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原本,当常总管禀报说有急事相告时,正在与大臣议事的剑韬没想太多,他命常总管到养心殿候着,而当他回到养心殿时,只觉得整个殿内的气氛异常凝重,宫人们一个个垂头,神情哀敛。
[奴才参见皇上!]小六子一见到君王威颜,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整个人伏在地上,神情如丧考妣。
剑韬只觉得眼前的奴才模样眼熟,他走到小六子的身旁,眸光一敛,看见他的面前摆着一个玉坛子。
[这是什么?]他沉声问,看见玉坛子上刻着字,心头抽了一下。
[敌禀皇上,这是娘娘……娘娘的……]话还没说出口,小六子已经泪流满面,抱起玉坛子,呈到君王面前。
[快说!]剑韬怒吼,一瞬间,他被心里的念头给震惊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在心里不断地说服自己,大掌握起拳头,,却仍旧按抑不住指尖微微地发抖。
这时的小六子被天子君威给吓得魂不附体,[回皇上,这是蔺娘娘的骨灰坛,]常总管站出来,安抚主子震怒。
[小六子说,娘娘临终之前,交代他一定要将她的骨灰带回京里,让皇上知道她已经不在人间,她有些话托了小六子,要他告诉皇上……]话才说到一半,常总管被吓住了,他待在宫中几十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跟在主子身边也已经几年了,却从未见过主子如此苍白的脸色。
她殁了?
好半晌的时间,剑韬回不过神来,他像是被人狠狠迎头痛击,痛得突然,痛得麻木,痛得一点都没有直一实感。
这一生,令他僧恨到极点的妖女,就在他的面前,化成了粉末,静静地躺在那个玉坛子里,再也说不出半句让他生气的话语。
[皇上?]常总管开口唤,心里不太踏实,生怕要出事了。
[她要告诉朕的话……她说了什么?说,她临终前到底留了什么话给朕,快说,一字不漏说给朕听。]剑韬闭上双目,说到最后语气是扬起的,近乎负伤的低吼,他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听她最后留给他的字句。
说不定,她到了临死,都不肯给他一个舒坦,留给他的话依旧令人痛恨,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巴不得指断她纤细的脖子。
小六子一路上想过各种情况,也曾经想过什么都没说就被赶了回去,却未曾想过场面会如此吓人,皇上的反应竟是如此激动。
娘娘主子分明就告诉他说,皇上向来没将她放在心上,就算是亲眼见到了她的骨灰坛子,也应该是无动于衷,甚至可能一笑置之,最坏的情况,也顶多就是斥责他,把他连夜赶回杏家寨,命他永世不得进京。
这时,一旁的常总管不断地向他使眼色,要他快点开口,好不容易才教他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道:[娘娘说,把她的骨灰带回京,给皇上看,让您亲眼见见她,确定她已经死了,否则您一定不会相信她是真的不在这世上了,娘娘说她死了,她解脱了,皇上也解脱了,这是她给您最后一个大礼,给您一个舒坦。]一瞬间,他心中麻木的疼痛开始翻腾了起来,痛得张狂、痛得狰狞、痛得鲜血淋漓,不忍卒睹。
舒坦?好一个痛彻心扉的[舒坦]!
蔺荧心,你这该死的妖女!
[把她给朕。]他双手轻颤着接过玉坛子,那坛身虽然沉实,却仍旧轻得教他心痛。
那个他曾经抱过的温润身子,如今,就只剩下这一坛灰烬了!
染了血的心痛,在他的胸口张牙舞爪地发作了起来,他将玉坛子抱进怀里,闭上双眸,沉声道:[出去!][皇上……]常总管不放心地唤了声。
[全部的人都滚出去,滚出去!]他声嘶力竭的嘶吼宛如负伤的野兽,吓得奴才们像是受惊的蝼蚁般逃窜出去。
他抱着玉坛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殿央心,那天,她也是站在这个位置上,惨白着脸,指控他对她的不公平。
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他没肯再多瞧她一眼呢?
哪怕只是多一眼也好,如果当初自己没对她如此残酷无情,如今的心痛就会少些……这几日,朝中议论纷纷。大臣们谈论着废后蔺荧心的死去,也谈论着那天皇上见到她的骨灰之后,整个人都不对劲了,像是中了邪似的,说不准是废后的鬼魂作祟,才会让登基以来勤于朝政的皇上已经接连七日没上早朝。
七日了!
不知不党之中,他竟然七天没上早朝了!
时近黄昏,剑韬屏退了跟随的仆从,一个人走进宗庙之中,室内的光线幽暗,这时,司职在宗庙之中掌灯以及点燃火烛的宫人通报进来。
[皇上,让奴才替您上灯。][不必上灯,只需把蜡烛给燃上。]剑韬语气沉静的吩咐,双眸定定地看着摆放在堂上的祖宗牌位。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直都没有改变,每当他感到心情烦闷,抑或者是对于朝廷里的事情感到迷惘时,他就会到宗庙里来,在这个幽沉肃穆的宗庙之中静心沉思,思绪沉淀之后,总是会觉得想事情会更加清楚。
一旁的宫人动作灵巧迅速地把烛火给点燃,不片刻的功夫,通道两旁的烛火就已经通亮。
[都退下吧!]他沉声道。
一阵寒凉的风从未掩的门缝之间拂进,晕黄的烛光随之摇晃,宗庙之内只剩下剑韬一人,他扬起眸,在他的眼前仿佛见到了那日的情景。
唯一的一次,他在宗庙里见到了她,她的双眼红润,似是才刚哭过。
她是真的在向祖宗告他的状吗?
倘若是的话,那就好了!
如果她是真的在告他的状,会让他觉得心情好过一些。
剑韬走上前,燃起一束香,敛眸沉心祭拜列位先帝,因为身旁没有伺候的下人,所以他亲自把香上炉,就在他把香插上,回身之际,袖袍拂起了遮帘,让他看见了在列柜之下搁着一个小木盒。
他眉心一拧,撩起锦帘拿出木盒,因为一直以来,皇室之中不乏有人想要用巫术诅咒皇帝,在见到木盒的一瞬间,这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
但当他将木盒惦在手上仔细端倪时,心里感觉不到一丝毫危险古怪的气息,这个小筐盒以上等楠木精制,虽然没有华贵的雕工,但是触手温润,立刻就能知道它绝对出自名师之手。
是谁将它搁在宗庙之内呢?能拥有这种上等楠木盒的人,应该是宫中主子辈的人,难不成,是后宫里的妃嫔为了争宠所下的手段?
盒身没有上锁,只有一个原本就附在上头的小铜扣,剑韬拉开铜扣,将盒盖缓慢地打开,看见了盒里只装了一封书信与一顶虎儿帽。
这虎儿帽是给小娃娃所戴的玩意儿,目的是想要用帽子上所绣的虎脸吓跑鬼怪,保佑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剑韬心里蓦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将木盒搁到一旁的案上,拿起被垫在盒底的书信打开阅读,他认出了那熟悉的笔迹。
对不住,亲亲孩儿,你跟了娘亲,但娘亲却让你连个名儿都没有就走了,娘亲福薄留不住你,只好先将你托付给先祖们,就算你的父皇不会认你,但祖先们在天有灵,总是还有肯疼爱你的,娘亲对不住你了,倘若来生能再续缘,再让娘亲将你生下,好生呵疼。
[来人!]他扬声呼喊,在这一瞬间,所有的片段全都兜起来了,一个情节扣住另一个,一个个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极度的震惊随着心痛沸沸扬扬地翻腾了起来,[来人!该死的快来人啊!]听见主子的吼声,宫人们立刻飞奔而入,正往这里过来的常总管也听见了,随后就赶了进来。
[皇上,发生什么事了?]常总管被主子铁青的脸色给吓住了。
[小六子现在人在哪里?]他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说得很用力,但却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捏碎手里的书信。
写在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烙印般烫痛了他的心脏。
[奴才已经依照皇上的吩咐,先将他安顿在宫里。][把他带过来。][是。]常总管虽然不明究里,但还是赶紧照着主子的话去办。不一会儿功夫,小六子就被带到宗庙之内。
[小六子参见皇上。]剑韬从楠木盒里拿出那顶虎儿帽,转过身把虎儿帽举在手里,[朕想,你应该知道这是谁的东西,是不是?]小六子一见到那顶虎儿帽,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咚地一声跪到地上。
[皇上饶命!请皇上饶命!是娘娘不许奴才们告诉皇上,娘娘不许奴才们说漏半个字……]小六子不停地磕头,每一个响声都是结结实实的[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剑韬怔仲地看着小六子不停地磕头谢罪,每一个磕头的响声,都像是重重落在他心上的打击。
这一刻,他明白了,已经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解释。
[抱抱这孩子,多瞧这孩子几眼吧!]她柔柔软软的嗓音在他的耳畔晌起,[要是咱们也生了孩子,他的年纪约莫就是这般大,也该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壮丁呢!]却仿佛利刃般划痛他的心脏。
曾经,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如今,都像是狠狠的一划,让他的心鲜血淋漓。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让朕知道?]他低沉的嗓音因为悲痛而沙哑,不是因为孩子,而是为她的心疼。
[娘娘说,就算皇子生下来,皇上也不见得会疼爱他,更何况皇子已经不幸夭折了,皇上当然更不可能为他心疼了!]小六子泪流满面,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依旧替主子感到不值。
[是跌到湖里的那天吧?][是,就是那一天。]闻言,又是一阵剧痛袭上他的胸口。
就连承受了莫大的苦楚,都不肯向他示弱,剑韬闻言苦笑,在她的心中,他一定冷酷无情得像是鬼一样吧!蜡烛的火光色泽在他的面前渐渐的变得浓艳,像极了当初蔺荧心那双含着指控的泪眼,红通通的,有些蒙咙,令他觉得炫目而且刺眼,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恫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沉声低吟之后,他忍不住苦笑了声,黑曜的眸子泛起了一丝哀伤。
其实,他大可以不必对她如此残忍,毕竟是夫妻一场,就算是对她手下留情,在他们成亲之初,她也曾经善解人意,那还留着一些稚气的细致脸蛋上总是不经意挂着花儿般的微笑,以柔嫩的嗓音呼唤他一声[夫君]但他对待她的态度总是像严冬一样寒冷,最后,她花儿似的微笑凋零了,细致的脸蛋上无论何时总带着一丝苍白,当她抿着唇不语,定定地瞅着他时,他几乎能够从她的眼底看见了对他的深恶痛绝。
就算是对她手下留情也无妨啊!
剑韬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却也知道为时已晚。
如果他曾经对她有一丝丝善待,或许就能够留下一些与她的美好回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错了第一步,就注定了最后错得不能收拾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