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风起,卷动天边层层堆积的暗云,拂向了巍巍高耸的京城城墙,同时也催促着商旅行人走进城门,往这天子脚下的富庶繁荣之地寻求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
京城大街宽阔,商家开门迎客,行人车马往来热闹,来到大街中段,就见一间店面生意兴隆,客商和伙计频繁出入,人人皆从高高挂着达五十年之久的紫檀木匾额下走过,那四个厚重遒劲的黑色大字「董记布庄」即是全天下皆知的信誉保证。
一辆马车停在董记布庄门前,一名端庄美丽的小姐让丫鬟扶下了车。
「小姐您回来了。」一进门就有伙计恭敬地喊道。
「是董记的千金小姐!」客人们眼睛一亮,其中熟识的便跟她打招呼。
董馥兰放慢脚步,一一微笑回应;店内台面上摊了大片大片被看中的布匹,五颜六色,缤纷夺目,十来个伙计忙着取布,或是热心地为客人介绍布匹;她看了,脸上的笑意更是甜美。
她往後头走去,注意到了二掌柜陆兆瑞正在向两位客人说话。
「云老爷,云少爷,实在是我们老爷忙,这会儿还在外头不知什麽时候回来,你们都等上一个时辰了。」
「没关系,我们再等等。」那位云老爷回答道。
「这样吧,不如请云老爷留下拜帖……」
馥兰转进後头的帐房,已经听不到陆兆瑞在跟客人说什麽了;那应该不是重要的客人,否则早就请到後面的小厅喝茶,顺便先跟掌柜谈上事情,而非坐在外头给客人暂时歇脚的凳子等候了。
「大掌柜,这是孙夫人的单子。」她递出一张纸。「剩下几匹她没挑的,阿贵叔搬下车後,就给你点收入库,另外她还要再加五匹缎布。」
「我知道了,明天中午前送到孙府去。」大掌柜李不二接过单子,看了上头的品项数量,又道:「小姐您辛苦了。」
「说什麽话,这是我该做的。」
身为董记布庄的女儿,她天生一双巧手,刺绣裁缝纺纱样样了得,平时便常往自家的绣坊、织厂、布庄走动;而京城多得是高官富贾,通常女眷不好抛头露面,就由她接待或是登门造访,为她们提供选布裁衣的意见,也因此协助父亲维系了许多固定的客源。
「外头好像有客人?没约好时间来见爹吗?」她好奇地问道。
「那是绦州云家布庄的人,来京城寻个合作商机。」李不二早知来人的底细,摇了摇头道:「他们的布匹质地不够精细,早在两年前,老爷就已经明白拒绝,可那云老爷还是不死心,每年都来见老爷。」
「喔。」馥兰不再问,稍微探了外头。「阿贵叔好像搬完货了,我这就去织厂,瞧瞧新花色织得如何了。」
「不是说下午会送样布到府上给小姐看?」
「我还是过去看,有问题的话可以跟师傅讨论,当场就能修改试织。爹说,文彩布庄刚出了一批新货,现在竞争激烈,我们能早一步赶出新布,就能尽早让爹去运筹帷幄怎麽卖,抢得先机。」
「小姐很有心,要是男儿身,早就跟着老爷做大生意了。」
「大掌柜别说笑了,我只管绣花织布,去跟各家夫人小姐聊天。」
馥兰自是关心自家的布庄生意,然一来父亲没让她参与经营,二来她也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管理庞杂的货物帐务和人事;可爹年纪渐渐大了,她再怎麽不济,身为独生女的她还是得学会担下家业……
她怀着心事走出帐房,唤了丫鬟芽儿,正往前走时,突然身边有人问道:「请问是董小姐吗?」
男子声音温醇,好似指腹抚触丝缎般地柔滑,又如那甘味入喉的清茶,馥兰心头一跳,停下脚步,移目定睛在对方身上。
男子一袭雪青衣袍,衬出他颀伟的身躯,相貌俊雅,带有些许超逸出尘的气质;明明该是个汲汲营营的庸碌商人,可怎会像是从山居竹屋走出来的文士呢?那双同样注视她的黑眸好幽深,就像深秋的青空,很亮,很清,却是又高又阔,悠悠远远,不知尽头在何处。
在这相望的瞬间,她心思彷佛化做了一缕轻烟,缓缓地飘上他的眼底,往那缥缈的天边追逐而去。
「在下云世斌,来自绦州,问候小姐安好。」
「云公子你好。」馥兰脸热热的,点个头就顺势低下头不再看他。
「在下这里有几匹布,想请小姐过目。」
「生意的事,请公子跟我们布庄的掌柜谈。」馥兰礼貌地拒绝,转头道:「二掌柜,麻烦你……」
这一转头,馥兰才注意到旁边桌上摆着几綑布料,颜色很是特别,她一下子被吸引住,不觉走了过去,拿起最上头的绿布详看。
布料触感普通,颜色却是极为别致,她从没见过这款绿色,轻轻柔柔的,彷若绿水晃漾,恁是再厚重的粗布也变得价值非凡了。
「这颜色是新做的,叫江南春绿。」醇厚好听的声音来到身边。
「江南春绿?」她惊喜地问道:「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你引这句诗来取名?」
「正是。」
「好名字!好美的意境!好美的颜色!」馥兰连说了几句,又顺手摊开布面,拿起来反覆细看。对於熟悉布料的她而言,初见这般好颜色,心中自是满溢着无比的欣喜与好奇。
「这是棉布。」她忍不住再问道:「若能染在轻绡或薄纱,更显轻盈、透亮,像那映着柳色的春水一般,云公子没试过吗?」
「是想过,可惜云家没能拿到最上等的生丝,得再下江南寻找。」
「我们董记就有最好的生丝。」馥兰脱口而出。
「还请小姐割爱,让云家批回生丝,染就好颜色。」
「这……」馥兰一时语塞,脸也红了。
她不曾正式谈过生意,即使她去官商女眷那儿,都是父亲先写好价格单子,富贵人家通常不讲价,若真遇上吝啬杀价的,回头自有管事出面去谈。
「哎呀,云少爷你早将这布拿出来嘛。」陆兆瑞趁他们聊到一段落,出面帮小姐解围。「这麽特别的颜色,我看了就先跟你谈进货了。」
「好说好说。」云老爷也适时争取机会。「陆掌柜,这边还有几匹……啊,董老爷!近来可好?贵布庄生意还是一样好啊。」他一见到来人,更是满脸堆笑,热络地拱手问好。
「丞寿兄,让你久等了。」董江山早就进了门,留心到女儿正在跟一名英俊後生说话,似乎聊得挺投机的,便刻意再问道:「这位是?」
「这是犬子世斌。」云丞寿催道:「世斌,快见过董老爷。」
「小侄世斌拜见董老爷。」云世斌深深一揖,礼数十足。
「好!长得还挺体面的。」董江山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收起客套的笑容,以长辈威严的口气问道:「跟你爹上京城做买卖了?」
「是的。云家布庄今年新染一批新布,特地带来京城给董老爷过目,相信若有机会摆上董记的台面,绝对会吸引客人的注目。」
「就算我布庄给你们摆上了寄卖,客人可能一时新鲜买回去,可识货的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棉布还是粗了些,穿了不舒服,下回就不会再买,我董记当然也不会再进货,那你们还是只能继续在绦州做低价的粗布生意。」
董江山存心考验年轻人,语气质疑,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绦州出产的棉花颜色偏黄,质地稍嫌粗糙,因此我们做出来的布匹也略逊一筹,这缺点我们是明白的。」云世斌口齿清晰,面对着大老板的审视目光,他从容应对。「可云家有极好的染艺,不论是上等的绫罗绸缎,或是一般的棉麻,皆能染出与众不同的别致颜色,因此我们这趟出来,同时也要寻访好布,期盼好布结合好色,做出真正有价值的上等布匹。」
「寻访好布不容易,难道你要一间间布庄和一块块棉田去找?这又要花多久的时间?」
「京城这里商人多,消息多,世斌定会多方打听,努力奔走,尽其所能找到织出好布的货源。」
「依我所知,你们云家布庄的人力物力有限,即便有了货源,也无法大量生产,这又能赚得了什麽钱?你努力了半天,岂不白做工?」
「做事业并非贪图一时的金钱利益,若承蒙董老爷看得起,让云家藉这批布赚到一点本钱,世斌准备拿来买下出产白细棉花的北方棉田,以及能养出好蚕、缫出好丝的江南桑田,待做出云家好布,将来一年年有了收入,就能扩建织房大量生产,到了那时再来谈赚钱不迟。」
「年轻人有抱负,眼光看得远,很好。」董江山难得点头称许。
馥兰在旁边听得入了神。当云世斌说到了北方棉田、江南桑田时,他的眼眸散发出光采,醇厚的语声也变得笃定有力,那正是一个男人经过深思熟虑後的擘画,对自己、对家业所展现的雄心壮志。
「馥兰,你觉得云家这批布如何?」
「呃……」被父亲骤然一问,馥兰这时才发现自己还瞧着云世斌,慌地低头,顺手摊开手中的布,「我再看看,这布……」
「小姐,这是夕雨红榴。」云世斌告诉她道。
馥兰凝望红布,彷佛看到了夏日的黄昏夕雨後,石榴绽爆,露出里头红灩灩的石榴子,就着夕阳的金光,让晶莹水珠洗出诱人的色泽。
「夕雨红榴拆,新秋绿芋肥?王维的诗?」她的心怦怦跳着,抚向旁边一匹颜色较深的绿布。「这一定是新秋绿芋了?」
「小姐好眼力。因这绿色鲜亮,像是刚长出来的油亮芋叶,便取了这名字。世斌借几句古人诗文,哗众取宠罢了。」
「若非云公子饱读诗书,又怎能借到最恰当的古人诗文?」
「小姐过奖。世斌只是稍懂一点学问。」
是真学问?还是事先准备的卖弄文字?馥兰忽然想考考他的真本事。
「请云公子瞧瞧,我身上的裙布是我家染坊今年秋天的新色,师傅就按年度叫癸巳绿,若云公子初见这颜色,是否也会为它起个好名字?」
云世斌垂下眼帘,端详片刻,一双黑眸再回到她脸上。
「朝烟柳绿。」
桃花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馥兰心摇神驰,已然坠入了云世斌为她绘出的美景里,红桃瓣上雨水滚动,绿柳条在晨雾里轻轻摇曳着……
世间怎能有这等男子呢?语声温和,目光专注,谈吐有礼,温文儒雅,虽是翻滚於浊世做那锱铢必较的营生,却又乾净脱俗,彷佛只需他手掌轻轻一拂,便能尽数驱走身边的乌烟瘴气。
这会儿,京城里常见的什麽才子、文人、进士全比不上身边的云公子了。
「其实,我这绿色很寻常。」馥兰神色娇羞,爱惜地抚摸云家新布。「还是你家的好颜色,配得上好诗文。爹,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要向云家染坊的师傅好好讨教,请他染出更多的绝妙好色。」
「这当然,这等颜色我也是头一回见到。」董江山真正认同了新布。
「不敢当。」云世斌忙道:「绦州是个小地方,云家染坊偏处一隅,孤陋寡闻,既不知外头的风行喜好,也不熟悉最新的染艺技术,应该是世斌来向董记的染坊师傅请教才是。」
「世斌你也不必谦虚。你云家有好染料,我董记有好生丝,将来染成好布,卖得好价钱,对我们两家都是大大的好事。」
「那就请董老爷多多帮忙了。」云丞寿顺着话头,打揖笑道。
「想不到丞寿兄生子如此出众。」董江山心中有了打算,吩咐道:「兆瑞,你去订一桌酒席,叫上大掌柜和几位管事,我们要宴请贵客。」
「老爷,我这就去。」陆兆瑞亲自跑腿。
两家要一起做生意了。馥兰心跳如鼓,上酒楼不关她的事,眼下是如梦似幻的江南春绿,她已悄悄地构想着,该是如何裁剪,配上何种颜色和图案的刺绣,为自己做出一件最美丽的衣裳了。
***
董家大宅,庭院深深,松柏挺立,菊花和海棠到处盛开,奼紫嫣红,热闹缤纷,丝毫感受不到外头苍凉萧瑟的秋意。
「在哪里?」几个丫鬟忙乱地翻找首饰。「二奶奶说的那支金光闪闪的兰花金簪哪儿去了?啊,先拿这副珍珠耳坠子给小姐。」
「哎哟,馥兰啊,这衣裳太素了!」董家二姨娘大摇其头,扬声吩咐道:「芽儿,去帮小姐找几件红颜色的衣服过来。老三哪,你快给馥兰抹个脂粉。」
三姨娘闻言,笑吟吟地拿起粉盒,以指沾上香粉,准备往那张清秀容颜抹去。
「等等。」董馥兰拿手掌掩起脸蛋,望向团团围绕她忙乱的众人,笑嗔道:「大家都别忙,只是去一趟绣坊,我照平常的装扮出去就行。」
「不成!都说成婚事了,这是去见新姑爷啊。」二姨娘挑拣摆在桌上的首饰,兴奋地道:「这些年来,老爷看了又看,挑了又挑,任是再有学问、再有银子、再有相貌,老爷就是不满意,可一见云公子就立刻招来当女婿了。」
「是呀!」三姨娘拉了馥兰坐下,为她轻抹脂粉。「老爷这麽犹犹豫豫的,白白耽搁你到了十九岁,如今寻到佳婿,我总算能放心了。」
「哟,馥兰你这脸皮水葱似地嫩啊。」二姨娘瞧着馥兰,惊呼道:「老三啊,你可别太用力,怕给碰坏了,我来教你,这叫做肤若凝脂,吹弹得破。」
「还是二姐念过书,说得出好词儿来形容馥兰的美。」
「老三你别说笑了,我念的书哪比得上咱馥兰。」二姨娘拿起兰花金簪比在馥兰发际。「这天仙似的灵秀人儿,得有俊儿郎来匹配才是。」
「二奶奶,漂亮衣裳来了!」芽儿捧来红色的衣裙,满怀希望地道:「小姐,你喜欢哪件?」
大家忙碌不已,搅得向来清静的深闺小院有如闹市,馥兰由着二姨娘去翻腾,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望向镜中的自己。
弯弯黛眉,盈盈水眸,菱唇带笑,柔白透红的肌肤薄施脂粉之後,更显粉妆玉琢,每个人都说她好看,可云公子那日对她的印象如何呢?
她忽地脸上燥热,忙垂下眼,看到了桌上各式各样的金银珠玉首饰,她一时眼花撩乱,再抬起头,微侧了脸,便望见发上的兰花玉簪。
因名字有个兰字,她偏爱兰花,小院里植兰草,衣裳饰物摆设皆有兰花图纹,而今天穿的是江南春绿新裙,上头简单地绣上一株淡雅的玉色兰花。
翠簪,绿裙,素兰,相配得宜,她拂了拂鬓发,轻轻拍匀脸颊脂粉。
「二姨娘,三姨娘,不忙了,爹在等我呢。芽儿,我们走了。」
她不再刻意妆扮,撇下为她忙碌的姨娘们。
屋外凉风吹拂她的衫裙,再度掀动了她莫名期待的女儿心。
来到董府大门,她和父亲一起上了马车。难得父女同时出门,今天爹会先去绣坊,是因为云世斌要来;而绣坊正在为她的嫁衣和婚仪所需事物赶工,她也得天天亲自去监督缝工和进度。
马车启程,馥兰望着布帘子,又低头轻抚指甲,不知该聊什麽话。
她很久没跟爹独处了。打从有记忆以来,爹就很忙,父女最常相见的地方不是董府,而是在布庄,说的也多是某夫人订货或布匹花样之事。
「馥兰,你的婚期是订得急了些。」董江山先开了口,「本想订在过年後,可世斌回去绦州的话,又得拖上几个月,若等春天你们成亲了,我又要立刻带他出门谈生意,正好合了八字,就选在过年前的吉日。」
「都随爹安排。」馥兰红了脸。
「你二姨娘和三姨娘都告诉你了吧?」
「那事我知道了。」馥兰收起了待嫁女儿心。
「世斌也二十三了,之前在绦州难免有些风花雪月,你是明白事理的大小姐,不要去跟他翻旧帐。」
「我明白。」
皇帝有三宫六院,父亲有一妻二妾,亲族中更不乏妻妾成群的老爷和少爷,她不是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吗?
所以,她早有心理准备,将来她不管嫁到哪里,即便拥有主母的尊贵身分,她仍得和一群侍妾共享一个丈夫。
可为何,当二姨娘和三姨娘告诉她说,云世斌在绦州已有一位未过门的小妾时,她心底还是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呢?
这几天她想了又想,终於想出了一个道理:原来,喜爱的事物,便想完全拥有,如同发上的这支兰花玉簪,雕工简洁,款式素雅,色泽温润,她很是喜爱,即使她还有更贵重的金簪银簪,她还是天天拿玉簪来绾发,遑论舍得赠与他人了。
她喜爱云世斌吗?她心头突地怦怦跳了起来,这是自从见过他後,每每想到他时便有的反应;而在决定婚事後,更常常令她辗转反侧了。
那位姑娘也爱他吗?爱到愿意嫁他为妾,从此名分地位低人一等?
「云家一开始就没隐暪。」董江山又以劝勉的语气道:「亲家说,之前曾跟一个染坊的女师傅讲过亲事,打算世斌先娶她进门为妾,正妻再後娶;云家如此坦诚倒好,是尊重咱,也是信守他们对那姑娘的承诺。」
「染坊?」馥兰注意到那姑娘的身分。
「云家说好了,会留那姑娘在绦州,我也不允许世斌带她上京城。」
馥兰本想追问绦州的染坊姑娘,忽地就听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总算不负你娘临终所托。」
亲娘在她七岁那年早逝,馥兰因年幼不懂悲伤,待她懂事之後,细细回想,这才能体会父亲的丧妻之痛,也了解到爹一定很爱娘,所以这麽多年过去了,仍不愿将二姨娘扶正为正室夫人。
她轻展笑靥,安慰父亲道:「爹,你辛苦将我养大,就要嫁出去了,娘一定很高兴的。」
「爹可没要嫁你出去。」董江山露出欣慰的笑容,语气也轻松多了,「爹会将世斌留在京城、留在我们董家跟着我学本领。你放心,他会是你的。」
「爹别笑我。」馥兰脸红耳热。
绣坊就在城里,马车很快到达。馥兰下了车,带芽儿直奔她的绣房。
该是专心绣她的鸳鸯枕巾,她却是心神不宁,刺了几针便放下来张望门口,一会儿看到芽儿朝她偷笑,一会儿绣娘过来请教绣工问题,忽听得外头传来了男人的说话声,她忙起身对着悬挂的镜子胡乱抹平仍然整齐的鬓发,确认脸颊没有沾上线头或粉屑。
「云少爷,这间就是小姐专属的绣房。」陆兆瑞善尽介绍的任务。
「世斌,还站在这里做什麽?进去呀。」董江山唤道。
云世斌独自进了门,门外一群人闹哄哄地离去,浮荡不安的空气缓缓地沉淀下来,日光透过窗纸映在桌面,将桌上的布料照得更加鲜艳明亮。
好静。馥兰很不自在,她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了。
「董小姐近日可好?」云世斌先开口问候,带着温和有礼的浅笑。
「嗯,很好……」听到那温醇的嗓音,馥兰感觉脸热了,礼尚往来问候道:「云公子这几天很忙?」
「还好。就随董老爷或李大掌柜去看董记的产业。」
「云老爷也一起去?今天好像没看到他?」
「我爹年纪大,体力偶有不济,有时外头风凉,便回客栈休息。」
「啊,冬天到了,老爷子得好生调养身体才是,我该叫我爹别那麽急着带你们到处拜访。」
「无妨。有些生意往来的事情,也得云家布庄出面处理。」
「小姐、姑爷,送茶来了。」芽儿进门来,开心地喊了新姑爷。
「去!」馥兰娇叱一声,脸蛋更热,待芽儿摆好茶盅,笑着掩袖准备离开时,她又唤道:「芽儿,你着人去找张大夫,请他到尚宾客栈帮云老爷把把脉,开几味冬日补身的方子。」
「不敢麻烦小姐……」云世斌忙道。
「是,小姐!」芽儿已快步离去。
「多谢董小姐的关心。」云世斌始终温文有礼,不忘道谢。
「我们两家已说成婚事……」馥兰转身面对他,放胆说出来:「我平日也是这样关照爹的身子,这是我能做的一点小事。」
前头绣坊有人说话,声音模模糊糊的,也有脚步匆匆过去,似是忙碌,但在这个小小的斗室里,即将新婚的男女却再度陷入沉默。
他能明白她已经将云老爷当做公公孝顺了吗?馥兰不安地揣度着,想偷瞧他的神情,就在抬头之际,对上了他亦是凝视的目光。
「呃,那位……」她知道自己一定要问的,便一鼓作气问道:「那位在绦州与你说过亲事的姑娘,她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纪?」
「耿介之耿,女为悦己者容之悦,修眉联娟之眉,芳龄十八。」
「耿悦眉。」她轻轻念了那姑娘好听悦耳的名字。「她小我一岁,那我该称她一声妹妹。我听爹说,她是染坊的师傅,云公子这回带来的布料,都是她染出来的?」
「是的。」
馥兰轻抚裙布,这梦幻美丽的颜色竟是另一个与她分享男人的女子所染就的?
她想到了二姨娘和三姨娘,她们都能和睦相处十余年,共同侍奉爹。或许,她也能做到的……
「董小姐,我不会跟她成亲,请莫再挂怀此事。」云世斌突然道。
「你们不是说好亲事了吗?」馥兰讶异地问道。
「我既要娶你,先前说的亲事便不算数。」
馥兰心里有着太多疑问了。是不娶悦眉为妾了呢,还是暂时不娶,来日再娶进门?抑或碍於董家面子,不愿给悦眉名分?
种种疑问,涌到了喉头,她仍是没有问出来,只怕问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她又会想太多,平添自己莫名的烦恼。
「这事还请董小姐莫再挂心。」云世斌又重复一次,凝望她道:「我要娶的妻子是你。」
「喔,那麽……」馥兰听他直截说了出来,倒是不好意思,低头道:「我们成亲之後,我该随你回绦州拜会婆婆,祭拜云家祖先。」也与悦眉姑娘相见--这句话她终究没有说出来。
「回绦州这事不急。」云世斌仍是一贯平稳的语气。「过年後,我得随岳父学习掌理布庄生意,最快要明年春天以後到江南收购生丝时,看是否有空,才能顺道回绦州看看。」
他喊岳父了,馥兰又是喜又是羞,「你们这麽忙呀……」她一眼瞧见他穿的秋衫,便问道:「云公子,你该是没带冬衣上京城吧?」
「目前天气还不算太冷,这衣袍挡得住。」
「天气变化不定,就怕突然冷了。再说,要过年了,你也得做件新衣。」她大胆地道:「这样吧,我来帮你做一件过年的新衣。」
「不敢劳烦小姐。」
「我帮你量身。」她已拿起了布尺。
他不再客套拒绝,她拿布尺轻轻抵着他的身躯,为他丈量肩宽、腰身、手长和身长,他站得笔直,不敢稍动;她亦是屏住呼吸,迅速轻触,随即收回布尺,完全不敢在这麽近的距离里去吸闻他的男性气息。
「云公子喜欢什麽颜色?」她记下他的尺寸。
「都好,多谢小姐。」云世斌停了片刻,目光移到她的新裙,又移向了她。「小姐气质娴雅,搭配江南春绿裁成的裙子,果然好看。」
「啊!」他看到了,馥兰惊喜地看他一眼,又害羞地低下头。
云世斌始终保持温文有礼的微笑,在望向她晕红粉颊的同时,黑黝黝的瞳眸却只反映出房间的摆设和窗外的屋舍--
那也是他在婚後即将拥有的财富和权力。
***
她的夫君醉得不轻啊。
董馥兰上好门闩,拉起房间的帘幔,回头就见云世斌斜倚在床头,俊脸微红,双眸闭起,也不知是否睡着了,真不知刚刚他是怎麽掀她的红头巾,还能一起喝合卺酒,甚至记得拿出红包打发喜娘和丫鬟。
馥兰顾不得害羞,坐到床沿,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唔……」她的触摸惊动了他,睁开了眼睛。
「我帮你更衣。」她轻声道。
「喔……」他似是想说话,喔了半天说不出来,终於还是醉醺醺地道:「岳父和爹帮我挡了很多酒,可我还是醉了。」
「醉了就好好休息。」
「董小姐,抱歉……」
「还叫我小姐呀?」
她的夫君真的醉了吗?为何那双黑眸还是如此幽深,一如初次见面时的悠悠远远,探不到尽头呢?而他就定定地看着她,是情深专注呢?抑或酒醉涣散?
她看不出来。
「馥兰……」他忽然唤了她,同时伸出手。
她心头一跳,双颊陡热,又是害羞,又是紧张,却见他的手掌悬在她面前,似乎是想摸她的脸,摇晃了老半天,不知是手臂无力,还是找不到焦点,又颓然地摔下手来。
「这喜服脱下来吧。」她按捺下慌张,镇定地为他拉开衣襟。
费了一番工夫,她总算褪下他的红蟒袍,再为他脱了靴子,扶他躺到床上,盖妥喜被。
「你好好睡。」她柔声对着早已闭眼的他道。
他累坏了。这些日子来他四处奔波,恐怕今夜是他最能得到休息的一夜,且让他安稳睡上一觉,两位姨娘教她的闺房秘笈就暂时搁在一边了。
馥兰打理好自己後,轻悄悄地爬上床,掀起大被,在他身边躺了下来,侧过身看他。
烛光透过纱帐,朦胧似梦,睡着的他还是一样的俊雅好看,鬓边黑发略为凌乱,呼吸一起一伏地十分平稳。
他的呼息里有酒气,那是最香醇的女儿红,她也跟着微醺了。
也好,要醉两人一起醉,省了初次同床共枕的尴尬。
她再放胆轻移手臂,将五指轻轻地搭在他温热的掌心里。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书册里的古老诗句在此刻成了事实,她悸动不已,凝视身边已成为她丈夫的男子,久久无法移开。
虽是百般不舍,但她也累了,长长的羽睫还是缓缓地阖了起来。
夜阑人静,红烛高燃,春宵一刻值千金--
云世斌仍是不敢稍动。
柔软的手掌压在他的掌心,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却像是在搔他的痒,更像是在搔动他的心。
该死!喝再多的酒也醉不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在答应婚事的当下,注定了他只能往前走,绝无回头路。
他只需牢牢记住,他是董记布庄的女婿,他的妻子是董馥兰。
是的,就是她了,他的妻子是董馥兰。他再一次告诉自己。
光是心里想的没用,他必须去认定这个事实。
转头看去,那张清丽容颜逸着甜笑,安安稳稳地在他身边睡着了。
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她。五官姣好,肤白胜雪,脸庞红晕叠上烛火的映照,更显娇柔,夜里不施脂粉的她不复白日刻意维持的端庄矜持,而是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毫无戒心地与他共眠。
再往下看,她的领口微微敞开,里头的红色抹胸若隐若现。
他的心脏猛地剧跳一下,身下立即有了男人的反应。
慾念排山倒海而来,那一小片红色令他呼吸急促,遍体生热,他不再思虑,更不再回首,满腔涌动的热血促使他握紧了掌心里的软绵小手。
就从此刻起,该是他的,他便要一一掌握。
「啊?」恍惚入睡的馥兰手心被捏了一下,忽地惊醒,还以为是吵醒了他,正想缩手,却发现他已将她整个手掌握在他的大掌里。
她一抬眼,就看见一双好近好近的深邃黑眸,登时羞涩难当,再也不敢眨动眼睛,就愣愣地迎向他的凝视。
他亦翻身面向她,再次揉按她的手心。「我们拜过天地,跟老天爷发过誓,我们是夫妻了。」
「是的……」他的热气呼在她脸上,她几乎无力回应。
「是夫妻,就该圆房。」他醇厚的嗓音似在诱惑她。
「是的……」糟了,闺房秘笈的第一步该怎麽做呢。
「馥兰。」他唤出她的名字,确定他的妻子叫董馥兰。
「是……」除了是,她不知能说什麽了。
「馥兰……」他喊她,同时吻上她的脸颊。「馥兰,馥兰……」
她迷醉了,一个轻吻已令她浑身颤动,接下来他不住地呼唤她,一个呼唤,一个吻,像雨绵绵不绝地洒落下来。
随着他的吻,她的唇也不住地擦过他的脸肤,明明自己全身酥软得动不了,却像她在主动亲吻他的脸颊,她不由得闭上眼,微微喘气,既是心慌,又是羞怯,闺房秘笈早已忘得一乾二净,况且没人跟她说夫君会这样子亲她呀。
他原是与她交握的手掌缓缓从她衣袖里抚摸上去,掌心的热度亦是一寸寸地往上烧灼,直到她的肩头,先是轻柔捏压了几下,忽地快速滑下她的手臂,转为直接将整片烫热的手掌覆在她的胸部。
她一个剧烈的呼吸起伏,惶恐得睁开了双眼,朦胧烛光中,望见的仍是那双深深凝望的幽黑瞳眸。
悠远,无边,在天之涯,在水之湄,不管那尽头在何处,今生今世,我属良人,她义无反顾,愿将自己的身与心完完全全交给他。
「馥兰……」彼此对望里,他再次柔声喊她。
「世斌。」她亦坚定地唤出夫君的名字。
「馥兰。」随着这声呼唤,他以唇封住她的笑靥。
她顿时窒了气息,整个人化为一汪湖水,任他兴风作浪,在她心湖刮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他先是以舌舔画她的唇形,再探入她的檀口,寻觅到她的舌,探了探,触了触,勾挑缠卷,细密地舔舐了起来。
「啊……」她的嘤咛没入了他的缠绵深吻里。
他的呼息笼罩着她,唇舌相依缱绻之间,他的酒气度入她的口中,她醉了,真正醉倒在他浓烈如酒的热情里。
感觉身体压上了重量,她醉眼迷蒙,意识到即将夫妻圆房,不觉紧张地抱住他,两手一环,这才察觉到他身形不似外表看起来的斯文修长,而是贲张着结实有力的肌肉,张扬着狂野迫人的阳刚气息,同时他胯下的饱满慾望更是紧紧地抵进她的双腿深处,摩擦着,挤压着,掀动着她下腹的波涛,令她不知不觉地呻吟出声,挪动双脚让他往更深处陷了进去。
好难为情的姿势!她摊软在床上,凝目近在眉睫的俊脸,为自己变得如此大胆放浪而不知所措。
「世斌……」她求救似地喊他。
「馥兰,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他吮吻她的耳垂。
「是……」只是舌尖轻挑,那温柔的刺激就让她几乎无力招架。
「馥兰,你是我的妻子啊……」
她满足地听他一唤再唤她的名字,说她是他的妻子;这就像是他对她的认定,许下他一辈子的承诺。
无庸置疑,就在新婚之夜,她爱上了她的夫君。
情潮澎湃,她放开了紧张不安,柔顺地让他为她褪去身上的衣物,但一双眼还是羞怯地转向床侧,不敢看他也是裸裎的男人身体。
他再度轻缓地覆上她的娇躯,肌肤相亲,贴身密合,彼此皆是一颤。他感受着她的柔滑细腻,她体会着他的强壮灼热,方寸之间,声息交缠,他的呼吸变得浊重,双手在她身体游走,即使是最温柔的抚摸,所过之处还是令她的四肢百骸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他的亲吻没有片刻停歇,炙热的唇瓣从她颈边滑过,经过肩头,再重重地吮舐上她的雪峰之巅。
「噢……」她全身发颤,手指紧紧抓住了床褥,只觉自己就像被掷进了狂风巨浪里,任他的热吻如涛,接连不断地袭向她,时而柔舔,时而重吮,在她细嫩的肌肤烙下他的印记。
她被浪涛荡晕了,抓乱被褥的手也放松了,转为更亲密地抱住他,全然迎向他醉人的深吻,并怯怯地学他吻她的方式,轻撩他的舌尖,他亦与她温柔应答,轻怜蜜爱,似和风吹拂,晃动着青青河畔草……
犹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柔情似水,悠悠流淌,他坚挺火烫的慾望已等候在她的处子泉源前。
「馥兰!」他抬起脸,低声呼唤她。
她亦迎向他的凝视,下一刻,强烈的冲击深深地撞进了她的体内。
「啊……」再有周全的认知,撕裂的痛楚还是让她嘶喊出声,泪水随之迸出,本能地就抓住他的双臂。「痛……世斌,好痛……」
他停住身形,双手环抱起她的娇躯,将她护在怀里,不断地亲吻她的脸颊和小嘴,柔声轻哄道:「我们是夫妻了。」
醇厚低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际,那是她贴在他胸膛所听到的肺腑之言,好近,几乎是毫无距离地从他的心口传递出来。
她泪水直流,不再是身下的疼痛,而是已成为他妻子的感动。
「馥兰,抱歉,很难受吗?」他以指腹抹去她的泪珠,一抹再抹,却仍是停不了她的泪河。「如果你不要的话,我……」
她摇摇头,她不要他道歉,更不要他停下洞房花烛夜该完成的夫妻圆房大事。
「嫁给你,我很欢喜……」这是她所能说出最大胆的话了。
「馥兰,我的妻子!」他激情顿涌,再次紧紧拥抱她,同时带动着身躯往她的更深处沉陷进去。
「啊!」突如其来的异样痛感令她咬住了下唇。
「别咬!」他一直留心她的神情,立即覆上她紧咬的唇瓣,以舌柔柔地挑开她的双唇,柔声哄慰,直到她全然放松开来,他再长驱直入她的口中挑逗她的丁香小舌。
又是长长的缠绵拥吻,她这次不再放手,而是全心全意地拥抱他。汗水交融,晕醉迷茫,她感觉着他开始轻轻地动了起来,那和缓的动作似乎在让她适应他的庞大,虽然她还是不舒服,但他的亲吻和拥抱已安慰了她的惊恐和痛楚,让她不再有任何疑惧了。
他身体的一部分深埋在她的体内,世上再无人能与她这般亲密,唯有她一辈子执手共老的夫君,云世斌。
心,除了悸动,还是悸动;她在他变快、变重的律动下,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欢愉,渺渺乎如上青天,飘飘然似在云端;她由他牵着手,共同遨游在这片悠悠无尽的青空里……
烛光摇晃,照亮了新房纱帐里一对欢爱的新人,纵是新婚喜气吉祥的红色喜烛,仍是流下了蜡泪,堆聚在烛台上,殷红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