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更诡异的是,当海震主动向对方喊战时,居然只有零零星星的几支箭射出来,无论他骂的多难听,他们就是不迎战,这和一向崇尚勇武、冲动好战的突厥人本性一点都不合。
海震把他的观察向刘祯报告,经验丰富的刘祯终于也觉得十分蹊跷,不过此时除了静观其变,什么也不能做,于是刘祯把话题转向京里来的一道密函。
“这封密函里的这件事,与你有关。”他将密函取出,交与海震。
海震一边看着密函,刘祯一边解释,密函里写的是关于京都指挥史蔡强之子蔡增,因为与突厥人勾结,被打入大牢,而蔡强也被牵连,官降三级,贬谪西南。
但是蔡强十分护短,自然看不得独生子被斩首示众,便买通了狱官,劫囚救出蔡增,弃官携子潜逃出京。
而他们逃的方向,据说正是北方的突厥。
“所以京师方面,希望我们多多注意,毕竟蔡强曾当过都指挥使,万一和外族勾结,后果不堪设想。”刘祯若有所思地望着海震。“听说蔡增会去勾结突厥奸细,是因为他迷恋一个你身边的女人?”
海震苦笑,“蔡增多行不义,在京师里仗着父亲的权势嚣张跋扈,他当众调戏正经姑娘,看不过眼我自然要教训他一下,谁知道这厮如此记仇。”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刘祯叹息摇头,“如果蔡氏父子真投靠突厥,你倒是要注意一下。”
海震点点头代表明白,两人原欲继续商议军情时,报信的小兵突然神色惶恐地被带进帅帐。
“冷静点。”刘祯皱起眉头,“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这名小兵是个密探,在军营往外送信时,通常信使之后都会布一个密探,双重监视,以确保重要军情能送达目的地,就算信使遇袭送不到,后头的密探也要拼着命将机密军情毁去。
而这名小兵如此慌张,令刘祯及海震皆大感不妙。果然,他的下一句话,让海震的心都凉了一半。
“禀元帅、将军,海将军派到甘州送信的信使,被突厥人全杀了,一个不留!”
海震派出的信函有送往京师的,送往邻州要粮草补给的,而送至甘州的,是他寄给于曦存的报平安信。
信里只有寥寥几行,说的都是日常生活琐事,比起其他的军情,可说是废纸一张,但为什么突厥人哪路信使不杀,偏要杀甘州的信使?
除非,突厥人正在往甘州的路上,恰好碰上了;更除非,突厥人不想让信使有回军中的机会,但究竟是他们不想让信送到甘州,还是不想让甘州的信送出来?
这些猜测,令海震不禁冷汗涔涔,不管是什么可能性,都代表甘州出事了!
他多么想立刻前往甘州,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他是军队主将,岂可擅自离营,因此即使再担忧,也只能穷紧张。
在信使被杀的二十天后,突厥终于发动猛攻。
朝廷的大军反应十分迅速,立刻集结反击,第一次鸣鼓、第二次鸣鼓,以人海战术之优势,将突厥人杀退了一大段距离。
双方稍退后,正在养精蓄锐准备第二轮攻势时,突厥的队伍里,突然出现了一只单骑,策马到距海震的军队不远的地方。
那是阿史那页丸,他停留的位置十分微妙,能让他真气十足的话清楚的传达到海震大军的耳中,却又不至被他们一箭射死。
“海震,长生天为我子民带来了一个礼物,让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你要不要看看?”阿史那页丸自信地道。
军中每个人都觉得他这番话十分诡异,明明方才两次交锋,对方都讨不了好,现在来做这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的叫阵,有何意义?
唯独海震与刘祯心中一紧。对方这么说,必然有其凭恃,阿史那页丸口中的礼物,或许会有十分严重的影响。
海震站了出去,没有说话,就这么和阿史那页丸远远对峙着,在大漠壮丽的景色下,滚滚黄土飞扬,这世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人,正以目光压制着对方气势。
久久,阿史那页丸才突然举起手,向前一挥,他身后的两名士兵随即架着一个人,由后方走出。
突厥那方的人向海震离得近了点,像是要让他看清楚,同时也像在冷冷地嘲讽他,谅他不敢向他们再射一箭。
这次,阿史那页丸赌对了,海震原本搭着箭筒的手,陡地一震,而后松开来。
即使他的表情没变,一如往常的冷静,但他的心中却像悬崖旁的大浪,激荡万千。
被架出来的人,是于曦存,而于曦存之后又慢慢地走出一骑,马上之人,让海震随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冷冷地开口道:“阿史那页丸,你就是靠我们的叛徒,来做这些阴险下流的勾当吗?”
阿史那页丸对后头擅自出队的蔡强十分不满,但他聪明地把这种厌恶压在喉头,没有表现出来。
“战场上不择手段,只有输赢。”他阴沉地望着海震,心里想的是两个月前海震射向他那义无反顾的一箭。“你们的人已经投靠我们莫利可汗,而这个女人……”他指着于曦存,“便是他献上的,代表对莫利可汗完全的忠心!”
风呼呼地吹,却没有动摇海震绷着的一张脸,如果蔡强牵涉在里头,无怪乎李诚信会保护不了解曦存,因为蔡强有自己的私军,更因为蔡增的关系,比任何人都清楚于曦存对海震的重要性!
这几天突厥的异常,以及他们打的游击战,原来都在掩饰他们绕道潜至甘州,配合蔡强掳人的事实。至于他们如何知道于曦存在甘州,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因为在大军离京时,蔡强仍是都指挥使,要知道海震的去向,还不简单?
“你要什么?”海震也不啰唆,明明白白地要阿史那页丸开出条件。
“我要什么?”难得占了上风,阿史那页丸嚣张地笑了起来,笑声止时,脸色也转为阴狠。“我知道这个女人重要性还不足以要你们退兵,但你杀了我大哥阿史那及啰,断了我父王的臂膀,我便要你一只右手!”
言下之意,就是要海震自断一臂,这要求令他身后所有士兵,包含刘祯,都倒抽了一口气。
少了海震这个战力,不只是武力上的,在精神上,所有兵士都将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大打击,更不用说那狡猾的突厥人会不会真的守信,在海震自残后将于曦存送还。
一阵静默后,海震几乎是毫无犹豫,锵的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刀,就在大家有些不忍心地,以为自己会看到断臂溅血的残忍画面时,他的佩刀却是直直地指向阿史那页丸。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站在最醒目的地方的那名女囚--于曦存,居然在这时候大声地笑了起来。
“阿史那页丸,你是笨蛋吗?”即使被人所制,她仍是那么骄傲、那么狂放美丽。“海震的一只右手,抵得上千千万万条人命,而我一介弱女子,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死了便是死了,你真以为能拿我威胁什么?”
她的白色衣衫在大漠的风中飘动,黑色长发张扬地飞舞着,将她衬托得无比美丽,阿史那页丸望着她,居然有一瞬间的闪神。
“那我们就试试看!”他狠下心,抽出藏在靴里的一把匕首,反手便往于曦存的右肩窝一插。
白色的衣裳立即开出了一朵红花,是那么沭目惊心,那把刀就像同时也插进了海震的胸口,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心痛如绞。尤其她咬着牙,忍痛忍到脸色发白也不出声,更令他几乎想别过头去。
可是他不能!不能表现出一丝丝动容。大义与私情,他究竟该怎么选择?
“海震……”刘祯反而比海震先感到不忍,“或许我们可以退兵三里,先和他谈判……”
慢慢摇了摇头,海震凝肃着脸,下定了决心,一个他这辈子最难下的决心。
手上的刀一甩,他反手拿着,雄臂一振,将那把刀直直射了出去。
天空中只见刀光一闪,在一眨眼的瞬间,那把刀插入了阿史那页丸马前的黄土中,刀锋还不停颤动着。
代表他永不妥协!
“海震,你真的不要她的命了?”阿史那页丸厉声喝道,跃下马来,拔起海震的刀,往后架在于曦存脖子上。“如果我用你的刀,杀了你的女人呢?”
于曦存定定地望着他,像在等他做出决定。她心知肚明在这关头,海震根本没有选择,他是堂堂的将军,断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做出有损国体的事,而她也愿意牺牲,配合他的大义。
然而身为一个女子,命在旦夕的当下,她也不免在心底极深极深的地方,存着微小的希冀,这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会不会为了她,做出一点点妥协?
即便是一点点,只要能让她感受到他的爱,她都死而无憾。
可惜海震并没有听见她心底的希望,身为一个男子,还是战场上的男子,他不能兼顾的事实在太多了。
四周的气氛肃杀到似乎连呼吸大声一点,都会立毙刀下一样。但海震顶天立地的气魄震慑了这一切,他怒极,反而哈哈一笑。
“这女子,顶多是我幼时一起采桑葚的伙伴,如果你以为能拿她来威胁我,那就太蠢了!”
双手往背后一伸,取箭,拉弓,射箭,一气呵成。
然而这支箭,却不是射向阿史那页丸,而是直直地射向于曦存,在她左边的胸口,也洒落一朵红花,而且是致命的红。
每个人都吓呆了,连阿史那页丸也不例外,没有人想得到海震居然朝自己的女人射箭,只为了不让她成为谈判的筹码。
只是阿史那页丸不知道,在他完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于曦存不着痕迹地往左边挪了一下,那只箭才没有直接射入她的心窝。
海震冷厉地说:“与其让她死在你的手里,不如死在我的箭下!”
阿史那页丸知道,自己又一次输给了海震,他恨恨地哼了一声,转身回到马上,带着手下和奄奄一息的于曦存,退到军中。
“海震……”刘祯看着表情肃穆的海震,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海震只是深深地看了突厥大军一眼,便将他手中的弓交给身旁的兵士,转身回帐。
接过弓的兵士,在仔细一瞧弓身时,也惊恐地默然无语。因为一支上好的黑檀木弓,居然让海震给握裂了,而那弓弦上还沾染着斑斑血迹。
从此之后,海震没有看过于曦存,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他常常想着,他射出那一箭的当下,讲出采桑葚提醒她,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还是那时的她,已经痛到听不进他的话,就这么香消玉殡在他的箭下?
这些都是无解之谜,他无从问起,也得不到答案。身边的人,上至征北元帅的怀化大将军刘祯,下至伙房里的小兵,没有人敢再提起于曦存的事情。
一场将军大义灭亲的戏码,就这么掩没在滚滚的沙尘之中,在杀声震天的沙场之中,仿佛也无人听到这桩逸事激起的一丝涟漪。
与突厥的仗,打了两年。
这两年内,突厥几乎是倾尽全力,虽然也杀了不少中原士兵,但最终仍是落败收场。海震在失去于曦存后,变得更加冷心冷情,只要是他当前锋的战役,突厥人必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此外蔡强、蔡增父子也双双阵亡,以祭他心里那抹美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