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萤幕上的照片仍持续秀着,坐在电脑前,傅尚恩双目直视,有些面无表情。
时间是晚上八点,周遭昏暗,他没有开日光灯,仅打开搁在墙边的一盏罩式立灯,鹅黄色光晕渲染开来,六十瓦的电力对于三十几坪的空间来说,实在微不足道到一整个不行。
突然间,他长指敲点滑鼠,让一张照片留驻在萤幕上。
照片上,是从空中鸟瞰拍下的小岛全图,拍得极好,就如天堂一般。
碧绿色的海水将岛屿完全圈围,白浪、如雪的细沙、精心整理过的丛林仍保有原始的味道,岛的中央是整体建筑的重心,那里有一座四周落地窗能迎进温阳、随时随地都能欣赏到外头景致的流线形建物,有现代化的露天泳池、露天咖啡区、酒吧、网球场、高尔夫球场等等,再往外延伸出去,便是错落在原始环境中的各式度假屋。
“一岛一饭店”才能真正做到“岛屿度假”,高级、隐密、乐趣无穷。来这个小岛享受假期的人,绝对能体会到全然的放松,得到满满的幸福感,结束假期回到工作岗位后,也一定会像被充饱了电力般,浑身是劲。
他看着那张照片,不知在思索些什么,眼眨也未眨,入神了。
此时,搁在胡桃木桌另一端的电脑发出声响,视讯连结的讯号闪烁着。
他椅子徐缓地滑过去,开启介面,戴上迷你麦克风。
萤幕上出现一个灰发的中年外国人,戴着金框眼镜,五官透出那种顶级专业人士既优越又内敛的气味,说着优雅音调的英文。
‘先生,您好。’
“有什么事吗,提姆?”傅尚恩背往后靠,让强调人体工学的椅子完全支撑自己肌肉紧绷的肩背。
“传送过去的夏绿岛照片,先生已经看过了吗?”
“刚刚看完。”
‘先生有任何意见吗?’
“我之前从那边离开时,工程已到最后收尾阶段,大致没有问题。”
“总裁希望先生能亲自过去一趟,毕竟夏绿岛的设计一开始就是由您全权掌控,光是藉由拍摄传送回来的照片,没办法得观全貌。”
“我明白。等八月过后,我会直接从台湾过去。”那时,台湾的夏天也差不多结束了。压下突生的怅然,他静静又说:“在这之前,我会请奥斯汀和温蒂先行前去,他们两个当初也参与了夏绿岛的整个设计工作,有什么非立即解决不可的问题,他们俩都能当场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提姆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下巴微扬,声音不疾不徐。
“总裁认为,先生不想待在旧金山,大可以选择其他国家或城市,不一定非要待在台湾台北,而且已连续四个夏季了,他对这一点似乎十分疑惑。”按理,主人家的私事最好别尝试要揭穿,但提姆毕竟干了十多年的总裁贴身特助,对“布鲁斯”的感情到底不同。
“我会做好工作,请他别担心。”沉吟几秒后,他又补上话。“他心脏不好,千万别让他喝酒。三餐的事请玛丽莎多盯着点儿,尽量煮些清淡的食物,也别让他吃太多甜食。”
“我知道。我会转告玛丽莎。”
“嗯。”他淡应了声,以为谈话就此结束。
“先生……”提姆声音持平,镜片后的锐利双目闪过一丝犹豫,那抹情绪停留才短短的零点一秒,立即隐没下来。
傅尚恩挑眉,沉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总裁对于您开放‘北海天濑’那片私人沙滩的事,似乎不很赞同。”提姆口中的“北海天濑”,是“布鲁斯”集团在亚东地区台北所建造的滨海度假中心,它就位在离傅尚恩的白色小屋约莫两公里外的地方。
外头那一片海、仿佛无限延伸的沙滩,全为“北海天濑”的私有地。正确来说,应该是全归“布鲁斯”集团所拥有。
闻言,傅尚恩点点头表示明白,启唇道:“并不是全部开放,我跟‘北海天濑’的游经理讨论过,也作过评估,台北这里的度假中心仍保有私人海滩,面积之大,足以在假期时候满足所有来我们中心消费的顾客。不设限的地段离‘北海天濑’其实有一段距离,中间也保留着缓冲区。总之,这件事我会亲自再跟他报告。”
倘若硬要区隔出私人沙滩,附近的居民仍会闯进,不管有意或是无意,这是无可避免的,那还不如大方开放,与民同乐,至少“北海天濑”不会遭人在背后骂到翻天覆地。
提姆又推推眼镜。“我知道了。”
结束和提姆的谈话,傅尚恩切掉连结,注意力再次回到另一边的萤幕上。
仿佛心有灵犀,他缓缓抬起脸,起身正要走近窗前时,就听见在一楼活动的大狗已发出声音,像急着要往外跑。
伸出手指扳开百叶窗,从缝间往下看,女人娇小的身影站在小屋前的庭院里,昏黄的路灯下,她纤薄的身子有些透明、有些不真实。
似乎也察觉到他的窥看,她脸容扬起,瞧向微透出光的二楼。
一切无需思考,也没办法想些什么,傅尚恩像着了魔般转身,疾走、下楼,没发现动作快得已彻底显出急躁,就跟自己养的那条大狗一样,感觉到她、看见了她、知道是她,急着就要往门外冲。
大狗呼噜噜地发出一连串怪声,硬挤在腿边,他推开它的狗头,打开门。
门外,小女人一袭浅色夏衫,露出细瘦臂膀和美好的锁骨,见着他,温润小脸漾开笑。
“怎么不把灯开亮些?还以为你睡着了。”
“没睡。”他没啥创意地回答:“以后会把灯开亮。”
唉~~她笑叹,轻问:“去沙滩那边野餐,有没有空?”
“汪汪!呼噜噜、呼噜噜~~”有空有空!当然有空!大狗在她脚边磨来蹭去,狗舌没一刻收好过。
晚上八点多?野餐?傅尚恩一愣,发现她手里提着方形竹篮和一只袋子。
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打扰到他,余文音浅浅又笑。“你没空吗?没关系的。”
她把竹篮送进他的大手里,柔声说:“里头有手工燕麦饼干和新口味的总汇三明治,是我和表姊为‘蓝色巴布思’的下午茶菜单试做的成品,我还煮了拿铁咖哧在保温壶里,给你。”
傅尚恩乖乖握住竹篮提把,见她弯腰揉揉那颗拚命吃她美腿豆腐的狗头,跟着转身就要走掉。
他急了,跨步向前,一把紧握她的柔荑。
“你、你等等,我们去沙滩!”
望着她回眸的温柔神态,她像也害羞着,微垂的粉颈有种无比柔弱的味道,那让他更加的热血沸腾。
“我肚子很饿。”突然丢出一句。
“你还没吃晚饭吗?”余文音讶异问。
他诚实地摇头。
说实话,傅尚恩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肚子饿呢?还是那种空虚的饥饿感,其实大部分是心理因素所引起的?
余文音幽幽叹了口气,仿佛有些莫可奈何。
“走吧。”她轻语,小手由着他握住。
她举步走向海边,他提着竹篮自动地配合着她的步伐,大白则兴奋地跟在一旁,反正只要能出来小屋外乱跳乱窜,它的喉咙都会兴奋得发出一大堆怪声音。
下了石阶,走在绵软的细沙上,他们选在一块光线不那么幽暗、也不会被路灯照得太亮的地方坐下来。海风有些大,但是那种吹拂过来只觉满身清爽的感觉,并不寒冷。
“吃吧,有好多东西。”余文音从方形竹篮中替他拿出有着两层不同馅料的总汇三明治。“这里面夹着莴苣、腌熏肉、吻仔鱼泥,还有一点点的咸起司。我和表姊觉得不错,你试试看。”
傅尚恩听话地接过手,大口一咬,几乎咬掉一半的食物。
“你吃慢点啊!”
她震惊的表情挺好笑的,像是不敢置信他会饿成这模样。
“很……唔唔……很、很……好吃……好吃……”双颊鼓鼓的,他卖力咀嚼,说话不清不楚。
美味的食物碰触到味蕾,滋味越嚼越鲜明,他这才体会到自己真是饿过头了。
仔细想想,好像除了早上起床喝下一杯咖啡、中午把一颗快烂掉的水梨和半包孔雀饼干吞进肚子里,下午用电脑处理公事,一停下来休息就满脑子都是她,焦躁的心绪让他当下连抽好几根烟,并灌下一大罐宝特瓶装的矿泉水,除此以外,他没再吃下什么东西。
他原以为今天见不到她。
自从三个礼拜前的那场园游会之后,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他们像是恋人,又像朋友,谁都没去把这两者间的界线明显标出,仿佛彼此心照不宣,就静静地在一起,只珍惜当下,不深谈未来。
他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对他而言,她是太过美丽的事物,以往,他总是怕,难以克制地害怕着那得而复失的痛苦,然而,相较于一无所有的空虚、在梦中编织空泛的华丽,他却宁可承受那不可预知、撕裂般的痛楚。
爱着、痛着,抓住也许短暂的美好,抱持着也许能奇迹似地看到明天的冀望,一切的一切,他已无法再压抑。
山上那处小瞭望台,他们交换第一个吻的所在,那是他心中的圣地,那一刻的甜美、悸动、颤栗、疯狂,将永远紧扣他心弦,教他沉醉。
他因那样的亲近释放了兽性,想霸占她的欲望已日复一日往心的底层扎根。
他想要她。
窥看,早无法餍足,他很变态,他知道。
两、三下就把手里的三明治解决掉,他接过她递来的、盛在保温瓶盖里的拿铁咖啡,满足地喝着。
“如果还饿,篮子里有另一种口味的三明治,也有饼干。你不要吃得那么急,对胃肠不好。”余文音忍不住频频叮咛,真是当惯家里的老大,动不动就想照顾别人的习惯看来一辈子也改不掉了。
但傅尚恩很喜欢被她照顾。
感情渐趋明朗的这三个礼拜里,她几乎是每天午后就会出现在他的小屋前,带来好吃的食物,邀他去海边走走,聊些平淡却温馨的话题。虽然许多时候都是她说、他听,但他就是爱,他爱她的声音、爱她的笑、爱她陪伴在他身旁的感觉。
他就是爱。
喝完一小杯拿铁,他朝第二个不同口味的三明治进攻,不过吞食的速度已放缓许多。
慢慢咀嚼着,他瞧着她从袋子里取出一个装着肉骨头的塑胶袋,招呼着大狗过来享用。唉~~她连他的狗也一并照顾下去了。心软呼呼的,目光根本无法撤离她月光下泛开莹光的脸容。
“你看我干什么?”余文音侧眸,笑睨了他一眼,手温柔地抚着狗毛。
傅尚恩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羡慕起一条狗,但此时此刻,若变成她小手爱抚下的那只毫无羞耻心、又动不动就变节的大狗,他只会觉得幸运。他的变态病情真的越来越严重,没药医了。
“这个……三明治也很好吃。”
她闷笑了声,不知道他的表情为什么有些憨。“谢谢你不嫌弃。”
“是真的。真的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