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苏南城有二医。
一为儒医,仁心仁术,视病犹亲,且丰神俊朗,翩然俊雅,一身白衣飘飘,仿若天上谪仙。
另一医嘛……
“莫言!莫言!”
一边高声呼叫,一边跑得急喘吁吁的江大夫一头撞进回春医馆,看见堂上的男子,立即兴高采烈地准备开口招呼。
但那正搭手于患者腕部的男子,只是静静地抬眸看他一瞬,随即垂眸,专注于脉象的变化。
江大夫被那清澈无波的眼神一瞧,瞬间彷佛全身冰凉,原本张大的嘴巴自动关合闭上,缄默无言。
苏莫言,回春医馆的招牌,更是苏南城百姓的再生父母。
回春医馆在苏南城屹立传承不知几代,原是没没无名的一家小医馆,但自出了一个苏莫言后便声名大噪,甚至名动京师。话说这个苏莫言自小便显露其在医业上的聪颖天资,五岁能识药草,六岁知经脉穴位,七岁即行施针切脉,加之传说在极年幼之时曾获得一不世出之方外医仙传授,如今其医术精湛已是无人能及,城内百姓不知凡几,皆受其医治而从死里逃生。
让百姓津津乐道的,非仅是莫言的医术,还有他诊治时的动人风采,总让病家见之忘忧,难愈之疾未治之先已好了一半。其黝黑如墨的眸里映着的专注,总让病家觉得世上只剩自己与莫大夫二人;俊朗眉间细细推敲、反复斟酌病情的神色,彷佛病家是他心头独独一人,珍之重之,爱护顾惜。病家的病情若有起色,其如菱唇角含笑,让医馆内乍时彷佛若有春光,一片旖旎;倘若诊治为不治之症,其玉面上自然流淌的哀伤,让流泪的病家感同身受其悲悯之心,甚至反过来安慰莫言人各有命。
是以,不少被诊治后的病家竟对莫言倾以爱慕之心,无论老少,不分身分,甚至最被传为笑谈的,是这份心意有时竟不分男女,都托与这温润如玉的男子。
不过,这温润如玉的男子并不是没有脾气的。至今,有两件事会令他皱起好看的眉来。
第一,若诊治中被打扰,其原来温柔如水的眼神霎时变为凌厉如霜刀雪剑,刺得你遍体生寒,冻得你椎心刺骨。
第二嘛……
江大夫吞了吞口水。
很不幸的,他今天已经犯了第一条,即将亲身示范第二条大忌。
但是,他不得不说啊!
约莫一炷香的时刻,莫言终于完成了诊治。修长手指缓缓拔去各穴位上的针,久立一旁的小婢立即递上针盒,待针收齐后又递上水盆,让莫言净手;接着将手中册子递给莫言书写后,小婢便将病家领至医馆后方的药局去。
“说吧。”莫言擦干了手,神色一脱刚才的专注谨慎,略显出笑意,“江兄,究竟是何事令你如此着急?”
江渊,是他太医署的同窗,为人正直热心,只是个性稍嫌毛躁,兴趣……广泛了些。但凡街头巷尾鸡毛蒜皮芝麻绿豆大小琐事,是他除了医业之外,努力钻研的最大兴趣。
“苏兄……”江渊戏剧性地压低了声音:“最近又有『恶医』的消息了。”
果不其然,江渊看见莫言的眉开始缓缓皱起了。
“恶医”,是苏南城二医中的另一医。
也是令莫言皱眉的第二大忌。
恶医,到底有多恶呢?
听说恶医猥琐卑劣,行医之时动辄令病家脱衣luo裎,不分男女,皆上下其手。
听说恶医视钱如命,不仅看诊索价千金,还逼迫病家立契,记录一切诊治皆为病家甘愿接受,且概不保证药到病除。
听说恶医未接受正式太医署教育,是以行踪飘忽,行事诡谲,无人知从何寻觅。
但恶医既如此之恶,却为何犹声名大噪?
传说,恶医看过的病家,没有不痊愈的。
传说,即使被其他大夫宣称不治之症的病家,他都能令其起死回生。
传说,其医术精妙,已臻不需针灸丹药之境。甚至能以仙术画符,为病家去病祈福。
“听说,”江渊继续神神秘秘地说:“恶医治好了赵府的夫人。”
莫言为之一震。
赵府夫人?那位手脚莫名麻木浮肿、终日躺卧难行,被他宣告为难治之症的夫人?
“呃……”江渊看了看莫言的神色,搔了搔头,“苏兄,你别在意,换作是我出诊,我必定也不知其所以然,毕竟这位夫人的症状,古往今来的医书上从未记载啊。”
江渊暗暗叹了口气。唉,这不能怪莫言脸色不好,毕竟恶医这样做,可是大大削了莫言的面子啊。
“你别丧气,”江渊继续安慰莫言:“搞不好这只是恶医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给他治好了也说不定……”
“我还听说,”江渊忿忿不平,“这次恶医又索价不赀,真真是贪得无厌……哼哼,不过也好,赵府平常为富不仁,多行不义,这次可栽到阴沟里了……”
江渊正自一鼓作气以各种情报来鼓励莫言,却不料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莫言突然出声。
“可有传出是何症?”
“……”
“可知那恶医用何方医治?”
“……”
呃,他忘了问了。
身为医者,最应该关心的他都没问……
江渊拉开一个无比僵硬的笑容,“呵呵,我再去问,再去问啊!”说完,立马一溜烟又冲去街头巷尾了。
莫言低着头,一阵沉吟。
他在意的并非面子受损,或本身医者的信誉将被质疑等事,而是赵夫人得以医治的过程与结果,实在让他挂心。
若恶医真为欺世盗名的江湖郎中,赵府恐是空欢喜一场。且抓出这以不实医术、甚至可能是以巫术蛊惑人心者是当务之急,免得更多百姓受害。
但若这痊愈并非偶然,那么现今的太医署……现今的医册……
思及此,莫言心里一阵沉重。
但他不得不打起精神,因医馆外还有病家正大排长龙苦苦等候。
莫言回首,“继……”
正待召唤小婢继续接下来的诊治,却不料她已经端着备好的医材,静静站在他身后。
说来奇怪,莫言从没记住这个小婢叫什么名字。
原因无它,她总不需要他叫唤,便会适时出现在他身旁,适时地递上他需要的医材;回想起来,他和这个小婢之间的对话少之又少,因他没什么需要唤她名字的机会。
她总是低着头,将视线落在她那双绣花鞋的鞋面,恭恭敬敬、安安静静地侍立在他身后。
是以他似乎也没能记得她的长相。
“苏大夫。”掀帘进来的男子躬身作揖,打断了莫言的出神。
男子一身锦缎,蓝袍虽素雅,却暗透光泽,隐然出身显贵。他挽起长袍下襬,缓缓在莫言身侧坐下。身后跟随的二仆,一男一女,看起来是护院的男子默默走到廊外守候,显是一为避嫌,二为防止外人进入;而女子看起来年长些,似是大户人家中服侍的嬷嬷,只静静垂首立于主人身后。
莫言微微颔首,“公子今日前来,可有苏某能为您效力之处?”
“苏大夫忒谦了,”男子面色微凝,“今日求诊,实非为己身,乃为拙荆。”
“令夫人身体有恙?”
男子始露愁容,“拙荆已罹病一月有余,遍寻各医家,却始终药石罔效。”男子自袖口掏出纸张,小婢双手接过,只见上面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拙荆的症状正如纸上所记,还望苏大夫圣手扶治。”
莫言却未看那纸张一眼,只温声问道:“公子,所谓医者诊治之方,莫不从望闻问切开始,是否能由在下直接亲自为令夫人看诊?”
“大胆!”
原本静默立在一旁的年长妇人竟开口大声斥责莫言。
“自古男女有别,”嬷嬷提高音调,似是气愤难当,“夫人身分何等尊贵,岂容你一介贱民冒犯!”
“嬷嬷!”男子低声遏止,“不可无礼。”
男子接着回身向莫言拱手,“苏大夫,在下调教奴仆无方,失礼了。”男子口吻虽有礼,其神色却无一丝歉然。
莫言仍是一派从容淡然,彷佛这是预料中事。
男子正待再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小婢抬首,看见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一手拉起帘子,一手提着饭盒,被挡在门外,周身一堆百姓吵成一团。
但凡回春医馆的老病号都知道,这常常进出医馆的清丽女子正是苏大夫的青梅竹马,文青婉。
一个粗壮汉子大声嚷嚷:“吃什么饭?!老子都等了一炷香时间,再让大夫吃个饭,那老子还要等上多久?!”
“壮士,”身边一个老妪劝道:“苏大夫从早看到如今,天色也晚了,他却连晌午的饭都还没吃,我们实在不差这一点时间,让大夫也歇歇,吃口饭吧!”
“这还有道理吗!”粗壮汉子还不死心,鼓噪众人:“里面大夫吃得香喷喷,外面我们可是等得苦哈哈!”男子越骂越发粗鄙,“呸!不过是一个大夫,端的是什么臭架子!还以为他是什么他妈的王公贵族吗!”
粉色衣衫女子气得一脸羞红,提着食盒立于门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医馆内尊贵男子与年长嬷嬷听见“王公贵族、臭架子”一词,也面露尴尬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