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清冽粗犷的男性气息随即在鼻端漫开,惊得她下意识屏息。

榻内更加幽暗,而他靠得如此之近,就算她双眸瞠得既圆且大,什么也瞧不清,但他身上散出的热气却无比鲜明,一团团、一阵阵、一波波,烘裹过来。

“寒春绪,你……你不要……”

她才鼓起勇气想出声斥责,门外此时却出现两抹小影儿,然后是敲门声。

叩叩叩——叩叩叩——

“姑娘,您跟谁说话?怎还没睡?”

是柳儿和叶儿!

君霁华气恼地推着那堵胸墙,虽看不清男人面庞,但他胸腔轻震,正低低笑着。可恶!可恶!她抡拳捶了他两下,手腕忽地被抓住,她想发话安抚门外的两个小婢,岂知唇甫动,一张热呼呼的嘴已堵过来,封了她!

他没有深吻,仅是牢牢贴住她的嘴,光是这样,就够君霁华头晕目眩。

不呼吸,头发晕,若要呼吸,鼻间尽是他的气息,头更晕。

怎么可以这样?他、他怎能这么欺负人?!

那时他自作主张替她决定去处,丢下她走掉,她没什么好怨的,是她当时还小,许多事设想得不够周全,他走就走吧,谁都有自己该闯的关、该走的路……只是他现下又莫名其妙跑出来,耍着她玩,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为什么?为什么啊……

当怀里的姑娘准备拳打脚踢大反击时,寒春绪松开她的唇,松开对她的钳握。

峻颊轻贴她柔腻热烫的腮畔,他低笑,笑中有淡淡逗弄意味,还有些难以察觉的情绪,他低声道:“别逃。”

君霁华浑身一颤,背脊拔直,她用力推开那面如墙结实的胸膛,就见那具高大身躯顺势往后退,退离一小段距离,立在榻边注视着她。

“姑娘,您没事吧?”

“姑娘,我们进去了!”

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两丫鬟同时跨过门槛,闯进房里。

男子倏地退至角落暗处,不动声色。

“姑娘,咱跟柳儿一块儿上茅房,就听到您房里闹着声。您发梦了吗?”

君霁华有些狼狈地爬下榻。

抚着心口,她微微喘息。“是……是发梦了。”边说,眸光边悄悄觑向角落——

藏在那片阴影里的男子,己不见踪迹。

从茶笼盖里抱出雪鸽时,鸽子的折翅似被处理过,古怪的角度被扳正,笼盖内还留有一个小紫药盒。

不是寒春绪的手笔,还能有谁?

只是他从她怀里挖走雪鸽,再将那发颤的小东西搁进茶笼盖内,才短短几步距离,他已耍了花样,手法之俐落,让君霁华既惊又疑,不得不服。

别逃……

弄不明白他的心思,只能将惊疑强压心底,这两日,她练舞练得更勤。

“妹子,又在替你捡到的雪鸽理毛上药呀?”

柔媚的女子温息在她耳后轻拂,热热痒痒的,君霁华侧眸一瞅,与一张如用工笔画细细描绘而出的美颜对上。

一江南北两朵花儿,各有各的绝妙姿采,若说君霁华是清雅如出水芙蓉,江北名花朱拂晓则是一朵带刺儿的娇娆海棠。

今日是“凤宝庄”太老太爷百岁大寿,再过两时辰就该她们俩登台献艺了,舞过之后,她们会应苗家家主所请,陪太老太爷饮几杯水酒,说话聊天。

这几日在一块儿排舞,初次会面的两朵名花尽管性情大不相同,却意外合拍,真真一见如故,话儿越聊越开。仔细算起,朱拂晓长君霁华两岁,两人不仅以姐妹相称,还交换了绣帕。

君霁华小心抱着雪鸽,两手指尖沾着小紫盒内的药膏,沉静道:“坐,我让婢子帮姐姐倒杯茶。”

柳儿和叶儿在一旁忙着张罗她的舞衣和饰物,她正想唤一个过来,朱拂晓倒挥了挥手,笑道:“茶不喝了,我等会儿也得回我那院落好好沐洗理妆,等着今晚登场。我过来是想瞧瞧你的腿,昨儿个练得过急,你小腿练到抽筋了呢,今儿个还疼吗?”

君霁华温驯地摇摇头。“没事,泡过热水已然无碍。”心烦,舞练得更起劲,练得双腿肌筋都跟她闹了,是她自讨苦吃。

朱拂晓眨着猫儿眼,忽然耸肩一笑,略轻佻地摸了她的嫩颊一把。

“你……”君霁华不解地瞠圆双眸。

“妹子,你这乖巧模样跟你捡到的这只雪鸽可真神似,温顺又无辜,让我这种坏心眼的人瞧了,实在心痒难耐啊!想欺负你,也想护着你,唉唉……你能不能别这么乖啊?”

……她乖吗?

君霁华从不这么认为。

她若想使坏,也是拿得出本事的。

前来“凤宝庄”贺寿的宾客,等的就是这一场。

三日前便搭建好的大平台,江南、江北两位花主盛妆登场,领着十六位身姿窈窕的小花娘一同献艺。

平台下更安置着二十四位乐师,丝竹管弦,弹拨吹击,曲子是新作,舞亦是新编,全出自两位花中状元之手,名为“凤求凰”。

有双眼一直盯住她,那人藏得极好,但目光烧腾腾的,像要看穿她。

君霁华知道不是她多想。

自一出场,她便有所觉,肤上还因此起了一颗颗寒毛疙瘩。

那个人在四周游移,让人瞧不见影,他把她当成猎物一般,牢牢盯梢,盯得她气息不稳,头一回在台上感到紧张,但绝非惧场,而是不懂对方意图,也气自己定性不够,如此轻易受到影响。

“还好吗?”朱拂晓也察觉到她的分神,趁两人背贴背舞近时,低声轻问。

“嗯……没事的。”她闭闭眸,努力将那无形却霸气的干扰推出心外。

不能出错……

她不允自己出错……

“凤求凰”的舞步并不复杂,她练得极熟,闭眸亦能精准踏出。

这支求偶之舞热烈直接,身躯时不时便交缠一起,分开时又渴求对方,她舞啊舞,身姿轻盈欲飞,在台上与朱拂晓一块儿旋舞。

她的银白色舞衣层层飘扬,掀浪生波。

朱拂晓则化成一朵月下紫昙,满满绽放。

她俩一快一慢、忽快忽慢,在乐声转为轻快促急时,两人急速旋转,转着无数个圈,裙发飞荡,香气飘浮……

蓦地,乐声缓下,来到舞曲最终、最高潮的一段,跳“凰之舞”的朱拂晓以撩人姿态坐倒,如贵妃醉酒,以背贴地,仰首朝上。

共舞的十六名秀美舞女将两朵名花儿团团围在央心,跳“凤之舞”的君霁华此时单膝跪下,她手中不知何时勾着一长嘴玉壶,只见她仰首含入一口爱酒,指尖挑起朱拂晓的丽容,然后唇微嘛,酒汁便徐徐落下,如丝般缕缕喂进朱拂晓轻启的口中。

最后这一幕让主人家和贺客们瞧得如痴如醉,不能自已,一些女眷全红了脸儿。这舞,到这儿算结束。

“姐姐,我也想使使坏。”君霁华忽地低语。

朱拂晓迷惑地眨眨眼,尚不及说话,微启的嘴儿竟被另一张柔唇含住!

于是乎,一江南北两朵名花,在众目睽睽之下演出“凤求凰”,嘴对嘴,四片唇瓣缠黏,吻在一块儿!

众人目瞪口呆,连伴舞的小花娘也怔了,只有苗家百岁的太老太爷拊掌称好。

那冲动突如其来,该如何解释?

丽妆未卸,一身银白舞衣犹未换下,君霁华咬着唇,坐在梳妆台前低眉思量。

在台上的那时,说没多想,又似乎不是。当朱拂晓轻轻张启唇瓣时,她想到五年前那个蜻蜓点水的吻,那气息扫过她的嘴,在她醒悟前便已远去……然后是低沉、吊儿郎当的语调,故意戳刺她,半闹半认真地说着——

拿那只信鸽跟江南花魁娘子交换一吻,如何?

她想起他有力的嘴紧抵过来的灼热,想起他的监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股不驯被激将出来,朱拂晓说她乖,或者,她模样是乖,但她也能使坏。

既然他盯住她不放,就看个够吧!

她的舞、她的身段、她的放浪媚行,让他看看她没能逃开的这些年,在“天香院”里都学了些什么。

“姑娘,那简直是神来一笔,您最后吻得真好看呢!”柳儿嘻嘻笑,帮坐在铜镜前的她卸下头上华丽的凤形饰物。

“姑娘,往后‘凤求凰’这支舞都得这么跳了吧?那位拂晓姑娘真够意思,您俯下脸忽然来这么一招,她也由着您,丝毫不退却。”叶儿捧来一盆热水,把两盏养在纱笼里的明火移得近些。

君霁华不知该要叹气好呢,还是该感激?

说到朱拂晓,人家不仅不退却,对她这意外之举还配合得很,朱唇滟滟,顺从承欢,那双野媚的眸子近距离对上她,带着促狭趣儿,仿佛对她说——妹子啊妹子,多多使坏呀,奴家受得起。

“都歇息吧,余下的我自个儿来。”她淡淡道,取下沉重的头饰后,青丝整个瀑泻而下,如清泉般垂荡在身后,整个人轻松许多,但心绪仍纠结,厘不清。

“姑娘,您的腿还得热敷。”

“还有啊,姑娘今晚在宴席上几乎啥都没吃,肚子不饿吗?叶儿去请苗家的灶房大娘下碗面,给姑娘暖胃吧?”

“不用的,我不觉饿。”君霁华朝小丫头俩微微一笑,接过那块浸过热水的巾子。“去吧,别顾着我,等会儿我就睡了,哪儿都不去。”

柳儿和叶儿退出房门外后,她在梳妆台又静坐片刻,火光在颊面上跳动,铜镜里映出的那张雪脸,有些似她,又有些儿陌生。

无情无绪地搁下热巾子,她起身察看养在茶笼罩内的雪鸽。这鸽儿真的很温驯,伤着的羽翅被她用丝巾轻轻固定住,它也不挣扎,喂它粟米、黍粒,它会歪着头,喉中发出咕咕声,像也通人性。

“不怕……不怕的。”低喃,她轻抚雪羽,抚啊抚着,指尖忽地一顿,一抹思绪如光掠影般从她脑中刷过。

信鸽……

他说这鸽儿是传递消息用的,既是如此,那、那“凤宝庄”苗家这儿……也有他的窝吗?她记得当年那些人寻到小三合院时,冲着他叫骂,说他狡免三窟,教人绕上好大一圈冤枉路……他那时就懂得变换藏身之所保命,如今的他定然狡兔不止三窟。

心头发热,热泉一股股地冒出。她不懂那个男人,却因他的再次出现,搅得心魂大乱,已弄不清是气恨他当年逼她面对现实,抑或……抑或还有别的原因。

宴席散去时已近子时,此刻静夜寂寂,她像是一抹受到牵引的幽魂,推门而出,走上那一晚白梅夹道的青石小径。

有些梅花枝桠生得低些,当她走过时,枝头半开的花儿扫过她的肩身,隐隐的冷香轻散,随着她柔软无声的步伐前行。

这一次,她心无惊惧,梅树影儿在月光下交叠,她像也融作一体,浑身浸浴在皎洁银华中,形体淡淡镶着光,肌肤透光晕,发丝泛亮,仿佛啊仿佛,她也拥有一头流泉般的雪白发,在清月中随着每一步挪动而荡漾。

她走得颇远,比上一次还远,这条青石板道将她带出了“凤宝庄”的宅第。

她伫立在坡上,梅树成林,一时间她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去。

正自迷惘,突然间啪啦、啪啦一阵响动,眼前雪影团团,振翅飞舞,她定睛一看,竟有十多只雪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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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君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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