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场早朝风波,虽然被阳洙兵不血刃地平息下去,但这毕竟是一次当众的攻讦,连应霖都表现得愤懑不已,可处于漩涡中心的应崇优却显得过于平静,反而让人心里七上八下,摸不清底细。所以甫一退朝,阳洙立即便命高成守在午门外,候在应崇优出殿的第一时间请他来麒麟阁。令人有些意料未及的是,应崇优并无任何犹疑,只跟几个相熟的同僚略聊了两句,便很爽快地回了东殿。
此后的一整天,应崇优更是提也不提这些朝野流言,一直兴致不错地陪伴阳洙,与他一起处理公务、下棋、看书、赏花、钓鱼什么的,晚膳前阳洙去太后殿请安时.他就把当天已批阅完毕的所有奏章分类归置.以便于第二天发还各部。入夜后阳洙想要缠绵,他虽然仍是有些羞手羞脚的,却也宛转相就,不曾拒绝。
如果不是应霖早上所说的话一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阳洙觉得自己过的简直就是比神仙还要快活的日子。
三日后恰是秋分,官员免朝在家例祭。阳洙乘机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将应崇优的整个身体都裹在怀里,从额头到脖颈,一路来来回回碎碎地吻着,双手更是到处乱动。
“好了,别再闹了。”应崇优开始还忍着。后来见他越闹越不像话,不禁推了推他的肩膀,出言制止。
阳洙翻身压到他身上,捧住他的脸,低声道:“崇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知道。”
“你从里到外,从头发到脚根,我全部都喜欢,就算将来我们变老了,皮肤发皱,眼睛看不清,嘴里没有牙,满头都是白发,我还是会像今天一样喜欢你,你相不相信?”
应崇优侧了侧脸,避开他的视线,“……相信。”
阳洙皱了皱眉,将应崇优的双手用力压在枕上,指控道:“你敷衍我!”
应崇优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道:“我没骗你……我真的相信……”
“那你答应我,”阳洙立即道,“无论以后谁到你面前说什么,太傅也好太后也罢,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留在我身边,我们永远不分离。”
应崇优凝视了他片刻,怔怔地问:“太后也知道了?”
“你先不要管太后,”阳洙大为不高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阳洙,”应崇优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触摸着阳洙的面颊,喃喃地问道。“为什么你非要选择一个大你五岁的男人呢?!你明明可以坐拥天下美色,得到你所喜欢的任何类型的女子,何必一定要把自己全部的热情消耗在一个沉闷无趣的男人身上呢?如果这是因为我假扮你的皇后所带给你的错觉,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我了,应该可以清醒,可以满足了吧?”
“总之你还是不能信任我!”阳洙愤怒地挥开他的手,“难道你从头到尾都只是把我当成孩子一样在哄吗?因为我想要,所以你就给我,然后再对我说:‘好了,已经给过你了,现在到别的地方去玩吧,别再缠着我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应崇优痛苦地闭上眼睛,手指紧紧抓住被单的一角。
阳洙心中一软,不敢逼得太紧,叹着气抱住他,低低道:“是我不好,我不该问你那么为难的问题,你也不要再说奇奇怪怪的话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我很开心,你应该也有快乐的感觉,那就一直这样持续下去吧,等二三十年后,我们再成熟一点,那时再去讨论为什么这样选择之类的问题,好不好?”
虽然阳洙步步退让,但应崇优一想到自己今天就要离他而去,心中更是难过,不忍再继续与他交谈,起身披衣,到窗前透气,以此平复一下自己有些不稳的心情。
阳洙也跟着跳下床来,正要上前揽抱他的身体时,却瞥见高成在门口探头探瞄,不由皱了皱眉,道:“你这奴才什么事?进来说。”
“是,”高成躬身进来,陪笑道,“奴才斗胆提醒陛下,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去一起吃观音斋呢。”
“对啊,”应崇优立即转过身子,道,“这是节气上的礼数,陛下快更衣过去吧。”
“我去了你怎么办?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又胡说了。”应崇优皱皱眉,“我怎么能去?时辰已经晚了,别再多耽搁,换衣裳吧。”
阳洙没办法,只好道:“那我去去就回,你不要出去哦。”
“嗯。”应崇优低头答应了一声,帮他换上一件月白金绣的长袍,送到殿门外,目送他登车而去。
出了麒麟阁的大门,阳洙立即召来羽林统领肖雄风,吩咐道:“朕不在的时候,如果应少保出去,要派人在后面伺候着,还要立即通知朕,明白吗?”
“是!”肖雄风将胸一挺,大声应喏,倒把皇帝吓了一跳,急忙回头看看,慎道:“小声点,别让应少保听见。”
“是。”肖雄风缩缩脖子,悄悄应了一声。
因为肖雄风一向唯皇命是从,执行起旨意来半点也不打折扣,故而阳洙十分放心,喝令起动车驾,过金水桥向内宫而去。
太后目前仍居于火焚后重建的永安宫中,观音斋宴早已摆好,魏妃也一大早就携皇子前来请安,这个小皇子已近三岁,生得极是玉雪可爱,总喜欢将胖乎乎的小拳头放在嘴里咬啊咬,咬得口水淋淋,太后对他爱惜异常,抱在怀中百般逗弄,直到太监高声报“皇上驾到”时才稍稍放手,笑眯眯地欠身将进来行礼的儿子扶起。
“母后昨晚睡得可好?”阳洙一面随口问着,一面将趴在榻沿上不停用小手扯自己衣袖的小皇子抱了起来,“哗儿又胖了好些,等再长两年,朕给你找个世上最好的帝师来教。好不好?”
小皇子虽然听不懂,但却咧开嘴呵呵笑了起来。
太后乘机道:“皇儿朝中的大事若已安排妥当,那就不妨办办立后大典了。”
“嗯,”阳洙不在意地应着,“让礼部挑日子就是了,不过现在国力未复,一切礼仪从简,魏妃不会觉得委屈吧?”
魏妃忙道:“臣妾怎敢。臣妾谢皇上隆恩。”
“皇儿啊,既已立后,这后宫中是不是也该选些淑良秀女,册几位妃子了?”
阳洙有些警觉地看了太后一眼,“朕还没这个心思,母后就不要多操心了。”
“皇儿,当年你还未亲政时,后宫中尚有一个皇后,三个妃子和五位美人,怎么如今奸臣已除,反而是宫掖空虚,少人服侍,传出去皇儿的颜面何在?”
阳洙哈哈大笑,道:“母后这话可没道理.历来评定君王贤明与否,都是看他治理江山的业绩,谁会去比后宫人多人少?朕少选几个妃子,只怕民间还要安定欢喜一些呢。”
“那最起码,皇儿也该多回内宫,不要总在麒麟阁安歇。你们是少年君臣,还是要检点一些才是。”
阳洙见太后终于说到正题上,便将小皇子交还到魏妃手中,示意她出去,自己面对母亲,正色道:“朕与崇优,不仅是君臣,更是同心同体,情深意笃。朕既要做万世流芳、泽被万民的声明帝王,也要做一个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不负真心的有情人。今日既与母后明言,还请多多成全。”
“皇儿……”太后本就没信心可以劝服他,此时见他正言厉色,更是无奈,叹口气道,“母后也是为了你好。”
“母后若真是为朕着想,就请不要打扰崇优,也请不要背着朕,在任何场合对他说任何逆耳之言。”阳洙温言劝道,“如果母后逼走了崇优,朕此生便再无欢颜。您一向慈爱,自然不会对儿子做这样的事对不对?”
太后被他说中心事,不由讪讪地道:“当然不会。母后一向只盼着你能平安快活,皇儿是知道的。”
阳洙见母亲让步,满意地笑了笑,道:“崇优是个多可爱的人,母后日后多与他相处便知道了,可惜今日他不肯跟朕一起过来。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开宴吧?”
太后忙起身,吩咐宫人重新请进魏妃与皇子,就在凉亭之内,一起用了观音斋。饭后阳洙又小坐了片刻,毕竟心里挂念应崇优,便命魏妃多留些时候,自己起身告辞而去。
御驾车队刚出了金水桥,一个外殿太监便飞奔而来,在高成耳边说了两句。这位御前大总管立即赶到皇辇窗边,低声禀道:“皇上,已经找着那个人了,现在隆庆殿候驾。”
“哦?”阳洙一喜,立即道,“摆驾隆庆殿。”
“是。”
御驾车队折而向西,过了御园,到了隆庆殿。
焰翎军副帅应霖候在殿外,见圣驾到来,忙跪下行礼。
“怎么找到的?他在哪里?”阳洙掀起车厢旁侧的垂帏,问道。
“是郑大将军亲自将他请回京城的。现在臣已将他请至殿内等候,陛下要进去跟他谈吗?”
“当然。”阳洙的唇角浮起一抹微笑,“他可是个关键人物,朕还有很多事情要仰仗他帮忙呢。你在外面候着,朕自己进去。”
“遵旨。”
皇辇停在殿前,阳洙扶着高成的手臂下车,独自拾阶而上,推开殿门,迈步走了进去。
隆庆殿是高轩大窗的建筑,室内光线极好,一个身材修长的素衣人背对着大门,正仰着头,专心致志地欣赏殿中雕刻着九龙盘海花纹的大柱,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入,意态轻松,时不时点头啧啧赞叹两声。
阳洙轻轻咳嗽了一下,以此提醒他自己的到来。
素衣人闻声转头,一双眸子神采奕奕,与皇帝视线相交,互相打量了片刻。
“草民殷真,参见陛下。”上下看了个清楚后,殷真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地拱手却步,撩衣施礼。
“殷先生平身。”阳洙伸手相扶,客气道,“您是野鹤闲云之身,朕有缘能相见,实属有幸。”
殷真笑了笑,语音中微带嘲讽地道:“我浮山就算再游于世外,到底也是陛下的臣民,焰翎大将军亲来相邀,草民怎敢不来,又怎能不来?”
阳洙眉睫微动,抿了抿嘴角。跟前这位浮山高人,虽然眼角已见细纹,但却仍是面如冠玉,风采翩翩。一双清亮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果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难怪应崇优以前每次提到他时,都是一副很尊敬的表情。
“难道郑嶙在请先生来时有什么失礼之处吗?”
“怎么会?”殷真呵呵笑道,“有几百精兵在四周围着,大将军只需轻轻说一句话就行了,哪里用得着失礼。”
“先生说笑了。”阳洙装着听不懂,将手一抬。“请坐下叙话。”
“多谢陛下。”殷真也不客气,回礼后落座,道,“陛下要见我这山野草民,想必是有什么吩咐吧?”
“自静山先生辅佐太祖爷开国以来,朝廷历代人才,多有浮山门下。就是先生您当年,也曾为先帝东阻迄族之侵出谋出力,有着亭山侯的封爵,又怎么能算是草民呢?”
殷真摇了摇头叹道:“草民与师兄当年虽都曾出仕朝廷,惜无济世之才,对于后来的乱世危局,并没有什么回天之力,所以才又归隐山林,以课教子弟为业。十多年过去,旧日封爵,早已如烟消云散,不值一提,倒也难为陛下记得。”
阳洙眉梢一挑,展颜笑道:“浮山一门秉承静山先生遗训,常遣门下精英效力我大渊皇室,此情此义历代为君者无不感佩。朕也是深受其惠,不敢或忘啊。”
阳洙这话虽有客气的成份,不过与事实也相差不远。浮山收徒条件极严,但能出师者个个都可称得上是精英,众多名门世家也都以自家子弟能进浮山门墙为荣,故而殷真也没有再多逊辞,只拱拱手笑而不言。
“听崇优说,大先生近年来时常入关静修,本代浮山子弟多由先生您教导,朕时常思慕一见,今日相会,您的风采果然如崇优所说的一般。”阳洙笑眯眯地又加了一顶高帽。
殷真眨了眨眼睛,略略凑近了一点,小声问:“小优平时都怎么说我的?”
“他说您才华横溢,学识渊博,心地慈蔼却又执教严格,门下子弟无不对您景仰崇敬,心服口服……”
而且还特别喜欢听人奉承夸奖,高帽一戴就飘飘然地半天落不下地。
当然,后面这一句就不能说出来啦。
“还是小优最乖最贴心了……”殷真果然开心得眉开眼笑,“不瞒陛下说,我家这群孩子里,就数他最可人疼,不像那个老二,整个一白眼狼,喂不熟的。”
阳洙想起应崇优跟他讲的二师兄的故事,差点笑了出来,忙忍住了,正色道:“正因为知道殷先生一向爱护崇优,所以朕才特意请先生来。想要解释一些事情。”
殷真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道:“陛下想说前一阵子的囚禁之事么?这个是小七与杨晨鲁莽了,小优的行事也有不妥之处,陛下为君之道并无差池,草民还要多谢您宽宏海量,对他们三人恩赦减罪呢。”
“朕的心思不想瞒人,要说最终恩赦他们,也并非只因为朕宽容,多半还是为了对崇优的情份。”阳洙坦然说着。目光稳稳地观察着殷真的反应,“先生可能还不知道,朕与崇优,并不是三年前离宫后才相识的。”
“知道。”
“知道?”阳洙略感讶异,“可是崇优说只有……”
“让崇优进宫课教陛下,并不仅仅是太傅的主意。认真说起来。应该算是我们三个老家伙一起决定的吧。”
“既然如此,先生必定明白我们之间的患难真情决非一时的头脑发热吧?”
殷真点了点头。
“那先生的态度……”
“我并不反对。”
阳洙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大喜过望道:“既然如此,老太傅那边可否请先生……”
“请陛下稍安勿躁。”殷真欠了欠身,“草民有几句肺腑之言,说出来恐怕会惹得龙颜不悦,不知陛下想不想听?”
阳洙怔了怔,道:“先生请讲。”
“对崇优与陛下之间的关系。我只是不反对,还谈不上支持。说起来太傅也并非迂腐之人,我们之所以都不愿意支援陛下,自然不是为了世俗之见,而只是疼爱崇优而已。”
“可是朕也……”
“自古动心容易守情难,崇优是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孩子,我们做长辈的,难免要多替他考虑考虑。”
“你们一定不肯相信朕对崇优是真心,朕有什么办法?”阳洙不由略略有些急躁,“难道要朕等个二、三十年,才能保证情意不变吗?”
“这倒不用。依草民之见,陛下只需稍稍放手,也许就能避免目前僵局。”
“什么意思?”
“就依太傅的想法,你们二人先分离一段时间。如果小优对陛下也是情深意切,那么在离开陛下之后,必定是每日里郁郁寡欢,无法像太傅所希望的那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这样一来,那位爱子心切的太傅无奈之下,自然便会让步,总比此时去硬劝他来得好。”
阳洙瞪着这个笑眯眯的男人,一时气结。
说句有些丢面子的话,这位至尊无上的皇帝陛下目前只知道自己离开应崇优一定过不了好日子,但对应崇优离开自己后是否会很难过,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而且这么做的话,小优也有充裕的时间不受人干扰地独立做决定,一旦他是真的自己决定要回到陛下身边,意志必然会更加坚决,再遇到什么小风波,您也就不需要时时担心他会离您而去了。”殷真笑着又添上一句,“陛下以为如何?”
“不行!”阳洙斩钉截铁地否决道,“随便你们怎么花言巧语,朕是决不会让崇优走的。殷先生既然不肯站在朕这边,朕也不强求,就凭朕一人,也能争得崇优的人。”
“陛下有这样的信心自然是好,”笑面虎微微一哂,“只是对小优的本事,陛下是最清楚的。既然已经答应了太傅要走,陛下以为这层层宫禁就拦得住他?”
阳洙冷笑一声,“朕早就防备着呢,只要他一出麒麟阁的大门,就会有人……”说到此处,他脑中突然亮光一闪,不由失声叫了一声“哎呀”,拨腿就向外飞奔。
被丟在殿中的殷真凝视着他的背影,耸耸肩,呵呵笑了起来。
守在门外的应霖被突然冲出来的皇帝吓了一跳。本打算随后追过去,又想起殿内还有一个人,立即调转脚步,返身进入殿内,朝殷真拱拱手道:“殷先生到底对陛下说了什么,惹得他如此着急?”
“你知道小优为什么迟迟不愿意坦然接受皇上的感情吗?”殷真不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应霖想了想,道:“小优是我们应家人,当然从小家教森严,难免过于守规矩了一些。”
“亏你还是他堂兄,错啦。其实小优从来都不算是一个太正统的人。”殷真播头叹道,“我大概能理解他的感受。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是那个专心引导皇上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人,就好像一块经他之手琢磨的美玉,眼看着一点一点绽放光华,到最后却要因为自己这个琢玉人不合常理的一刀,而留下让世人诟病的瑕疵,也难怪他这般犹豫不决。”
“琢玉人?”应霖有些震动地问道。“难道……难道小优真的就是……”
“你们应家可是帝师世家啊,避不开的宿命。也怪小优命运气不好,摊上一个处境异常的小皇帝。要是还像前几代那样规规矩矩在御书房授课,说不定也没这么多的麻烦……”
应霖抓了抓头,好像有些想不明白的样子。
“又是君臣又是师生的,够惊世骇俗吧?”殷真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因为这个,小优就认定把皇上调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君主便是他的责任,现在皇上痴痴地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他当然觉得是自己没教好啦,所以在面对太傅和太后时有一点愧疚。其实这孩子真傻,这种事情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控制的,像把我抓回来的那个郑大将军,从来没被他教过,不也是喜欢男人吗?”
应霖不好背地里说上司兼好友的闲话,咳嗽一声混了过去,道:“殷先生如此洞悉人心。当有劝解的方法。以晚辈看小优对皇上也并非没有动情,先生何不成人之美呢?”
“我既然肯跟你进宫见皇上,当然就不会袖手旁观。”殷真回身在椅上坐下,唰地打开随身的折扇,摇了一摇,“百闻不如一见,有些事情,还是见了皇上才好作判断。”
“那么先生的判断……”
“他们二人确是有情,也确是真心,”殷真微微仰起脸,唇边的笑容似有似无,神情有些高深莫测,”但他们之间有没有可以牵绊一生的缘份。我就不知道了……”
在应霖跟殷真谈话的同时,狂奔回麒麟阁的阳洙,看到的却已是一座人影渺渺的宫室。四面垂花木格的银红纱窗都敞开着,下垂的帐帘被越窗而来的清风吹得飘飘荡荡,越发显得一室清寂。应崇优的官服放在长榻上,叠得整整齐齐,青玉案头他昨夜看过的书也还半翻开地摆着,一切与离开时似乎毫无二致,只少了那一个已刻在心头的身影。
肖雄风魂不附体地跪在殿门旁,战战兢兢地申辩道:“臣确实没有看到应少保出来,只有几位宫女陆续出入,臣也都盘问过的……”
“算了,”阳洙咬着牙挥挥手,“他的易容术岂是你看得破的。不过就算他走到天涯海角,朕也能找到他,”
“陛下,您看这儿……”高成突然指了指窗下的檀案,“早上没这些东西啊。”
阳洙快步走上前,定晴一看,只见案面上摆放着几只小碗,碗内盛放着颜色各异的一些胶料,用手触摸时还很稀软,显然是仓促之间未得收拾。
“原来你到底还是犹豫了一段时间啊……”阳洙唇角微露笑容,叫道,“雄风!”
“臣在!”
“最后一个宫女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回皇上。大约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傅旨,立即封锁宫城四门,一只鸟儿也不许给朕放出去!”
“遵旨!”
“高成。”
“奴才在。”
“依他的为人,是不会进内宫的,你把外殿所有宫女都召集起来,朕要一个一个地看!”
“遵旨。”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宫城外殿登时便烧开了锅。下层的羽林兵士们不知原委,接到上峰严令后还以为自己守备不严混进了刺客,个个都觉得很丢脸,尽皆全副装备,严察四门,将整个宫城守的如同铁桶一般。与此同时,高成率各主殿大太监们,按名册将所有宫女一一列队,流水般召到皇帝御前逐一供他查看,可足足忙了两个时辰,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会不会已经……”高成看着阳洙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壮着胆子说了一句
“不可能!朕见惯了他的易容胶料,从那种软度看来,最多走了有一刻钟,在宫中他又不能施展轻功,再快也不可能走得出去!你们是不是把所有人都召齐了。”
“回陛下,都齐了。可这外殿也有百十间屋子,三个大园子,藏人的地方无数,奴才们也保不准……”
“那就给朕一寸寸地找,就算把假山都推平了,荷塘底儿都翻起来,朕也要找到!”
“遵旨!”
又是两个多时辰的天翻地覆,依然没有半点好消息传来,阳洙的脸已黑褐如同锅底一般,供膳太监送上来的晚膳更是看也不看一眼。
“陛下,您多少吃一点儿,身子要紧……”
“滚开!”阳洙烦躁地一拍桌子,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立起身来,“他走的那般匆忙,一定没有带吃的……说不定连午饭都没有吃,现在藏在这园子里,岂不是饿坏了?”
“那……要不要奴才们在凉亭啊、格子间啊这些显眼的地方摆上些饭菜,让应少保能出来吃一点儿?”高成讨好地道。
“笨,你当应少保是什么人?他安心要藏身的,你们这满园子的人跑来跑去,他会出来吃?”
“奴才该死。”
“你传旨下去,在亭间水阁都摆上膳食,然后除了边角四门守好以外,其他所有人全都给朕撤出来。一个也不许偷偷地留下。等掌灯后再进去看。”
“遵旨!”
高成慌忙出去安排,不多久,整个外殿便安静下来,悄无人声,只有清风飒飒,草虫蛩蛩,气氛极是凝滞。掌灯时分,内侍们重新从殿内出来,各处查看一番后来回禀:“陛下,所有饮食,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阳洙一听就急得站了起来,跺足道:“这个笨崇优,都没有人暗中监看,为什么不出来吃一点儿?他到底是想饿他自己还是想饿朕!”
“陛下,那还搜不搜?”
“搜!给朕搜仔细了!他不肯自己出来吃,朕就把他揪出来吃!”
高成不敢多说,尽量躬着身子退出殿外。阳洙在室内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的步,才重新坐下,抓起茶碗来喝了几口,以此稍稍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绪。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投到案前翻开的书卷上。
那只是一本普通的杂史笔记,昨夜阳洙瞧着应崇优将这本书拿进殿中时还很奇怪,不知学富五车的夫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这样一本浅显的书来。此时见到这本书被故意摆放在书案显眼处,不由让人心中一动。想是悟到了什么似的,急忙拿了起来,就是书页翻开的地方读了起来。
只看过廖廖数行后,阳洙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页上记载的是一个小故事:“晋公子小白蒙难出逃,介子推一直忠心相随,后小白回国继位.欲邀介子推出仕被拒,遂派人强请。介子推负老母逃至深山,小白焚山逼其出来,却将其母子二人活活烧死在山中……”
书是应崇优刻意找出来的,也是他临走时将书翻到这一页摆于案头的,无论他是不是真的借此在暗示什么意思,都让阳洙如同一瓢冰水当头浇下,全身寒栗难言。
“崇优、崇优……此时此刻你留这个故事给我,其心何绝,其心何狠?”
阳洙将手指慢慢伸进自己的头发中,用力揪紧,前额靠在冰冷的案面上,以求冷静,但胸中却越来越苍茫苦涩,充满了一种令人绝望的挫败感。
这个可爱又可恨、可亲又可怨的夫子,自己终究还是胜不过他。
午夜风凉,大殿岑幽。步春光而来的盛夏,却在它最火热的时刻冻结。
“高成……”
“奴才在!”
“告诉肖雄风,撤外殿四方门禁,恢复常例关防……”
“陛下,”高成含着泪道,“在这外殿找人都如此艰难,要是让应少保离了宫城,您恐怕就真的再也……”
“朕明白。”阳洙木然地抬起头来,视线无焦距地飘浮着,“但是朕……终究不能亲手造一间不透风的囚室,将他拘禁其中……去传旨吧……”
“是……”高成颤声应着,退出了大殿。
两刻钟后,宫禁四门撤下重兵。外殿各园高挑的灯烛也次第熄灭,阳洙甚至不让人在麒麟阁点起任何一丝亮光,自己独自一人待在黑暗中。各宫室得到消息之后尽都不敢燃烛,渐渐地连后宫中也开始灯火黯淡。从隆庆殿最高阁的屋脊上向下看去,这全天下最繁盛富贵的地方,竟在一夜之间变为死寂。
迎着夏风轻挥折扇的素衣人长叹一声,转目看向自己的身边。
“优儿,你终是要走么?”
半晌后,低郁的声音响起:“……走……”
“还记得当年你下山之前,你师父为你测算的命数么?”
“……此去红尘,当尽责,勿动情。”
“是。卦象上有负情之兆,我们都很为你担心,故而如此叮嘱。”殷真幽幽感叹,“没想到命理无常,不是他负你,却是你负他……”
天有微云,月色黯然,应崇优的面容被暗夜浸染。模糊难辨,只觉得在那平静的表象下,悲凉之感已透肤而出。
重熙十八年的秋天,曾辅佐皇帝一路南征,功高位显的检校少保应崇优,就这样在朝堂之上消失了身影。
他同时带走的,还有那年轻帝王的明朗照人的笑容,与一颗热情滚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