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谈豆豆好乐!
早上起床后,她发现窗下地砖缝里长出一株绿芽,仔细一看,竟然是发了绿豆芽!这应该是近两个月前,她洒了满地的豆子,宝贵漏扫了这颗塞在墙壁砖缝的绿豆,这些日子下大雨,特别潮湿,因此便发芽了。
拿来刻苦熬夜的豆子长出了新芽,原来,命运不是一成下变,也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展开另一段生命。
既然确定了彼此的情意,她整个心情都放晴了。即使她不再外出,他也因养伤而不克进宫,但在这不见面的日子里,她反而更加期待着下辈子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她和他已死过一次,现在就是下辈子,很多上辈子不敢做的事,这回她一定要昂首挺胸、排除万难,勇敢地掌控自己的命运之舵。
不过,做人还是要有良心的啦。她绝不会两腿一伸,拍拍屁股走人了事,这也是他要她「把该做的事做完」的理由。嘿!阿骥果然很懂她啊,了解她是这么一个善体人意的好姑娘……
「娘娘,好久没看妳笑得这么开心了。」管太后微笑道。
「是吗?」谈豆豆捧起自己的脸蛋,微感臊热,不知脸红了没哦?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娘娘以后一定长命百岁。」
「管姐姐,谢谢妳。」她去拉管姐姐的手,既欢喜她的祝福,又歉然地道:「前一阵子,很多事情麻烦妳了。」
她出宫失踪、跌落大江、待在定王府三日,在在牵连甚广,即使阿融、端木骅、端木骝想尽方法封锁消息,但她回宫后大病一场,后宫诸事停摆,劳烦了管姐姐代为分担主持,她委实过意下去。
这也是她迟迟无法跟管姐姐提出「离家出走」一事的原因,总觉得突然将一个重担子丢了过去,不是她的作风,她得慢慢来呀……
「阿融跟我说了妳和平王爷的事了。」
「吓!」谈豆豆才在思考要如何委婉说明,突然听到管姐姐这么一说,脸上顿时臊热得浮起雨朵浓浓的红云。
「今天天气很好,妳病刚好,出来走走散心很舒服。」管太后望着前头的一座宫殿。「咱进去看看吧。」
谈豆豆一看,什么时候逛到神和殿来了?这里摆放端木家历代先祖画像,难道管姐姐带她来这儿,就是想在祖先面前管教她?
「当上太后后,权力突然变得好大。」管太后摒退随侍宫女,只牵着她的手进殿。「我以前不能进来的地方,现在随时可以进来。娘娘,妳大概不知道,我很喜欢来这儿呢。」
「咦?」研究人物画像的技巧吗?
谈豆豆望向挂了满墙的一张张皇帝皇后画像,只觉得画技实在有够差了。先下说每一个人都摆同样一个姿势,板着同一种表情,甚至礼服的颜色花样也一模一样,那干脆描了衣服,套上不同脸孔就好了嘛。
每个人进了这座皇城,便被塑造成一个模子出来的脸相,甚至心境行为也得是一个样子,她已经受够了,庆幸自己再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娘娘,妳看。」管太后也在看画像。「不管他们生前感情好不好,只因为一个是帝,一个是后,就得摆在一起,将来妳也会放在这里。」
「不要!」谈豆豆直觉就喊了出来。先帝画像旁边,已经有两个死去的皇后,她一个也不识,她才不想跟这些鬼魂吃醋打架呢。
「姐姐倒是很想放在这里。」管太后黯然地望着先帝的画像。
「管姐姐,妳可以的。」谈豆豆放柔声音,知她又在想念先帝了。「姐姐是太后,是皇帝的生母,按礼妳的品位也是先帝的皇后。呵,别说我触霉头喔,姐姐不如先去画一张美美的画像,等百年之后,挂在这里多漂亮啊,将三百年以来的皇后都比下去了。」
「生不能相守,死倒是在一起了。」管太后轻轻按去了眼角泪珠,恢复笑容道:「娘娘,妳就是这样讨人喜欢,说话总能让人开心。」
「姐姐,我想求妳一件事。」谈豆豆终于说出了口。
「妳刚刚说了,不想将画像摆在这里。姐姐明白,妳心里搁着他。」
谈豆豆一震!是该说明白了,却还是不知从何说起。
两人走出了神和殿,仿佛离开了阴暗的幽冥世界,重新回到人间。
蓝天晴朗,树上黄鹏啼唱,一只啁啾飞起,另一只也展翅追去,从这一棵树飞到那一棵树的枝头,继续高声欢唱。
「娘娘,妳好像是飞在天空的小鸟,住不惯这个金笼子的。」管太后的视线从高高的枝头移回眼前清丽纯净的容颜。「定王妃过来找我,她说她很中意一个姑娘,希望我能当个媒人给平王爷娶媳妇儿。」
「谁呀?!」谈豆豆大惊失色,可恶!十来天不见就变心了啊?
「妳说平王爷心里又搁着谁?」
「啊!」谈豆豆脸红了。
「每个朝臣都在猜测,到底是谁可以让平王爷撇下出使的重责大任,跑到九曲湖跟人相偕投湖,幸而被大浪冲到大江给救了起来……」
「投、投、投……投湖?!」谈豆豆瞠大圆眸,不得不打岔。
「唉,娘娘,天无绝人之路,别往死里钻啊。」管太后怜叹一声。
「我没要投水啊!」谈豆豆差点倒地不起,这是哪门子的谣言?
「妳不是因为平王爷离开,想不开跑去投水吗?」管太后问道。「然后平王爷知道了,也跑去九曲湖,跟妳一起投湖殉情吗?」
「这……」呜呜!天大的误会啦,谈豆豆欲哭无泪。
于是乎,她拉了管姐姐,找了一处僻静的亭子坐下,细说从头。
「原来如此。」管太后笑得流泪。「怎会误会成这样?定王妃很着急,阿融也很着急,很怕你们又要殉情。」
「我才不跟他殉情!要嘛就一起好好活下去。」谈豆豆志气高昂,顿了一顿,终于下定决心道:「管姐姐,我要出宫。」
「是时候了。」管太后摸摸她的嫣红脸蛋,感叹地道:「妳不要姐姐了,将这么大的后宫扔给了我。」
「姐姐,我——」谈豆豆眼眸微湿。
「人呀,还是自私些吧。」管太后露出释怀的笑容。「说实话,如果妳是先帝宠爱的妃子,即使妳这么贴心,又常常帮我,我怀疑能不能将妳当成妹妹、甚至女儿一样看待。」
「姐姐……」或许她该感谢先帝病得好、死得好吧。
「姐姐佩服妳,敢做自己想做的事。」管太后望向神和殿的飞檐琉瓦,笑意迷蒙。「我一辈子在这儿,死也在这儿,就跟着万岁爷了。」
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她的最爱;最爱在哪里,心就在哪里。
谈豆豆抚向自己的胸口,怦怦怦,那里住着一个英挺又霸气的男人,正在用力擂击她的心脏。
大风起兮云飞扬。她逸出柔笑,很快地,她就要乘风归去他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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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着欢喜感恩的心情,谈豆豆回到了宁寿宫。
「小豆子,妳可回来了。」谈图禹等在宫外,神色焦虑。
「爹,你怎么来了?」谈豆豆惊讶地赶去扶爹,问道:「这时候不是该教皇帝功课吗?」
「皇上告假,我就赶过来看妳。」
「皇帝怎么不认真念书了?」谈豆豆叉起腰。「真是的!没有王兄严格督促,这孩子就散漫了,平王爷不可能一辈子盯着他的。」
「吓!」谈图禹睁大了眼,惊道:「小豆子,妳是说,平王爷会走?!」
「当然会走啊。」谈豆豆笑了。
呵!他跟她说过东西南北的好风光,她说什么也得揪住他,要他带她游历四方,遍览奇风异俗,亲自走过从前作梦才能到达的地方。
「妳会跟他一起走?」谈图禹又问。
「是的。」是该跟爹讲明了。
「小豆子。」谈图禹忧愁地道:「虽然你们的事惊世骇俗,但爹可以理解,天下没什么事不能解决的。」
谈豆豆突然明白了,用力一拍额头,清脆响亮,好笑地道:「我猜,是定王爷跑去跟你说我们投水殉情吗?」
「他很担心,要我过来劝妳……」
「爹啊!」
于是乎,谈豆豆拉了爹,进到宁寿宫正殿,找个角落,摆了两张凳子,仔仔细细地细说从头。
「是这样?」谈图禹也笑了,猛捶自己的老脑袋。
「这对宝贝的定王爷定王妃啊……」一想到那是她未来的公婆,谈豆豆胀红了脸,低下头来捏裙子。
谈图禹凝望女儿羞涩的笑容,感慨万千。打十二岁起,这孩子就生活在惊惶不定之中,诚如仙娥所言,她从未真正展露笑靥,直到那个男人走进了她的心底,她便有如受春雨滋润,像一朵大红花似地灿烂盛开了。
「小豆子,」他坚定地道:「爹不知妳打算怎么做,但不管妳的决定如何,爹就算丢了官、不要命了,也要支持妳。」
「爹,没那么严重啦。我是怕你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爹没那么脆弱。」谈图禹由衷地道:「爹想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可以疼妳爱妳的女婿。小豆子,爹要妳幸福快乐。」
「爹,女儿超生了。」谈豆豆含泪道。
「平王爷对妳真好,爱屋及乌,他对爹也很好啊。」
「他老爱吓你,又没给你升官加俸,哪里对你好了。」即使谈豆豆明白是端木骥让爹彻底定出过去的阴霾,但还是改不了损他的习惯。「别被他骗了,他就是会利用人出来卖命。」
「他是用心。」谈图禹高兴得哭了。「天朝有这样的人才,乃是国之大幸:妳有这样的夫婿,爹放心,放心了啊!」
谈豆豆也是开心地不断抹泪;她且不管端木骥是不是人才,几位老人家如此关爱他们,她当然更要好好活下去,用力孝顺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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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关心这一对投水的苦命鸳鸯,少年家也很关心。
同一时候,定王府里,端木骅、端木骝、端木融三人忧心忡忡。
「大哥过得挺快活的。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拄着拐杖到处散步,累了就随便一躺,看书打瞌睡,晚上还会跟家仆玩骰子,简直是转性了。」
端木骝叙述大哥的种种怪异行径,说到最后,还起了鸡皮疙瘩。
「以前别说他在宫里忙政事,」端木骅也拧着眉头道:「就算在家里,也是闷在房间看经世治国的典籍,或是写下隔天早朝的重要政策纲领;我夜里回府,他还会问宫里有什么事,现在却是完全不闻不问。」
「二哥,听说他连朝服都扔了?」端木融下了早朝就微服过来,一得到点头的答案,也担忧地道:「哎呀,事情不是严重到非跳水不可嘛。」
「阿融,他爱上了先帝的老婆,你的娘。」端木骝的语气很严重。
「娘娘不是父皇的老婆。」端木融答得干脆。「我将娘娘当作是娘、是姐姐、是宁妃、是皇后、是皇太后,但就是没将她当作是父皇的妻子。他们从来没碰过面、没讲过话,谁也不认识谁;她就好像是一只突然被丢进后宫里的小母鸡,整天在宫里打转,咕咕乱啼;我总是觉得,有一天她会长出一对翅膀,拍拍就飞出去了。」
虽然比喻怪怪的,但端木骅和端木骝却是心有戚戚焉。
「我很希望娘娘和大哥在一起。」端木融又道。
对他而言,故去的父皇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威严父亲,他渴望亲炙亲情,承欢膝下尽孝,但父皇却总是站得远远地看他,父子感情淡薄得令他夜里暗自垂泪。他都离父皇那么远了,更何况是空有名分的娘娘。
逝者已矣。生前既无情无缘,死后又何必牵绊?娘娘如母,长兄如父,他们对他的关爱远远大过于生他的父皇,于感情、于现实都更像是他的亲人,他愿他们幸福。
「大哥这几日有空就整理书房,送我一堆书,叫我多念着点。」端木骝又开始忧愁了。「阿融,你大概过几天也会收到他送你的书。」
「我看他在整理衣服,柜子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扎了包袱。」端木骅的眉头锁得打结了。
端木融惊道:「该不会收拾妥当了,然后去——」
殉情?!
三入神色一凛,开始讨论。
「我们还是赶快将娘娘弄出来吧,以免夜长梦多。」
「怎么弄?」
「发布死讯,从此让皇太后消失人间。」
「呜,二哥你怎么讲得好像要杀人灭口?」端木融冷飕飕的。
「那是不是得准备吃了像是死掉的药方,好蒙过太医和女官?」
「不用那么麻烦。要娘娘直接出宫就是了,但该做的事不能少。」
「是啊,得挑棺木,布置灵堂,还得举丧……」
「这有礼官负责,我们只需注意『尸体』这个环节就好。」
「那该用什么死因呢?」
「听说娘娘刚被捞上来的时候,嘴巴又红又肿,莫不是让大江里的虾蟹螫了?那就是中毒了。」
「中毒不好,外头会胡乱揣测。反正她一直病着,就是风寒吧。」
「太医竟然医不好风寒,这有损他们的信誉耶。」
「那就是娘娘体弱,加上后宫操劳,积郁成疾,就一病不起了。」
「呜,娘娘要走了,我好伤心。」端木融毕竟还是难舍娘娘。
「该走的还是得走,人生无常啊。」端木骝拍拍小弟的肩头。
「我去找谈大人说明,免得他承受不起。」端木骅道。
三人作鸟兽散,没人留意到那个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端木骥。
悠闲「养病」的端木骥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他左小腿断了,虽然行走不便,但他还是努力地锻炼身体,准备迎接未来每一夜的挑战。
想到那颗小豆子,他眉眼就聚满了笑意,真是好想她。
在沙洲还没吻过瘾呢。不过,他会耐心等待的,等她送上门的那天,他会将以前的、沙洲上的、还有这段期间所积贮下来的吻统统送给她。
「阿铭,三位爷匆匆忙忙的干什么?」他抓了一个家仆过来。
「回大爷,三爷陪皇上回宫,二爷要去找谈大人。」
「二爷找谈大人做什么?」
「啊!好像……小的没听清楚。」阿铭捧稳了收拾好的茶盘。「好像是宫里有个娘娘中毒死掉了,皇上很伤心,跑来找两位爷哭诉。」
「哪个娘娘?!」端木骥骇然大震。
「小的没听到,可小的听到二爷怕谈大人受不了刺激……大爷!大爷!您别跑步啊!」阿铭惊讶大叫,不知该不该扔了茶盘去扶大爷。
哇!大爷断了腿还跑得这么快……碰!山崩了,不,大爷跌倒了。
呜呜,不管这套名贵瓷杯了,快去救大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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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迟了!
皇帝端木融震骇地站在寝宫门前,看着宝贵伏在床边哭泣。
「娘娘,妳好狠!说走就走,都不理宝贵了!」
宝贵拚命摇着床上那个动也不动的身体,情绪似乎就要崩溃了,哭着哭着,她又是哇地一声,扑上去「抚尸」痛哭。
「娘娘啊!妳不能走,妳走了宝贵怎么办哇?!」
天朝皇太后躺在床上,双手十指交握胸前,脸上蒙了一块绣花帕子。
真的殉情了?!端木融颤抖地扶住门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由定王府回来,等不及吃饭就兴匆匆跑来宁寿宫,打算告知娘娘他和二哥、三哥共同拟定的天衣无缝诈死计画;来到宫门前,看门太监不在,大概是吃饭偷懒去了,他便吩咐阿顺代为守门,自己跑了进来,却是到处找不到娘娘,隐约听到寝宫这边有异声,便大胆摸了过来,谁知……
「娘娘啊!」他扑上前,一跤跪倒床前,眼泪就进了出来。
「吓!皇上?!」宝贵吓了一跳,慌忙捏了捏床上尸体的小手。
「娘娘啊!妳怎么就去了啊!」端木融哀恸得槌胸顿足,大声嚎哭。「妳为什么一心求死啊!我们都在帮妳想办法了,妳却这样走了?!就算妳狠心扔得下阿融,又怎狠心扔下大哥啊……呜呜,我知道,大哥很快就要随妳而去了,呜呜哇!不行呀,我不要妳没了,大哥也没了……」
「走开!」
哭得昏天暗地的皇帝突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推开,他跌坐在地,一看是脸色凝重悲痛的大哥,心头一紧,哭得更大声了。
咚!宝贵立刻跳下床。这回不用王爷赶,为了留住这条小命,她得逃得越远越好。
端木骤和端木馏震惊地站在门边,虽不明白满脸鼻涕眼泪的宝贵为什么跑掉,但他们无暇他顾,他们听说「刺客」又跑进宫了,便随后赶来,却没想到竟是来见娘娘最后一面。
「豆豆!」
端木骥痛心叫唤,扔掉拐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子就坐到了床上。
怎么会这样?!他的心紧绞得几欲绷裂,两人不是默契良好吗?她回宫处理事情,他等她,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完,他还要给她很多很多的吻……
那张诱人菱唇就掩在绣花帕子下,回首往事,历历在目,她这张小嘴总爱喋喋不休跟他斗嘴,吻起来却又甜蜜得令他心醉神驰,如今还会再开启,甜甜地,或是紧张地,抑或凶巴巴地唤他一声阿骥吗?
「豆豆,豆豆!」他颤抖地揭开帕子,无助地唤她。
依然是黛眉红唇,长长的睫毛掩住那对灵活的大眼,面容栩栩如生,两道清亮湿润的泪痕犹垂挂在那红扑扑的粉靥上。
才刚死去没多久啊!他心如锥刺,伸掌抚上了她的泪痕,柔柔地为她拭泪,满腔心痛的热泪也不可抑遏地流下。
「豆豆,为什么不等我呢?天哪!怎么会中毒了?妳哭,是因为还没活够,不甘心离去吗……」
就在他哀伤欲绝地泣诉时,那濡湿的羽睫轻颤了一下,端木骥一愣!他没看错,她的眼角又滑下了一串崭新的泪水,美好的唇角也轻轻抿着,当然了,他没错过她交迭的十指正在用力按下轻微起伏的胸口。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悲痛的眸光很快转为幽沉,脸上流到一半的泪水还是任它流下,正在温柔抚拭她嫩颊的指掌转了方向,很恶劣地拿手指捏住她小巧的圆圆鼻头。
一,二,三,四,五……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凝看她的眼睫。
「端木骥!我被你捏死了啦!」数到九,美眸倏忽张开,伸手便推开了他的大手,破口大骂道:「我死了你去哪里找老婆?!」
「妳这口气还真长,果然有学游水的能耐。」他凉凉地道:「我会教妳游水,省得哪天又跌进水里,就不会累得我头破血流去救妳了。」
「放心,我会先拉你一起下水,你不救也得救。」
死尸复活了?!端木融端木骅端木馏瞪大了六只红红的眼睛。
「妳他奶奶的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端木骥冒火了。
「我……」谈豆豆很不习惯她躺着看他的姿势,慌张地坐了起来,解释道:「管姐姐和爹已经明白我的想法,可我不能说出宫就出宫,就要宝贵演练一下,假装我死了,她要哭得很伤心……」
「宝贵呢?!」端木骥吼道。
抛弃主子的丫头早就逃之夭夭了,谈豆豆也很想逃,但她没把握逃得过堵在床前的巨大肉墙。
「端木骅!端木骝!」端木骥继续吼道:「你们两个给我过来!为什么说娘娘中毒死了?!」
「我们没说。」端木骅冷着脸,镇定地道:「我们也是在帮大哥和娘娘解决难题,你自己听讹了也没办法。」
「不用你们多事!」
「好心被雷打了。」端木骝咕哝一声。
「端木融!」端木骥炮火不歇,又转向呆坐地上的皇帝。「你身为皇帝,却是举止轻浮,不察真相,若这是一桩奸臣诬陷事件,你岂不轻易被蒙蔽,害了忠良,坏了朝政?!」
「呜呜,那不一样啊。」端木融胆怯地道:「娘娘都死在这边了……」
「谁说她死了?!你眼睛那么大,不会看吗?不会用手试试她有没有呼吸吗?!不会叫太医来救人吗?!你当皇帝的聪明脑袋搬哪里去了?!」
「大哥英明,朕无条件禅让皇位给你。」
「皇位可以这样让来让去吗?!」端木骥大发雷霆,训个没完没了。「你最好给我坐稳龙椅,别一天到晚要我帮天朝擦屁股补墙壁,我要是再为朝廷卖命下去,至少短命二十年!」
「好了啦,阿融是真情流露嘛。」谈豆豆推开一团火也似的端木骥,拿了刚才盖脸的绣花帕子,倾身递了过去,笑道:「阿融,别哭了,擦擦脸。」
「别拿妳的,拿我的。」端木骥挡住她的手,往怀里掏出一条巾子往下扔,才飘了一半,又赶快捞回来。
「干嘛又不给阿融?皇帝挂着鼻涕很难看的耶。」谈豆豆去抢他的巾子。「咦?怎么也是绣花帖子……端木骥!」她叉了腰,杏眼圆睁。「原来你都是花言巧语,家里养了小妾还来欺骗我的感情!」
「谁说我养小妾了?」端木骥一见那蓦然红了的眼圈,整个人就气短了,急道:「端木骅、端木骝,你们快跟豆豆说,我没养小妾。」
「快逃!」
趁着他们吵起来,端木骅和端木馏才不管大哥的死活,一人一边挟住阿融弟弟的胳膊,忠肝义胆,碧血丹心,勇敢地「救驾」逃走了。
「端木骅!端木骝!端木融!统统给本王回来!」
端木骥想追,无奈腿伤不便,拐杖又被他扔到旁边地上,只得恼怒地重重往床板捶下,转过脸,却见他的小豆子正在低头啜泣。
「豆豆,妳不要误会……」他慌了。
「这是我的帕子,以前让你丢在骑射场的,你捡回来了?」
谈豆豆抬起脸,绽开亮丽的笑靥,眼眸水光动人。
芙蓉如面,柳如眉,雨浥新荷冉冉香,她是一株初初沾润春雨的亭串莲花,散发出清淡香气……老天!他的风花雪月情怀又来了。
端木骥目光柔了,却还是带着僵硬的语气道:「我怎知道是谁的。风吹到我的脚下,我瞧着还可以将就擦灰尘、抹桌子,就捡起来了。」
「你一定是想我,才带在身边喽?」
「谁不带条帕子在身边?」
「你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她娇滴滴地问。
「不知道。」他铁铮铮地答。
谈豆豆笑得好开心!她拿帕子蒙住指头,轻轻点在他的泪痕上。「你刚刚哭了,你很伤心啊……」
「大家都误会了,妳还不快快醒来?」他很不悦地道。
「起初,我和宝贵只是闹着玩:后来宝贵真的哭了,我躺在帕子下面,想到这丫头的好,也哭了。阿融来了就哭,我本来要爬起来,听到他的话,我又哭了;然后你又来了,你也哭,又惹得我眼泪流个不停。」
「以后别玩这种吓死人的游戏了。」他叹口气,摸摸她的脸。
「是你要我诈死的啊。」她揉了揉鼻子,吸吸气,瞪了一眼。「哼,想不到差点窒息而死。」
「补点气给妳。」他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就要亲她。
「等等,这是太后宫喔。」她拿软软的掌心挡住他的嘴,微笑道:「再忍耐一点……再一个月吧,我就会送上门去。」
「一个月?」他将怨气吐在她的手里。
「人总不能说死就死嘛,我得慢慢生病,还要交代管姐姐很多事情。一个月啦,你好好回去修身养性。」
「我干嘛修身养性?」
「瞧,大家这么关心我们,你只顾着骂阿融,也不看看你也是不察真相,变得跟我一样,受到一点刺激就气得乱跳。我说呀,这是深沉得让人摸不清底细的平王爷吗?」
「我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豆者跳。」端木骥还是放肆地深深吻了她的手心,再紧紧握住,凝眸这张喜怒哀乐皆令他动心的娇媚脸蛋,郑重地道:「一个月。妳一个月不来,我就进宫劫妳。」
「一个月,你要布置好新房。」
四目相对,谈豆豆也握紧那双厚实温暖的大掌,从此,她不用再抱着单薄的袍子,而是拥有实实在在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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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莲花盛开的仲夏夜里,皇太后谈氏因染风寒,加之以主持后宫过度操劳,久病不愈,薨逝宁寿宫,得年十九岁。
皇帝遵其生前遗嘱,以不影响老百姓为原则,不发丧,一切从简,家祭为主,七天之内,就送进皇家墓园,与历代妃嫔静静地长眠地下。
皇帝为其上了「宁喜皇太后」谥号,朝臣们觉得这谥号很诡异,甚至有点不伦不类。「宁」嘛,就是太后过去的宁妃封号,可「喜」嘛,人都死了,还欢喜什么呀?
但此谥号出自皇上师傅兼太后老父谈图禹的手笔,老人怀念女儿,大概有其深奥晦涩的典故,他们没有谈师傅的学问,就别乱问泄了底了。
再一个月,落水重伤的平王爷离开京城,被送往南方不知名的隐密乡下静养。皇帝端木融摆脱辅政王爷的箝制,正式亲政,一样将天朝领导得有声有色,以其亲民的作风搏得老百姓的爱戴景仰。
后来,民间有个传说,平王爷爱上一个小太监,但这段恋情过于惊世骇俗,无法善终;就在平王爷含泪出使南海国那一天,小太监投九曲湖自尽,平王爷赶往救人,两人被连日来的大雨冲入大江,幸得禁卫军统领端木骅救起,但平王爷却被流木撞成白痴,小太监最后也不知所终。
宫中也有传言,平王爷几度往赴宁寿宫,对皇太后出言不逊,为的就是这位宫里的小豆子公公。但曾经待过宁寿宫的太监信誓旦旦地说,没有小豆子公公此人;而兵船上的水兵记得救起的那个少年,面貌清秀,声音尖锐,神情悲伤,可见得就是这位传说中的小公公,至于是不是叫做小豆子,很多人深信,这只是一个化名罢了。
至于小公公哪里去了?更有人考证,有极大的可能是让已晋升为龙廷大将军的端木骅杀了,目的就是维护天朝端木家族的门风。
宫廷这边的传言更耸动。宫女传说,谈太后不是病死,而是被平王爷和小公公气死的。太后年纪虽小,却足以后宫为己任,戮力整治,短短两年就一改后宫骄奢风气;而以其注重皇帝教养的作风而言,她又怎能容忍平王爷和小公公的奸情呢?她屡劝不听,就气出病来了。
唉,可怜的小太后,生前不得入侍先帝,死了画像也进不了神和殿,更别说棺木不是抬进先帝陵寝,而是被孤伶伶地扔到皇家墓园,跟那些哀怨的女人亡灵一起吹冷风。
外头传说这都是管太后妒心所致,但据后宫可靠消息来源,错了!错得离谱了!原来这也是小太后的遗愿。她自认未能侍奉先帝,虚占皇后太后之尊,又以入宫仅仅两年余的日子,实在无德享受死后殊荣,故请薄葬即可。皇帝和管太后哀恸难舍之余,只得遵其遗言,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许多文人雅士听了小太后的坎坷身世,莫不一掬同情之泪,怜叹她红颜薄命,为她写下了不少哀感顽艳的悼亡诗文。
流言传来传去,有如雨后的大江浪涌,惊涛裂岸;然而浪退之后,江水东流,就将那传言冲进了浩瀚大海,成为历史浪潮中的一则传奇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