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已是阳春三月,却还是冷风阵阵,白雪片片。晋安城里的百姓们仰天祈求老天爷早日让这场春雪停下来,否则赶不上春播日,怕这年又要闹旱了,加上连年战乱,这日子还给活吗?
晋安守城将军柳远山登城遥望帝都,只见山河一片苍茫,但他心里却更加清楚当前的局世:君不君,臣不臣,臣取代君,只有杀戮和背叛,晋安城的处境只会更难堪。
城下传来马蹄杂沓以及人的怒喝声,惊动了柳远山,问守城兵士:「发生什麽事?」
士兵回答:「昨夜里逃了三个士兵,李将军命人连夜逮捕,刚才捉到两个,还有一个人在逃。李将军大怒,命人继续搜查,一个也不放过。」
这个月不过半旬光景,已是第三次了,柳远山不由得喟叹一声。自从唐崇礼叛变,晋安成了重要的关口,柳远山好几次上表向朝廷请求增兵却如泥牛入海,始终没有得到朝廷的回音;城里民兵个个惶惶不安,他心里做了与晋安共存亡的准备,可却不忍让他最珍爱的女儿柳含月留在城内牺牲受苦,私心想送她离开这被朝廷遗弃的城池,他又怎能责怪那些逃跑的士兵?他们也是有家人,想活命回乡享天伦也是无可厚非。
柳远山本想说些什麽,最後只是摇手摒退士兵。他的妇人之仁,只怕会让士气更涣散,那麽晋安城就真的守不住了。
柳远山回到书房,绕室沉吟许久,还是提笔修了一封书信,让柳安带含月前来。
一会儿,含月推门而入。「爹,您叫我?」
柳远山注视芳华正娇的女儿,心里更加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的。见她衣衫和脸颊沾有白粉,於是问:「含月,怎麽弄成这个模样?」
含月笑了一笑,用手背随意地朝脸上一抹,这一抹非但没能抹净脸上的白粉,反而多处漫开来,让秀丽的脸添了一份娇俏。
「爹,我和几个大娘在揉面团,想为将士们多准备一些饽饽、馒头,我知道晋安即将要面临一场苦战。」
多麽善解人意的女儿,真教人不舍。「含月,你还记得洛阳的赵家?」
含月羞怯点头,娇声说:「女儿记得。」三年前柳母卧病在床,无法为已届十五岁的含月梳发髻举行笄礼,洛阳赵夫人是母亲的结拜姐妹,受柳母之托前来晋安,代她为含月举行笄礼,当时陪同赵夫人前来的还有刚行过冠礼的赵云光。赵家母子在晋安待了一个多月,柳母临终时,和赵家订下婚约,将含月许配给赵云光,才安心地离开人世。母逝那一个月,是云光哥寸步不离地陪她度过丧母之恸,她怎麽会忘呢?
「含月,我打算让你出城去洛阳赵家,请赵老爷作主,立即让你和云光成亲。」
「到洛阳?爹,我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您,女儿的终身大事等时局安定之後再说。」
「听话。时局乱,谁也无法预知明天是什麽光景,而赵老爷懂得在乱世不出仕的明哲保身之道,把你交给赵家,爹才能无後顾之忧地和唐崇礼周旋到底。」
「爹,此时此刻正是晋安城危急存亡之际,倘若女儿在此时离城,岂不是坐实朝廷真的弃晋安城之说?如此一来,更让城里的百姓惶惶不安。」含月条理分明地说出当前隐忧,试图说服父亲打消让她出城的念头。
「含月,听爹说。赵老爷和冯道远大人交好,你到赵家之後,把这封信交给赵老爷,请他代为说项,央求冯大人催促朝廷赶快增派援兵。」
含月听了,便不再坚持。她明白只要朝廷的援兵一到,即可解晋安之危。
「爹,我一到洛阳即将书信交给赵伯父,便立刻回转晋安陪爹一起迎接朝廷的援兵,到时候晋安城就有救了。」含月怀着希望看着父亲,满眼闪着光芒。
柳远山却别有另一番心思: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也许是……他不敢再往下想,伤感的眼眶不觉一湿,旋即背过身去,对着窗棂,凝望窗外春雪纷纷。
「含月,等这场雪停了,你就出城去。」
「是。」含月走到父亲身旁,与他共赏雪景,忽见沾雪的树木已显绿影,开心指给父亲瞧。「爹,您瞧,今春迟了,终究还是会来。」
真的,春天真的来了。柳远山不禁也感染了含月的乐观。
这夜里雪停了。又过三天,地面雪渐融,天气稍暖和,含月便带着丫鬟秋儿和家丁柳安辞别父亲,离开晋安。
在踏出城门的一刹那,含月的心口莫名地惊跳一下。她不安地回首,见晋安城上是一片蓝天。
含月告诉自己:只要将书信送到洛阳,晋安城就有救了,届时她就会回来。
*
离开晋安後,一路上,含月看到的是携家带眷的逃难,是为了一顿温饱而抢夺,更让人怵目悲恸的是死屍无人收,孩童路边啼哭,闻者悲,却又无能为力,这是人间最悲惨的绝望。
好不容易才盼到春天,人的脸上本应该是满面春风,可是举目望去,每个人无不是苍白惊惶,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含月看得惊心悲凄,却又无奈。
「小姐,看了心烦。」秋儿将马车上的帘子放下来,递给含月半个馒头,含月摇头拒绝。
这两天眼见所闻,让含月更加担忧晋安的处境,她从怀里掏出父亲交给她的书信,陷入沉思。
马车停了下来,柳安请示地说:「小姐,前面有茶棚,我们稍坐休息一下再赶路。」
一行三人在茶棚休息,柳安向店家询问路径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马鸣嘶叫,接着有人急喊:「军爷!那是我的马!我就靠这匹马替人跑腿办事来养活一家五口,你可不能带走我的马……」
茶棚老板无奈地叹一声。「时局乱,世风日下,不仅盗贼四处抢夺,现在连官兵都公然强占百姓的马。」
含月和秋儿走来,听到店家的感叹,进一步询问:「店家,这怎麽一回事?」
「姑娘,打仗要马,军营的马不够,就动起百姓家牲口的念头。起初还会和百姓打商量,用银两买马,现在连招呼都不打了,见到马就强拉走,简直和强盗没有两样。客官,刚才我见你驾马车……」
柳安一惊,话还没有听完,急忙跑出茶棚,见拴在店旁木桩上马车的马不见了,而店前大街有几名士兵牵着几匹马离开,柳安恼火要追赶上去理论,被秋儿拉住臂膀制止。
「秋儿,你放手,马被拉走了,我要去讨回来!」柳安边想甩开秋儿的手,边气愤地说:「官兵本应保家卫国,怎麽可以公然抢夺百姓的东西!要是老爷,绝对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柳安,这里不是晋安,我们管不着。」秋儿责怪柳安,说:「你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你总是这麽莽撞,万一为小姐带来麻烦,耽误小姐的大事,你怎麽向老爷交代?」
柳安愣了一下,整个人才冷静下来,自责地望着含月。「小姐,都怪我,没有将马看好。」
含月谅解地微微一笑。「柳安,这不是你的错。官强占民财,注定要衰败,我看叛军已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柳安却忧心另一件事。「小姐,如今没有了马车,怎麽到洛阳?」
「没有了马车,还有脚,就算用走的,我也要走到洛阳。」含月安慰柳安,并从怀里拿出书信。「柳安,这封信由你收着,万一路上遇上什麽意外,你尽管自己逃走不用管我,务必要将这封信交到赵伯父手上,这关系到晋安的安危。」
柳安惶恐,不敢收下。「小姐,柳安一定不辱使命,一定会安全的把小姐送到赵家,否则柳安无颜回去见老爷。」
「柳安,出了晋安城之後,一路眼见所闻,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加上刚才发生的事,让我下定决心这麽做。柳安,凡事总要以防万一,信还是由你收着,我相信你一定能安然将这封信送到赵伯父手上。」含月坚持地说。
「可是……」柳安犹豫着,秋儿强行将信塞到柳安手中。
「小姐让你收着,你就收着!哪来这麽多可是。小姐决定的事都有她的道理,你照着做就是了。」秋儿说。
「柳安一定会安全将小姐和书信送到洛阳的赵老爷府邸。」柳安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慎重地将书信揣入怀里。
三人起程,走了两个时辰,秋儿首先喊累。「不行了,我走不动了。小姐,歇会吧。」
柳安本想数落秋儿几句,余光瞥见小姐一脸倦色,身疲体累,怕是要倒下去,也就作罢,顺了秋儿。「小姐,天色还早,我们休息一下再赶路。」
含月点头同意。
柳安见前方有炊烟,应是有人家。「小姐,前面有人家,今晚我们就到那里借住一宿。」
「柳安,到前面的村子之後,你想个法子弄辆马车,小姐几时吃过这样的苦。」秋儿说。
「秋儿,别自己吃不了苦,拿小姐来说事,这一路上就只听见你喊累。」柳安没好气地回啐几句。
「柳安,你才拿小姐和自己比较。你以为小姐像你一样是个粗汉子,禁得起日夜兼程赶路?我若不主动喊累要休息,小姐定会咬牙撑住,吭也不吭一声,怕是没到洛阳,小姐就倒了下来。再说,像我们这样走,几时才能到得了洛阳?」
柳安被秋儿呛得哑口无言,怪自己真的太粗心大意了。
「小姐,明儿我想办法买辆马车,好早日到洛阳。」柳安说。
「柳安,麻烦你了。」含月心系晋安,不敢停留太久,便起身准备赶路。
才走了几步路,突然窜出十几名持刀劫财的强盗,拦住三人的去路。
柳安拔剑护着含月,而秋儿颤声斥道:「你们……你们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公然抢劫,眼中到底有没有王法……」
为首的盗寇仰头哈哈大笑。「王法?你说的是哪个朝廷的法?老子手中的刀就是王法!」说着,将手上大刀在秋儿面前晃了几下,吓得秋儿躲到含月身後。
乱世豪杰起四方,有刀便是草头王。含月认为人并非生来是盗贼,无非是日子过不下去,才会沦为盗贼,她并不觉得他们可憎,只是可悲。
「柳安,他们人多势众,战亦无益。」含月一心只想赶抵洛阳,不愿节外生枝。
「还是小姐聪明。」贼首说。
含月欠身。「这位大哥,世道不好,小女子到洛阳投亲,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银子,不过是尽其所有,买路而过,请行个方便。」
贼首愣了一下,连忙拱手回礼:「小姐乾脆,把银子拿过来。」
含月示意秋儿把银子送到贼首手中。
「就这麽一点?」贼首掂掂手中银两,不满意地说。
「有这一点就不错了,你以为现在是太平日子?你拿了银子,就要说话算话,快放我们过去,不要耽误我家小姐的大事。」秋儿粗声粗气地说。
贼首不理会这个小丫头,一对贼眼打量着含月。「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官家小姐,身上总该戴着值钱的首饰吧。来人——」贼首使一个眼色,一人上前贼眉色眼地准备对含月搜身。
「休得对我家小姐无礼!」柳安挥剑阻止,与贼人打了起来,其他贼人只在旁鼓噪呐喊,并没有要加入之意。
其中一名断了左臂的贼人从一开始就直瞪着含月瞧,这会才认出含月是晋安守城将军柳远山之女。这贼人原是晋安城的一名士兵,前日夥同另外两名同伴弃甲逃走,只有他一人成功逃出来,但左臂被追兵砍残了。他好不容易逃回家乡,但家园已毁,亲人杳然无讯,他无处可归,才沦为盗贼。
断臂贼人对贼首附耳说了几句之後,贼首的眼睛登时一亮,於是下命令:「来人,将这三个人拿下!」
众贼听命便齐围上去,柳安奋力抵抗,渐感不敌。
「小姐,快跑!我来断後。秋儿,快带小姐走——」柳安喊道。
「不,柳安,你忘记我交代的事了吗?」含月见柳安一人难挡众人,焦急地大喊:「柳安!听我的话,快走!别管我——」
「别管那个男的,抓住那个穿蓝衣服的小姐,她可值不少钱!」贼首吼着。
几名贼人步步逼近含月,含月一脸惶恐,心思倒是冷静不乱,她明白自己是目标,正好制造机会让柳安脱困。
含月随手抓一把泥沙向贼人撒去,趁尘土飞扬那瞬息,她朝冉冉升起炊烟之处全力地跑,一直跑………
*
耶律戈瀚率领三十六名精壮骑兵连夜赶路入关,在边界城镇,立即换下胡服着汉衣,梳发髻,戴纶巾,更加凸显北方男子那深邃立体的五官,不过他腰上配带的不是玉佩,而是契丹人不离身的短刀。
即将进城,戈瀚命两名骑兵先行打点探路,他只带阿罕和两名骑兵随行,其余在城外驻紮听命。
此行虽是奉父皇之命秘密出使中原,前去和唐崇礼密商借兵一事,但是他心里别有另一番兴致。他从小习汉文,四书五经娴熟於胸,唐诗更是朗朗上口;从名家诗句中,他早把中原绮丽景致想像千百遍,而今亲临书中所述秀丽山河的心情,犹似面对锺情女子那般意乱情迷。
来到魏洲,戈瀚舍唐崇礼安排的驿馆别院,择一处离市井近的客栈,包下所有厢房住下来。连着两日,戈瀚无视唐崇礼派人迎接到府里作客,而是自得其乐地在市井巷弄走走看看,体会汉家寻常百姓的生活。虽是市井小民,却处处显得和乐秀气,不似我族那样豪放不拘,他也颇享受这慢条斯理的氛围。
临行前,胡先生只给了他一个「缓」字的道理,要他面对唐崇礼刻不容缓的需求,适当地以缓待之,在紧要关头方能得到最大利益。
戈瀚完全明白这层道理。他悠闲地喝一口酒,吃着美味的酒菜,然後起身,斜靠酒坊的栏杆,轻摇手中摺扇,了望眼下的旖旎风光。
这酒坊傍着一条小河,河畔有绿柳垂映,时有画舫行水而过,荡出悠扬乐音,中间还夹带丽人娇笑的声音,比起在草原马背上那豪情儿女的爽脆笑声,更教人酥麻沉醉。
阿罕上前禀告:「殿下,唐府的人前来迎接殿下。」
戈瀚只是轻摇扇子。「阿罕,听店家说今天有庙会,市集特别热闹,我们去瞧瞧。」
「是。」阿罕亦步亦趋地踏出客栈,对等在门外唐府的人挥一下手,表示时候未到。
戈瀚施施而行,对市集每样东西都感到好奇,甚至对街边上的吃食也颇觉新鲜;庙前的江湖杂耍,看在戈瀚眼里实是雕虫小技,但乐趣多於武艺,於是吩咐阿罕给予赏赐。
戈瀚转身欲离开时,与行色匆匆的含月相撞,含月跌坐在地,本披在头上的黑巾掉落在地。
「姑娘,你没事吧?」戈瀚伸手欲扶含月,忽然想到汉人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於是缩手。
「没、事……」含月连忙拾起地上的黑头巾披上,裹住脸,只露出一对眼睛。
含月站起来,对戈瀚微微颔首表示道谢,旋即离开。
戈瀚只觉这女子行径怪异,目光不觉随着她的身影前去,见她在「诸葛神算」算命摊坐了下来。
这倒稀奇。虽听说有相士这行业,大部分是奇人异相,不然就是落拓书生不得已靠此为业,倒不曾听闻有女子以此为生。
此外,有件事让戈瀚甚为在意,他隐约嗅出一股紧张气氛,眼睛犀利地四下一扫,发现持刀带剑的人多了,於是示意阿罕去查清楚。
阿罕领命前去询问唐府的人,戈瀚则朝算命摊走去。
原来含月一行人遇见盗贼,在逃走时与柳安和秋儿走散了,心想朝炊烟处跑去一定可以再相聚。昨夜里,含月躲在一家卖布的染坊,一早随着布贩赶市集来到大街,临走时,用一对耳环换一块黑布,披头裹脸,佯装残颜女子。
含月在闹市走了一早上,不停向人打听柳安和秋儿的下落,才得知这里是魏洲唐崇礼的另一处府邸所在,不觉心惊,想尽早离开这里。
刚才她经过酒坊时瞥见昨天那帮盗贼,心里害怕不已,在庙前与人撞了一下时,闪过一个念头:此时一动不如一静,待那帮贼人和官兵走後,再动身离开也不迟。
含月敏感地觉得有人跟在後头,而且四处可见官府的人走动,此时她见算命摊上算命先生不在座位上,於是想也不想便坐了下来,等待官府的人离开。
含月坐了下来,微微低着头,偶抬眼,认出那断臂贼人朝这里走过来,她紧张得直冒汗,准备要起身逃走时,戈瀚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含月惊眼直瞧着戈瀚,颤抖的手紧拉着脸罩,唯恐被认出面孔。
「你……你想干什麽?」含月颤道。
戈瀚愣了一下,指着身後布帘上的字,说:「诸葛神算断一生。你不是帮人算命的吗?」
含月这才明白过来,这位公子误当她是算命先生,再稍抬眼望去,见那断臂贼人在前头东张西望,并没有走远,她不适宜在此时起身离去,只好将错就错。
「公子要算什麽?功名、姻缘还是问事吉凶?」
「就问此行胜算如何。」戈瀚随口说,眼睛直盯着含月的脸,虽然只露出一对眼睛,但这对眸子黑亮如星,很美。
原来是出外办事的商贾。「请在纸上写一字。」
戈瀚提笔,想也不想地写了一个「月」字。那左一撇,逶迤绵长到纸畔;而右下那一勾,却如直勾入心,直点进肉中那二横,含月低头看着这「月」字,心想好奇特的笔法,特意抬眼瞧戈瀚一眼。
「如何?」戈瀚好奇她会如何解。
该如何解呢?含月沉思,努力思索该如何拆字说文;不觉想起今年过年,和秋儿上庙祈福,之後将祭品请一位乞食老人家时,他突然拉着她的手,摸了一下之後,对她念了几句口诀,她不解其意,但字句仍记忆犹深,不得已,眼下只能拾人牙慧应急。
含月说:「喜喜喜,春风生桃李,不用强忧心,明月人千里。」说完,自己竟羞赧起来。当时没有将这话放在心上,今日这麽一说出口,才惊觉这是暗示姻缘,与这公子问事相违和。
不过是一名江湖术士。戈瀚心里暗嗤笑,表面却故作不懂,细问:「这是说我来此地办事,成还是不成?」
「这……」含月支吾半晌,灵光一闪,故弄玄虚地说:「大吉大利之运,只可意会,不可泄露,否则好话说尽,坏了好运道。总之,公子只管放宽心,此行不仅功成圆满,甚至喜得千里絪缘。」
戈瀚哈哈大笑。本是抱着姑且戏之的心态,倒不在意测字之结果,方才听她之言,只觉得这姑娘神思敏捷,那对黑亮的眸子闪着慧黠之光,在他认识的女子当中实是罕见,不舍就此罢手,想多与之交谈,於是又提问:「刚才连说三个喜,今有功成圆满、千里姻缘这二喜,那第三喜呢?」
这一问,分明就是刁难,含月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她心急想离开,目光越过戈瀚探一下前方究竟,那断臂贼人非但没有走开,反而聚来其他贼人。
含月只好再跟这位公子周旋下去。她说:「公子,开头连说三个喜,只是想告诉公子当前运势呈祥喜气,并非表示有三喜。」
这时阿罕走来,在戈瀚耳畔说了几句,戈瀚一惊,问:「真的?」
含月以为是问她,回道:「真的。」见戈瀚沉吟不语,方知自己会错意了,心里轻松不少,目光不经意地盯看着他的脸,就不曾再转开;除了父亲之外,她第一次如此目不转睛地注视一个男子。
谈不上斯文,但少有的深邃五官,让他看起来多了一分精神,尤其那眉宇间有一股侠气,令人安心;不过这位公子怎麽看都不像是商贾,反而那贵气中带有几分游侠的气质。
而戈瀚正思索着阿罕所说有人向唐崇礼通报晋安有奸细潜进,如此一来,此地不便久留。忽地,觉得有人注视着自己,便将目光移过去和她对视,这没有预警的相视凝望,令含月心头突地一怦,忙将视线移走,并对自己的大胆行径感到羞愧。
「阿罕,该办正事了。」戈瀚随即起身,阿罕立即放一锭银子在桌上,快步跟过去。
含月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他而去,见他身後立即多了两名身形高大壮硕的护卫,而在石板大街口,早有人备妥马垂手恭候接迎,她想:这公子好大的架子。
有人拍了含月的肩头,怒道:「喂!你是何人?竟强占我的地方!」
含月猛地一惊,抬眼望,一名白发苍苍、手持柺杖的老人一脸凶恶地瞪着她,并粗暴地扯下她的黑头罩。
「老人家,您误会了,我只是想算命……」含月一边解释,手忙乱地欲拉回她的头罩,脚步往後移了两步,不小心撞倒後头走来的孩童,孩童号啕大哭,引来母亲怒责,含月不停地两头道歉和解释。这阵小小骚动,却引起更多人的注意,含月余光瞥见贼人和官兵往这头走来,顾不得头罩,拔腿往前面的石板大街跑去。
戈瀚走出热闹市集,唐府管家立即上前恭敬作揖。「殿下,将军已备好酒菜恭迎贵客驾临。」
阿罕牵来马,戈瀚上马,才走两步,又回望了一望,隐约听见有人在呼救。
「殿下,怎麽了?」阿罕问。
「没什麽。」戈瀚双腿一夹,马鸣蹄扬,待向前奔跑时,含月仓皇地跑过来,人马俱惊,而含月跌倒马前。
马受到惊吓,前蹄狂乱奔踏,眼看就要踩到含月了。
「小心!」戈瀚紧急拉住缰绳,稳住受惊吓的马。
含月惊魂未定地频望後头追上来的贼人,又抬头见马上的人是方才算命的公子,便不顾身上的疼痛,奋力爬起来,跑到戈瀚跟前,紧抓住他的脚,哀求地说:「公子,救我……」
戈瀚俯看脚下的女孩,虽然一身狼狈,玉靥染尘埃,却不掩清丽之色,而一对莹莹黑眸泛着泪光,真是我见犹怜。
「姑娘你……」戈瀚欲问时,後面几个贼人已经追上来,其中两名立即上前架住含月,粗鲁地要将她拖走。
「不要!放开我……」含月挣扎着,紧抓着戈瀚的腿不放,泪眼望着戈瀚,不住地哀怨泣求:「公子,救救我!念我们有一面之缘,求你救救我……」
一面之缘?戈瀚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於是仔细地打量着,当目光接触到那泛泪的眼眸时,似乎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有失男子汉作为。」戈瀚不齿地说。
贼首拿眼细细打量戈瀚一眼,再觑见他身後壮硕的随从,心里揣度此人来头定不小,於是拱手谦逊地说:「公子,这位姑娘是我家夫人新买回来的丫鬟,昨夜里她打断夫人一支心爱的玉簪子,心里害怕夫人责骂,於是趁夜逃跑。」
「我不是!他们是——」含月欲反驳时,被贼首打断。
「你不用怕,夫人表示不会再追究,原谅你了。而且你也该替你爹想一想,你可是卖了好价钱,如果你跑掉了,你爹是还不起这笔银子的。」说着,贼首使了一个眼色,抓着含月的贼人强行要将她拖走,含月的手已碰触不到戈瀚,彷佛溺水之人失去救命浮木那般绝望。
「不要!放开我……」含月回首,泪眼乞怜地注视戈瀚。「公子,我不能被他们带走,求你救我……」
戈瀚被这女子的眼神怔住了,急忙喊一声:「放开她!」
这一声,让含月眼里又现出一丝希望。
「这位公子,各人自扫门前雪,别多管闲事,让我们兄弟交不了差。」贼首恫吓地说。
吓唬谁呀!戈瀚冷笑一声。「这姑娘的事我管定了。」
贼首一记眼色,贼人立即亮起手中的刀子。
阿罕见这些人绝非善类,为免引起不必要的争端,於是上前附耳地说:「殿下,你来中原是管谁当他们的皇帝这等大事,这种芝麻闲事就不要插手了。」
「阿罕,这个姑娘好像真的有什麽委屈?」戈瀚不放心地说。
「殿下,你是看人家是一位柔弱女子,英雄心肠在作祟。」阿罕说。
是这样吗?戈瀚再看含月一眼,一时之间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位姑娘,暗忖:在契丹难得遇见如此楚楚可怜的女子,才会一时动了优柔心肠吧。
「殿下,我看这样吧,这里是唐崇礼的管辖,我看就交给他的人来处理这件事。」阿罕提议。
「也好。唐崇礼既然想当皇帝,黎民百姓的事他就得管。」戈瀚说後,便将头转过去,不再看着含月。
阿罕走过去和唐府的人说几句话之後,唐府的人唯唯诺诺地点头,阿罕立即向戈瀚禀报。
「殿下,唐府的人答应交给县官禀公处理,那位姑娘若真的有什麽委屈,自有县老爷替她作主,这下你应该可以放心了。」
戈瀚点一下头。「我们走吧。」
才走了几步,戈瀚又勒住马。他老觉得一颗心彷佛被一条无形的线拉扯着,不由得又将头转过去,正巧接住含月投射过来的一记怨责眼神,冷森森地射进他心房,不痛,却梗在心头不舒服。
戈瀚怔望着含月袅娜的身影被人带离。
*
唐府里,酒香四溢,歌舞轻扬,尽全力讨好耶律戈瀚这位贵客的欢心。唐崇礼修书向契丹借兵,没想到契丹派来的使者竟是契丹皇太子,给足了面子。
耶律戈瀚身体随意地斜靠着,左手托腮,右手握酒杯,酒不离口,而一对鹰隼似的目光盯着这些轻扭款摆的舞娘,可是脑海里却不时浮现那位可怜汉女子绝望哀凄的神情,以及最後那一记眼神,彷佛在指责他见死不救。
坐在一旁的唐崇礼揣摩戈瀚的心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脸上立即堆满谄媚笑容。
「殿下,真是好眼光。玉蕊姑娘是连占两年的花魁,这样的美人正好配你这位草原大英雄。」
「这样的花魁,那麽我王府里的女子便个个是艳冠花魁,改明儿我让人送几位来给唐将军。」戈瀚对眼前的庸脂俗粉压根不屑一顾。
「唐某在此先谢过殿下的盛情。」唐崇礼谄媚地起身拱手谢道。
戈瀚抄起身旁婢女手中的酒壶,豪迈地往嘴里直灌,喝罢,即开门见山地说:「唐将军,你希望我国如何帮你?」
唐崇礼见戈瀚提起这件事,便使一个眼色,摒退部下,偌大的厅堂只留下几个心腹。
「殿下,晋安的柳远山十分顽强,我对他无可奈何。」唐崇礼毫不隐瞒地说出自己的弱处,期能争取同情,好让契丹尽早挥军南下,助他攻下晋安。晋安不破,他焉能称帝?
「多说一些有关柳远山的事。」戈瀚说。在来这里之前,胡先生曾告诉他有关这位名将柳远山的功绩。
唐崇礼的一名心腹副将娓娓叙述柳远山如何利用人力拉拽发射石炮的过程和杀伤力,戈瀚听得津津有味。
副将说完,唐崇礼立即附和地说:「这石炮让我军损失惨重,所以才向贵国请求援兵……」
这时唐府管家匆匆来报,在唐崇礼耳畔嘀咕几句之後,唐崇礼喜出望外,吩咐说:「把人带上来。」
过一会儿,含月被押上来,她的目光从唐崇礼扫向耶律戈瀚时,心一愣,暗忖道:原来这位公子和叛贼是同一夥人,难怪空有一副侠士之姿,却没有一点儿侠义心肠。
而戈瀚一见到柳含月,更是大吃一惊。「唐将军,这女子……」
「殿下,她乃是柳远山的掌上明珠柳含月,如今有她在手中,还怕柳远山不乖乖开城门投降。」唐崇礼高兴地说。
含月不屑啐一口,骂道:「叛贼,你妄想!我爹才不像你这个乱臣贼子,会做出不忠不义的事情!」
唐崇礼狞笑两声。「谁不知道柳远山把宝贝女儿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记得有一次皇上和皇后巡视晋安,城里各个大大小小的官员在城外百里跪迎,唯不见柳远山……」
含月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那年母亲去世,她因思母心切而病倒在床,皇上来晋安那一天,她昏迷不醒,正处生死关头,爹衣不解带地在床畔照顾她,丝毫不顾触怒龙颜的後果,那时若不是有皇后求情,她早就害爹人头落地了。
「叛贼,死心吧,我不会让你的诡计得逞的……」含月霍地站起来,朝圆柱冲撞过去,她绝对不让爹再一次为她陷入为难之境。
在场所有的人皆被含月的举动给震慑住了,一时来不及反应,但戈瀚眼明手快,执起酒杯朝含月的脚踝打去,她脚步踉跄一下,跌坐在地。
含月斜眼怒瞪戈瀚。
戈瀚离座走向含月,托起她的下巴,细细凝视她,见她鬓乱钗横,一身荆布淡妆,仍不掩在女子身上难得一见的英采。
「你叫柳含月?」戈瀚将含月仔细端详一番,又问:「方才你说我们有一面之缘,究竟是在哪里见过面呢?」
含月紧抿唇瓣,目光仍然恶狠狠瞪着他,没有回答。
「无礼!殿下在问你的话呢。」阿罕斥道。
殿下?含月觑视眼前的男子,蓦地,她瞥见他腰上的短刀,刀柄上有一只鹰鹘的图腾,心一震,惊道:「你……你是契丹人?」只觉他五官深邃,如风削般粗犷刚毅,不似汉族男子的细腻,原来是契丹男子。
戈瀚大笑,赞许地说:「没想到你一眼就认出来了。」
「契丹人怎麽会出现在这里?」含月狐疑地望着耶律戈瀚,又瞧瞧唐崇礼,心惊地打了一个突,怒斥道:「唐崇礼,你竟然和契丹勾结!」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不过不是勾结,而是结盟,好让黎民百姓早日从战乱中解脱,恢复平常生活。」戈瀚大笑几声,转身对唐崇礼说:「唐将军,你放心,不久之後,我军将南下助你一臂之力。」
唐崇礼拱手谢道:「请殿下代唐某谢谢皇上,待我登基之後,定以父礼事之,双手奉上云蓟之地。」
含月大吃一惊,怒责:「叛贼!你怎麽可以这样做?!你引狼入室,中原将後患无穷,危害子孙,你一定会遗臭千古、绝子绝孙……」
唐崇礼皱一下眉头。「殿下,这柳含月……」
「柳含月我带走了。」戈瀚对这位聪慧汉女子感到兴趣,一把将她抱起来,扛到肩上,离开唐府厅堂。
含月登时如五雷轰顶,手搥脚踢的,频呼喊:「不要!我不要跟你走!放开我……」
戈瀚不理会含月在他肩上又叫又踢的,昂首阔步地走出唐府,即刻策马离去。
含月坐在戈瀚的前面,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纤腰,令她动弹不得。
「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你放开我……」含月心里害怕,使尽全力想扳开紧揽在腰肢上的手。
戈瀚不理会含月的狂乱嘶喊,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赶路,含月彷徨不安,频回首,泪眼模糊了故园。
*
连赶两天的路,戈瀚一行人已来边界地带,并和其他骑兵会合。
这天云层厚,天色暗得快,一行人驻紮下来。
含月蜷缩着疲累的身体在大毡上睡着了,脸上泪痕斑斑,清晰可见。
戈瀚走进牙帐,在她身边坐下来,身体轻松地斜靠枕上,托着腮,目不转睛地注视这张芙蓉睡脸。
醒着的时候,这名汉女子从没有给他好脸色,全身像只刺蝟,恨不得把他扎得遍体鳞伤;而此时她沉腄的模样,乖巧得像月亮上的玉兔,令人想拥入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他用指尖轻轻划着她白嫩的脸颊,想着她说他们有一面之缘,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睡梦中的含月只觉脸颊一阵搔痒,好像小时候母亲叫醒她之前总会如此呵痒她一番,她很享受这醒来前的时光,舒服得让人想发笑。
含月在睡梦中笑了,戈瀚心溶了。在契丹,每个女子争先恐後地对他笑,在他眼里那些笑容是故作妩媚,很矫情;而含月这一笑,浅浅的,却是纯真,如照在心上的月光,让人动情。
这个汉女子,他要定了。戈瀚的手停留在她唇角上的微笑,舍不得离开。
含月的身子微微蠕动,眼皮轻颤一下,眼睛缓缓地张开,第一眼见到戈瀚,惊忙地坐起来,带着戒慎又悲愤的神色瞪着他看。
戈瀚将放在一旁的食物拿过来。「这两天见你没吃多少东西,怕是撑不过接下来严峻的漠地。」
说着,戈瀚拿起一个羊肉包饼凑到她唇边,含月不领情地别过脸。
「你呀,外表看起来是娇滴滴的柔弱女子,但这一路相处下来,才知道你比任何男人都还倔强。」
「你到底想干什麽?」
「你很聪明,心里应该早就有数了,我要带你回契丹。」
「契丹?!我不要去契丹!我不能去契丹——」含月顿了一顿,转而哀求地说:「殿下,我求你放我回去,不然我爹和云光哥会担心的。」
戈瀚眼眉一挑。「云光哥是谁?」
「我自小订亲的夫婿。几日前我爹要我出城到洛阳和云光哥成亲,没想到在半路遇到盗贼,他们要把我卖给唐崇礼,我拚命地逃,後来到市集……接下来的事你都清楚了。」
「我不懂,汉人成亲不是应该由男子抬轿前去迎娶,怎麽会让一个女子自己找上婆家呢?」戈瀚调侃地说。
「时局这麽乱,也顾不到这麽多礼节了。」含月避重就轻地说。
「柳远山将军真是用心良苦,知道晋安即将面临一场苦战,所以要你先行离城。不过你爹要你去的洛阳也不安全,所以你跟我回契丹才是最好的选择。」
「契丹是敌国,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含月想起在他临离唐府时所说的话,便问:「殿下,契丹真的要出兵入侵中原?」
「不是入侵,是协助敉平战乱。反正你要随我回契丹,也不怕你知道。唐崇礼向契丹借兵,父皇有好生之德,有监於这几年中原局世纷扰不安,民不聊生,老百姓早上醒来发现他们的皇帝又换人了,长久下来也不是办法,总要有人来解决这件事情,所以父皇打算助唐崇礼平战乱,好解救百姓的倒悬之苦。」
简直是一派胡言!分明是契丹狼子野心觊觎中原丰饶财富,替自己侵略的行径找一个合理的藉口;不过有些话说对了,老百姓真的活不下去了。
眼看一场战火就要熊熊燃烧起来,她一定要回去告诉爹唐崇礼和契丹联手攻城一事。
「想什麽?你蹙眉、咬下唇的样子,心里一定在计画着什麽事情。」戈瀚凑近她的脸,问道:「是不是在想如何逃走?」
好锐利的目光,好像能透视别人的心。
含月避开戈瀚的目光,随手抓起面前的东西往嘴里送,以掩饰心虚。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就算逃走了,凭你这双纤弱的脚是走不了多远又会被我捉回来的。」他乾了一杯酒之後,放下酒杯,很自然地吩咐说:「斟酒。」
含月心里不情愿,但还是替他斟酒,心想若能把他灌醉,那麽她就有机会逃走。
她不停地为他斟酒,而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她乏了,他依然面不改色。
「你喝!」戈瀚把酒凑到含月唇上,她紧抿着嘴唇,拒绝了。
戈瀚自个儿喝下,猝然地将嘴巴凑过去覆住含月的嘴唇,把口中的酒往她的嘴里送。
含月心猛然一跳,惊异地张大眼睛,推开他,酒入喉,呛咳几下,染红玉颊,更勾人心弦。戈瀚情不自禁地轻抚那颊上酡红,然後手指滑至唇瓣,含月杏眼怒视,心却狂如麻,冷不防地张嘴咬他的手指,然後抬手用力抹一下嘴唇,彷佛要拭净适才他嘴上的霸道以及指尖的温柔。
戈瀚没有生气,反而豪迈大笑。「柳含月,你要习惯契丹男人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别妄想把男人灌醉。」说着,目不转睛地凝视含月,眼神是如此温柔,含月被他瞧得有些意乱情迷、忘了自己,有些羞怯,急将脸转开。
「柳含月,你说之前我们有一面之缘,究竟是在哪里呢?像你这样的女子,我不可能见过面而没有印象。」戈瀚心头一直搁着这件事,固执地非想起不可。
含月仍然沉默不语。
戈瀚不在意地摇摇手。「这两天下来,我也清楚你的固执,你不说也行,反正我总会想起来。你早点休息,明天就要进入契丹境内了。」
含月见他步出牙帐,不禁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明天就要被带到契丹,心情不觉又沉重起来。
不行,今晚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
含月掀帐帘探头探看帐外的情形内守备森严,一只鸟儿飞走都会惊动人,何况人要逃出去?
这时有歌声传来,含月被女子嘹亮的歌声吸引住,不觉走到帐外,虽听不懂词意,但曲子轻快,歌声嘹亮,令人暂忘心事。
阿罕抱着酒醰经过,见含月站在帐外,警觉地上前问候:「柳姑娘,外头冷,还是进帐里休息。」
含月点头,转身进牙帐,忽地又回头,说:「这曲子真好听,让人心情愉悦。」
「是赛离之歌,契丹人月下欢乐时必唱的歌。」阿罕说。
「营里还有其他的女人?」含月好奇地问。
「军营是不许有女人的。那是今晚遇见在中原贩马的几个契丹人。近年中原不平静,他们决定带着家眷回契丹,殿下听说他们在中原待了三年,想多了解中原,於是邀他们过来。这歌是其中一名马贩的妻子唱的,她一想到明天就能看到故乡的草原和月亮,便不觉高兴地唱起来。」
含月不觉感伤地抬头望黑夜,一弯下弦月挂在黑夜,勾人想起故乡月,眼眶不禁湿了。
含月进牙帐,一会坐着沉思,一会绕帐踱步。思念父亲,牵挂晋安,她急欲将唐崇礼勾结契丹一事告诉爹,否则晋安将有一场烽火灾难。
歌声依旧回荡夜空,含月待在牙帐里仍清晰可闻那清亮歌声,想着阿罕刚才提及的马贩,灵光一闪,想到了个可行的法子。
含月蹑手蹑脚地走出牙帐,确定一群人正欢乐地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她等巡营的卫兵走过去之後,快步溜到圈马的地方,打开栅门,将马赶出栅栏,并在马群里引起骚动,惊醒马夫。
马夫见状,惊慌大叫:「有人偷马!」
很快地,许多契丹人赶过来帮忙拉回受到惊吓、在营区狂奔的马。
躲在暗处的含月心里紧张不已。一会儿,含月听到耶律戈瀚气急败坏地大叫:「柳含月呢?快来人!把人给我找出来,不准让她跑了!」
含月抓紧时机,趁一阵兵荒马乱之际顺利地逃出去。她惊慌地跑着,不敢放缓脚步,用力地往前跑,直到听不见营区的吵杂声、看不见营房的篝火时,才敢歇脚喘一口气。
夜黑风高,置身在天大地大的荒野中,实在让人辨不出哪个方向是南方,是回家的路。
含月走了好长的路,又渴又饿,双脚也起了泡,实在是走不动了。
倏地,一条黑影从她身边飞窜过去,含月惊吓一跳,拔腿就跑,一个不小心跌入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