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他的目光该望向远处,关心的该是国家河山、秣马厉兵,即使不小心忽略了她的创痛,她也不会抱怨。

对,不会抱怨,即使他渐行渐远,只要他还没有扔下她,她就不会抱怨,因为是她自己要等的。

笑也笑够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却停不下来。

兵行数日之后,军马终于到了甘州。

这趟出兵,到最后必是兵马倥偬的景象,而于曦存身上的伤和一身的风尘,也到了海震忍耐的极限,于是好不容易抵达甘州后,他让大军停歇整备粮草,言明休整两天,因为过了甘州之后,大军便会沿着水路往北直至安北都护府,这其中之艰困,更甚以往。

因此,海震决定将于曦存安置在甘州。

在甘州城外众军士停整妥当后,他带着于曦存换了一身平民装束,悄悄地进了甘州,来到城里一座雅致的客栈。

像是早就约好了般,掌柜的极为慇勤地领着两人进到一间雅室,隔绝了外头的嘈杂,还没有点菜,小二已经先送上几品口味独特的小菜。

“你面子挺大的,掌柜连问都没问,就奉你为上宾了。”于曦存见到精致的小菜,胃口大开,举箸就想夹。然而因为一时忘了手上的伤口又更多更深了,低声一个痛叫,手一松,一支筷子就这么落在桌上。

“那是因为今天我们要见的是个聪明人,瞧他的打点,把你托付给他,我也心安一些。”海震的眉头皱到都可以夹死蚊子了。“你的手过来。”

于曦存毫无异议地将手伸了过去,只见海震在胸前内袋掏了掏,拿出一个小盒,而后打开盒盖,淡雅的清香便飘了出来。

他细心地用手蘸了一些盒里的膏药,轻柔的抹在她玉手龟裂和干燥的地方,呵护的程度,和他对待自己一身伤疤的情况大相迳庭。

“你去哪里弄到这个的?”她好奇地问。

“少啰唆,抹就是了。”海震故意肃着脸不想回答,他可不会说出这是他趁她不注意时,途中靠着官威去“索取”来的。

于曦存知他爱面子,只是暗地一笑,但心里却是暖洋洋的。这男人虽然粗线条,但对她的好却是无庸置疑的,要换成别人像她对他的态度,早被他的大刀砍成七八段,哪里有可能让堂堂将军为其上药呢?

何况长久共处一室,两人越来越亲密,他自然地用棕黑色的大手执着白皙的小手,她也不避讳地任他牵着,就像夫妻般自然,可谁也没发现这其中的逾矩。

就算发现又如何?两人做过的逾炬事儿可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药已经抹好了,他却仍轻轻抚摸着,像在留恋什么,表情十足复杂。

“小酒虫,你该知道,我这一去凶险万分,尤其我负责的是侧翼偷袭,更是危险,很可能回不来了……”

“说什么傻话,你一定回得来的!”她对他有无比的信心。

“我总要让你知道,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海震欲言又止,接下来的话,竟然说不出口了。

自他光荣回京,和她重逢,两人三天两头地腻在一起,情意缭绕的暧昧早已不言可喻。可是他从未说破,因为他害怕,怕自己哪天从戎而去,会永生与她诀别。

所以即使他有多想拥她入怀,多想不顾一切与她双宿双飞,他都忍住了。他知道她不会拒绝,可是他的顾虑太多,既想看到她有个美满归宿,又恼恨在她身边的人可能不是自己,这种矛盾每每见到她就要冲突一次,让他几乎要吐血。

可是他却没有解决的办法,与她在一起的甜蜜,他只能当作刀光剑影生活的弥补;与她分离的痛苦,却会陪他一生一世。

握着她的手,他真不想放,若他放了,她会恨他吗?

眼下的情况却不容海震想太久,也不容许于曦存继续猜测他心中的千头万绪,外头掌柜迎进来一个人,让两人牵着的手,终于放开。

“李大人,您的贵客早到了,这里请。”

掌柜迎进一个年约三十多,外表清俊倜傥,下巴蓄着胡子的人。后头的小二哥也将好菜一盘盘送进来,摆满了一桌子。

等到其他人都退下后,雅室内只剩三人,那名李大人复又站起身,向海震一拱手。“下官李诚信,见过镇北将军……”

“下官个屁!我们什么交情了,少和我卖弄那一套!”海震没好气的打断他,这李诚信什么都好,就是爱装模作样,说话总有着文官的腐气。

李诚信洒然一笑,顺水推舟地坐下,目光落在于曦存身上,有些惊艳。“这位便是海兄所说的于姑娘吗?”

“没错,就是她。”海震定定望着他,迟疑了一下,才硬着声道:“以后,她就麻烦你了。”

“在下必会好好照顾于姑娘。”李诚信慎重地颔首。

于曦存听这两人说的话并无蹊跷,但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只不过情况不明,她不便插嘴,毕竟她又要再一次“寄人篱下”,还是装文静点好。

“这位于姑娘……你叫她曦存吧!有一手酿酒的好本事,先不说京城南市著名的五花酿,全天下只有她酿得出来,还有她独家的果子酒,更是色香味俱全,绝对让你这酒徒赞不绝口。”海震一脸木然地朝着李诚信介绍于曦存。

然而这番话却让于曦存心里很不舒服。他明知果子酒,她只为他一人而酿,为什么他偏要向这人特别提起?

海震转向她,却没有理会她的反应,继续说道:“这位李诚信大人年纪轻轻便贵为甘州刺史,几年前与突厥对抗时助我甚多,为官风评极佳,清廉自守,又文采风流,相信你和他相处久了,必有同感。”

“海兄谬赞了。”李诚信谦虚了一番,眼下却将海、于之间诡异的气氛尽收眼底。

“我大军只在甘州城外驻扎两日,于姑娘……我便留在这里。相信你们两人会相处甚欢,我也就不需担心了。”海震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将话说完,最后还大喝了一口酒,掩饰他的失态。

只是这口酒,大概是他一生之中,喝过最苦涩的一口。

“大黑……海震,你是什么意思?”于曦存越看越不对,他的语气不仅仅是“托孤”,更多的是“撮合”,瞧他那副壮士断腕的样子,仿佛会一去不回,她的心火不由得燃起。

“有些事情,你日后自然会明白。”所以若要恨,也等到他走了再恨吧!

这是海震最后的自私,他不希望看到她的眼神中,充满对他的心意荡然无存的冷漠。

“我要到城里采办些东西,你们好好聊聊,毕竟未来是要一起生活的……”他终于讲不下去了,鲁莽地起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海震!”于曦存叫住他,望着他的目光有着失望与愠怒,但被她强压下来。“你会回来接我吧?”

“当然,我去去便回。”他敷衍地道。

“我是说,当我朝兵马大败突厥后,你由边疆回来,会记得到甘州来接我吧?”她问出了关键,只等他的回答。

这个回答关乎着两人的未来,她这是在逼他,承诺他的心意。

然而,海震没有说话,合上门便离开了。

雅室内一片静寂。

海震走了之后,便没有人再说一句话,于曦存自然是绷着一张俏脸,而李诚信则十分自然,迳自吃吃喝喝,喝酒还不忘替她倒一杯。

这倒令她开始对眼前的男人另眼相看,她以为气氛如此之差,他应该多少会有些尴尬才是。

“李大人,民女想了解一下。”她终于开了口,“您知道海震在玩什么把戏吗?”

“别自称民女,我可不是在审案子。何况你都直呼镇北将军的名讳了,我这区区甘州刺史又算得了什么?”李诚信豁达一笑,才回答她的话。

“没错,我知道海震的用意,他想把我们俩凑成一对。”

果然。于曦存深吸了口气,胸口那股火气却压不下去,逼得她硬是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才能稍稍控制脾气,不让她立即冲出去找海震理论。

“李大人,我……我事前并不知道海震的想法。”她思索了一下,直截了当地坦承自己的心情,“当初我不得不和他离开京城,因他是要前赴战场,我不便跟随,于是他说将我暂且安置在甘州,我不晓得他居然想将我……和大人配成对,齐大非偶,小女子是配不上大人的,希望大人谅解小女子的苦衷……”

李诚信听得摇头苦笑,伸出一只手止住她的话。“行了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是月前才收到他的信,知道你会来甘州。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信中他便隐约透出撮合你我的事。”回想海震那手歪七扭八的宇,直觉写信真是辛苦他了。

于曦存眼一眯,眉一皱,才稍稍平复的心情又变得恶劣。

李诚信注意到她的反应,微微一笑。“我答应他,却不是因为这桩天上掉下来的姻缘,而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大人,小女子不解。”于曦存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却觉得眼前的李大人有些深沉,说话总喜欢留一手。

“因为,我和海震相识数年……几乎是从他年方二十才到边关时,我就认识他了。”接下来,李诚信说得越来越暧昧,“几乎每次一见面,他就提到在京城的青梅竹马,提到你的独立、你的风姿,以及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纵使我没见过你,但对你做过的事,虽称不上了若指掌,但也耳熟能详了。”

最后,他笑着用若有深意的目光直睇着她。“所以,对于海震的企图,我并不排斥,我甚至还有些喜欢你。在真正见过你后,发现你确实是个才貌俱全的奇女子,我便开始觉得,若海震想做的事能成功,那也不错……”

一颗芳心随着他的话有些七上八下,但于曦存可没被他的恭维冲昏了头,端详了他半晌,她才缓缓摇头,“大人,你或许喜欢我,但你肯定更喜欢看热闹。我总觉得,你和我说这些,只是想吹皱一池春水,看看海震的反应而已。”

“哈!”李诚信抚掌大笑,“真有趣,不愧我对你期望甚深,你果然有双慧眼,没让我失望。海震那家伙就是太正直、太无趣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拐个弯都不会,也不管旁人难不难过。于姑……为了我们接下来的相处,我叫你曦存便罢。你可否愿意和我合作,给海震一个教训?”

言下之意自然是配合他演一场好戏,但因海震今日的态度,着实伤了解曦存,反倒让她有所迟疑。“大人如何有自信他一定会受到教训?”

“因为他在乎你!”李诚信斩钉截铁地说,“每当他和我提起你时,那飞扬的神态,白痴都看得出来他有多在意你。何况,他若不在乎你,就不会辛辛苦苦掩饰你出京城,将你安置在遥远的甘州。”

“如果不是此次战事祸福难料,我想打死他他也不会将你送给别人。”李诚信毕竟还是海震的好友,想整他之余,也不免替他说句好话。他伸手指了指搁在桌上的药膏,“否则你想想,他何必连这个都替你弄来了,这是只有宫里娘娘们才能使用的雪花膏,可名贵了!”

于曦存沉默了一下,虽然心里依然窒闷,却渐渐被李诚信说服。“大人说的很是动听,但海震是颗顽石,他决定的事,很难让他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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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舌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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