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录音室里,米乐绷着脸隔着一扇玻璃和神情疲倦的林宝儿僵持着,气氛凝滞,没有人敢出声。
前来探班的唱片总监老李听说林宝儿已唱了一整个下午,米乐始终不满意,心里急得不得了,唯恐再这样录下去会影响发片计画。
这时米乐举起手,说:「休息十分钟。」林宝儿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老李立即奔进录音间安慰。
米乐一点也不以为意,专心推敲这首曲子,demo是朱艳子唱的,听来很带劲,但经由林宝儿唱出来,味道就是怪。
老李走出录音间,问道:「米乐,宝儿有什麽问题吗?」
「宝儿没有问题。」米乐回答,嘴里反覆哼着歌曲末段终结的音乐。
「那--」老李才要开口说,米乐手拍了一下大腿,阻断老李的话。
老李见米乐拿起笔修改歌曲,忍不住暗叹一声。米乐录音时会当场修修改改,和米乐合作过的歌手从一开始的抱怨到後来都习惯了;由於每次都让人有不一样的惊艳,也只能接受他反覆的修改。
老李耐住性子任由他。一个创作者不断推翻自己的作品,这表示他是多麽在意这个作品。
老李不理会前方禁菸的警语,点一根菸递给米乐,然後再点了一根,自己静静退到一旁去抽,惜才地注视着米乐。当初决定将林宝儿的专辑交给这个搞地下乐团的年轻人,希望他和林宝儿能擦撞出不一样的火花;而这个决定让同业的朋友都警告他说米乐虽然是音乐鬼才,不过个性也像鬼一样捉摸不定,很难搞。
可是,哪个艺术创作者不难搞呢!
这段时间合作下来,老李深深感受到米乐的音乐不仅狂放,且极具魔幻魅力,狠狠地吸取每一个听众的灵魂,难怪业界的人说米乐是流行音乐的帕格尼尼。
老李看着米乐俊秀的脸,带着不妥协的傲气和距离感,加上音乐底子深厚,又拥有创作才能,在男歌手中是少见的特殊气质,不走到幕前当歌手真是可惜。
「米乐,你想不想出一张个人创作专辑?」老李突然插进这麽一句话。
米乐连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便直接了当地说:「没兴趣。」
「这样啊,真可惜。」老李也没感到惊讶,似乎早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怎麽会可惜呢,我写不出自己唱的歌曲,更不会讨好歌迷,只会让公司赔钱,那倒不如出钱做帕格尼尼乐团专辑,起码还有基本歌迷。」
老李怔愣一下,然後大笑几声。这个年轻人的难搞并非因无礼狂傲,而是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麽的率性。
米乐很快地将新修改部分对林宝儿说了一遍,林宝儿试唱之後觉得这样修改很适合自己的嗓音,第二次正式配唱就OK了。
「老李,这曲子後半段我晚上重新编曲,这张专辑算是大功告成。」米乐说,摆一下手,大步流星地走出录音室。
已是傍晚,天色昏暗,音乐厅外的广场架起了大型萤幕,以飨买不到今晚皇城交响乐团音乐会门票的乐迷。
米乐冷冷地扫视一眼,快步走到音乐厅外停放机车的地方,四处寻了一下,没有发现他的哈雷机车,立即打电话,劈头质问:「阿超,机车呢?」
电话那头的阿超颤颤地说:「米乐,对不起,因为有点事,所以……」
「你在搞什麽!」米乐不耐地说:「我不是说五点之前要把机车骑回来吗?阿超,我看你是把妹把昏了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下回你就骑你的脚踏车把妹,休想再借我的机车!」
「米乐,别这样嘛,我现在马上就骑过去,你等我十五分钟。」
「十分钟。」米乐坚持地下达命令时,正好有一辆计程车在前方停下来,於是改变主意:「算了,我自己搭计程车过去,你直接把机车骑到AT,你敢再迟到,自己看着办!」
米乐挂了电话,走向计程车,车门正好打开,齐诗音一身紫罗兰色礼服,匆匆步下车时忘了撩裙,不小心踩到裙尾,米乐及时扶住她,以免她仆街。
「谢谢。」诗音细声地说。
米乐饶有兴味地瞅她一眼,旋即钻进计程车里,车子扬长离去。
车子离去的同时,诗音心头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她把小提琴忘在计程车上了。
诗音心慌地望着那辆计程车驶进车阵里,渐行渐远,然後消失踪影。
她惊急地来到音乐厅休息室,找到皇城文化基金会的秘书丽莎。
「丽莎,我完蛋了……」诗音急得快哭出来了。
「诗音,别急,告诉我发生了什麽事?」丽莎安抚地说。
诗音愁着脸,「丽莎,我的小提琴不见了。」
「小提琴不见了?怎麽一回事?」
「我搭计程车到音乐厅,下车时,把小提琴忘在车上。丽莎,小提琴不见了,演奏会怎麽办?」
「别着急,诗音,才几分钟之前的事,小提琴还找得回来。」
诗音喜出望外地说:「真的?小提琴真的可以找回来?」
「真的可以。只要知道掉在哪里,找东西就容易多了。」丽莎说。
「丽莎,我真的很笨,连最重要的小提琴都会弄丢,我这个样子怎麽可能成为优秀的音乐家。」诗音沮丧地说。
「弄丢小提琴并不会抹煞一个人的音乐才华,大提琴家马友友也曾经将他的大提琴忘在计程车上,也没有人说他不是优秀的音乐家,而且最後大提琴也如愿地找回来了。」
这话让诗音的愁容舒缓许多,黯淡的双眸逐渐亮了起来。
「诗音,你仔细想一想,刚才搭车的时候,车上有没有听广播?」丽莎问。
诗音想了半晌,轻轻点一下头。
「你知道是哪家电台吗?」
诗音摇头,「那时候我满脑子音乐,没有注意。丽莎,怎麽办?」
「没关系,我们可以问车行。诗音,你叫哪家车行的车子?」丽莎才说完,不等诗音摇头,就接着说:「我打电话问齐妈妈。」
说着,丽莎明快地打了一通电话给齐母之後,随即打到车行询问,只用三分钟就将事情处理完毕。
「诗音,车行的人说会尽快联络上司机,让他注意一下车上有没有乘客遗忘的东西,现在我们等车行的消息。」丽莎安慰地说。
「丽莎,谢谢你。幸好有你,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办。」诗音说。
「小事一件。诗音,现在你必须再准备一把小提琴,万一那把琴来不及在演奏会之前送过来,你得有一把小提琴上台演奏。」
经丽莎提起,诗音才意识到事情的真正严重性,不觉又心急了起来。「这麽突然的,到哪里借一把适合的小提琴?」
「这关系到今晚的音乐会,我们必须向老师报告。」
两人来到陈树森个人的休息室,他正闭目养神,丽莎走过去,在他耳畔陈述掉小提琴一事,顿时他朝诗音一瞪,诗音的心打了一个突,急忙道歉。
「老师,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树森本想责骂,见她惊惶不安的样子,克制怒气,压低声音说:「诗音,你现在只要全心想着今晚的音乐,不要让这件事影响你的情绪,小提琴的事我会想办法。」若在紧要关头,诗音再乱了心绪,今晚的音乐会恐怕会毁了。
「谢谢老师。」诗音战战兢兢地道谢。
陈树森打了几通电话,一听要借琴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都找了理由推托。
「董事长和东城都不在国内,不然严家收藏了几把小提琴,借小提琴就不是问题了。诗音,你要有心理准备,万一真的借不到适合的琴,今天的音乐会就取消你的独奏。」树森说。
诗音一听,心情陡然被冰封起来,全身颤抖不止,眼眶含泪地望着树森。
树森於心不忍地轻拍诗音的肩膀,「这只是最坏的结果,离演奏还有一个多小时,总会有办法借到小提琴。」
「对啊,事情没有那麽糟糕,也许在音乐会前就会有人送还你的小提琴。」丽莎安慰地说。
诗音无力地点点头。
曼玲走进来,见到诗音的神情,以为她临阵紧张,向前握着她的手安抚地说:「没事的,不紧张才怪,到现在我上台演奏之前,还是会紧张得冒冷汗,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呢。」
「师母……」诗音唇微启,才出声,懊恼的眼泪就扑簌簌掉了下来。
曼玲一惊,急忙问道:「怎麽哭了?是不是发生什麽事了?」
丽莎将诗音掉小提琴的事说了一遍,曼玲关心地说:「怎麽会发生这种事?借到小提琴了吗?」
树森注视着曼玲,脑中灵光一闪,心里斟酌着该如何向她开口。
「曼玲,这麽突然的,实在很难借到适合的小提琴。」树森将刚才借琴遇到的难题告诉曼玲之後,顿了半晌,才为难地说:「曼玲,你可不可以将那把小提琴……」
「不行,那把小提琴不行。」曼玲断然拒绝。
「曼玲,我知道那把小提琴对你而言意义非凡,可是今天的演奏会对诗音更重要,她需要一把好的小提琴来呈现音乐。」树森说。
「我可以帮忙借小提琴;而且那把小提琴已经好几年没有人演奏过,琴弦大概钝了,音色可能也不再脆亮,实在不适合演奏。」曼玲搪塞地说了一堆理由。
「曼玲,你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把小提琴的状况,不是吗?」树森目光直瞅着曼玲。
曼玲回避这记看穿她的目光。
树森明白曼玲和前夫生的儿子对她不谅解是她心中的痛楚。结婚多年,这个阴影一直横隔在他们夫妻之间,两人始终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如今既然提起,树森忍无可忍地想借题发挥,一吐多年的心声。
「曼玲,这十年来你用心保养那把小提琴,为的就是等待他回来演奏。可是眼下诗音就要因一把小提琴而失去一次演奏的机会,这岂不是又耽误了一名有才华的孩子?」
曼玲沉默不语地转身要离开休息室时,树森感慨地说:「再名贵的小提琴也需要经常演奏美妙的音乐才能显出它的珍贵,而不是只收在保温柜里痴痴地等待。」
曼玲呆愣不动,身体明显颤抖;过了几秒,轻轻地叹了一声,然後从皮包拿出一把钥匙交给诗音。「这是小提琴保温柜的钥匙。」
「谢谢师母。」诗音感激地望着曼玲离去的背影。
在音乐会前二十分钟,丽莎拿来曼玲珍爱的小提琴,诗音试拉了一段,惊讶於小提琴的音色竟是如此圆润,是把好琴。
诗音心里感激师母和这把小提琴的主人,暗自期许自己一定要用这把琴演奏出动人心弦的音乐。
※
这夜里,米乐注视着手上的小提琴出神。傍晚搭计程车时发现了这把小提琴,脑海即刻浮现在音乐厅前下车那名身穿礼服的女孩,当下想让司机停车,但他的手一碰触到小提琴那一刹,彷佛遇见了初恋情人那般舍不得马上放开,只想多留恋一会。
米乐其实听见了电台播放的急寻小提琴的讯息,也明白物归原主的道理,但是他却对它依恋不舍;他告诉自己:就一天,他只想拥有小提琴一天,明天一定归还。於是他带着小提琴下车,将不断广播的寻物启事抛到脑後。
米乐抚摸着小提琴,脸上充满依恋和悲伤。十年前的音乐比赛结束之後,他立即卖掉小提琴,从此再也不曾拉过小提琴。
那段回忆虽然令人伤心,但是米乐并不想遗忘;因为这些伤心往事里,有一段和父亲相处的快乐时光,因而他越是想念父亲,越是怨恨带给他悲伤的母亲。
米乐握着琴弓的手颤抖不已,踌躇许久才拉了几个音,泪水却已湿了眼眶。
啊!多麽令人怀念的声音。
他用力吸一口气,随即从第一次学会的练习曲开始演奏,接着是和父亲比赛大黄蜂的速度,一首接着一首,这才明白这十年来自己根本未曾忘情小提琴。
这时有人急搥着铁门,米乐心一凛,心虚地以为是原物主来追讨小提琴。
米乐佯装没有听见,继续演奏,但是外头的人像是发了疯似地又搥又踢,让人心烦火大。
米乐按了开关,铁门缓缓卷起,一名削着短发、穿着紧身皮衣裤的女子手拿两瓶威士忌走进来。
米乐一脸被打扰了的臭脸,粗声问:「莉娜,这麽晚了,你来干嘛?」
「你才干嘛呢,我叫了这麽久才开门,还以为你和哪个女人正干得火热。」莉娜踢掉高跟鞋,跳到床上,命令地说:「拿杯子来,今晚要喝个痛快。」
「起来。」米乐伸手拉莉娜起来,「要喝到酒吧找酒友喝,我没有兴趣。」
「不要!我不要回去!我就是要在你这里喝,只有你会听我说失恋的故事。」莉娜哽咽地说:「米乐,妮可今天嫁人了……」
失恋的人有权利藉酒浇愁,米乐拿来两只杯子,和莉娜对饮,倾听她的痛苦无奈。
其实莉娜是很多男人的女神,但她就只爱妮可。
米乐静静地听着莉娜数落妮可的背叛,没有为爱情抗争就轻易屈服於现实压力;说到激愤处,情绪由怨尤转怜悯,念着妮可的温柔体贴,怜惜她今後要忍受和一个不爱的丈夫生活在一起。
一个爱情故事,两瓶威士忌就说完了,而米乐手上的酒还剩一半。
「好热,」莉娜脱掉紧身皮衣裤,只着内衣,往後仰躺在床上。
米乐丢一件衣服给她。「穿上衣服再睡。」
莉娜醉眼眯米乐一眼,咯咯地笑几声。「怎麽,面对女人性感的身体有反应了?」莉娜索性打开双腿,诱惑米乐扑上来。「米乐,要不我们做了,也许我会有感觉,从此以後我就找男人谈恋爱,不需要再承受那些鸟气和白眼。」
米乐为她拉来一条被单,低声说:「别说傻话了。」
莉娜发酒疯,胡言乱语地嚷嚷:「米乐,你不是男人!没出息,没胆子,送上门的女人也不敢碰……连你也不要我,我不是一个有魅力的人,我不够好,不够体贴,所以才会被妮可抛弃……」
「睡吧,明天太阳升起,你又是一个为爱而活的人,开始寻找下一段爱情。」米乐用手掩住莉娜的眼睛,她的眼角渗出泪水。
米乐转身走开,假装没有看见她的眼泪。他拿起刚才未喝完的酒一仰而尽,继续刚才被打断的音乐。
一曲〈月光〉,悠缓诉说淡淡幽情。
「米乐,我不知道你还会拉小提琴?可是,你拉琴的样子看起来很忧伤,不过很迷人。」黑暗中,莉娜望着米乐拉小提琴的身影,突感到一股强烈的寂寞袭来,不觉心酸。「米乐,其实你不像别人说的那麽不近情理又难搞,你是一个温柔的男人……」
米乐闭上眼,琴弓用力一划,柔情的〈月光〉转换成那一次音乐比赛本应演奏而未演奏的〈爱之喜〉。
那天,如果他依比赛规则演奏这首曲子,他的人生将会有所不同吧?
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