽劣,再加上从孩子转为少年的初期,内心才刚萌芽的叛逆,让他的捉弄行为更加变本加厉,其一是想要让他的娘亲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不再受她控制,其二是元润玉自以为比他大上几岁,再加上得到他娘亲的允许,一直对他约束颇多,虽然大多数都是关心他,要他远离危险,但是那些唠叨听多了就是教人心烦。

反正又不是真的要把她卖给牙人,不过是吓吓她而已,因为抱着这种无所谓的心态,问惊鸿想到就做,还做得十分逼真,如果不是知情的人,会以为那个牙人把元润玉强硬拉走,是真的要把她带去卖掉。

他看见玉儿在模样粗胖,有着一张麻子脸的牙人拉扯之下,开始尖叫发抖,惊慌的喊救命,不停地喊着要他救她,那个失控的场面教他见了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不由得心生惧意,出声让牙人放开玉儿。

可是,场面确实是失控了,牙人并没有放手,反而更加强硬地想将玉儿拉上马车,他心急地大喊住手,可是牙人与他的同伴都没有听从,他对牙人喊说他们收了他的钱,陪他演这场戏,怎麽可以出尔反尔?!

在听他把话喊完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玉儿停止了尖叫挣扎,怔怔地往他看过来,一双瞠圆的眼眸不断地在掉着眼泪,一颗颗,不停地落下来。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直到那一天,他也才知道,以为自个儿年纪长大了,他家娘亲再也控制不了他的想法,错得有多离谱可怕……

其实,如今的问惊鸿,就算真的与他的娘亲玩起官兵捉小偷的游戏,他这个小偷的能耐,未必不能赢过他娘这位官兵,但是,他也成长到足以判断情况,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条件,而不是单纯的只想唱反调。

现在的问惊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选择与亲娘硬碰的蠢儿子,所以对於娘亲为他与元润玉说亲,在他心里,其一对於娶元润玉为妻,没有抵触之情,其二,是他也不以为自己这辈子会倾情於哪家千金,早早将亲事给订下,省了往後有人要上门提亲,还要费心找理由回绝,以免拂了对方的热脸。

於是,他同意了与元润玉先订下婚约,在来年丰饶的秋节成亲,与元润玉多年的姐弟相处,他有自信能与她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

转眼间,冬去春来,「金陵」的春天,比起北方京城多了一丝水润的明媚,这一路上美不胜收的江南风光,让问惊鸿与元润玉虽然是为了处理「浣丝阁」的纷争而南下,但还是颇享受这一路相伴的旅程。

虽然这一趟「金陵」之行,是元润玉主动要求跟随他前来,但是问惊鸿知道他家娘亲之所以干脆应允,是因为在她心里自有一副如意算盘。

在订下婚约之前,他与元润玉并不经常出双入对,但如今他完全可以感受自家娘亲的用心良苦,希望他可以趁机与未来的娘子多培养感情,总是有机会就让元润玉陪在他身边。

对於这个安排,他说不上乐意,但也不反对,因为元润玉最教他喜欢之处,就是不似寻常女子会耍弄心机,她的性子十分直爽,心里藏不住话,生了气也持续不了一盏茶功夫。

最重要的是,她不会逼他一定要爱上她,所以在男欢女爱这件事情上,他根本无须努力勉强自己去演戏,在如此一位能够照顾他,又能放任他随性的未婚妻子身边,他感觉十分自在坦然,更加觉得他们成亲之後,可以相处得很好。

更别消说,比起他在元宵庙市之前,所遇到那个雷家的疯千金,问惊鸿更是满意他家娘亲为他挑了玉儿当未婚妻子,毕竟平平顺顺过一生,比要面对一个难以捉摸的疯子一辈子来得好。

那一晚之後,他光是想到「雷舒眉」三个字,都会觉得那个字眼代表着醒不过来的恶梦,而且还是特别缠人的那一种。

就比如现在——

问惊鸿才踏出「云扬号」的「金陵」分号大门,就看见了站在对街,一脸笑咪咪朝他望过来的雷舒眉,有一瞬间,他真的很想踅足折回门内,就当作自己没看见她这个人,但是,身为男子的自尊心,以及身为「云扬号」少东该有的骄傲,让他从来不做一个夹着尾巴逃跑的懦夫。

但他真的很想问这世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还是,雷舒眉这丫头摆明了就与一般女子不同?他真的没见过天底下哪个女子敢如此明目张胆追着男人跑的!

问惊鸿没有调头往回走,但他也当作没看见雷舒眉的存在,别过头对着一旁追随出来的掌柜交代几句话之後,就照着自己原本要前往的路线离开。

不过,他在大街上才走没多远,就感觉有颗不算大的脑袋从後面「咚」的一声撞上来,然後就是一双手揪住了他的衣袍後摆,若不是他的脚步够沉稳,绝对被那双手的下坠力道给拉得往後仰。

其实,问惊鸿是有本事可以闪开的,他有听到她的脚步声,就算没听见也知道她会追上来,也听见了她在撞上来之前,倒抽的那一口冷息,但他就是没闪开,由着她又一次把他的背当墙在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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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狼谣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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