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闵维醒来,身上已换上了干爽的睡衣。卧室里间有人在打电话,是秦淮天的声音。
“醒了,感觉怎样?”秦淮天从里间出来。
闵维默不作声地想要坐起,刚起身马上又痛哼一声倒了下去。
“别动,你先前似乎痛得很厉害……後面还出了点血,刚刚已经上了点药。”秦淮天忙扶过来,看著闵维扭著头既不似痛苦也不似懊悔的表情,一时不知该说什麽。
“是我不好,那时不该太粗鲁……”尽管知道自己其实已尽量温柔,但这时却也只有这句话要说。
“今天就在这儿休息一晚好吗?”
“……我今晚还有课。”
秦淮天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你们大学现在晚上也有课?”
“不是,是我在外面找的兼职。”
秦淮天坐到床边,俯下身,注视著床上有些疲惫的人。
“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麽这麽需要钱吗?”一种诚恳之至的询问,绝无嘲讽在其间。
闵维望著那张凝视自己的脸庞。刚才真的就是他那麽温柔地抚摸自己、亲吻自己,让自己享受那种即甜蜜又痛苦却是从未有过的感觉吗?
自己究竟是什麽地方吸引他?他有名誉有地位,还拥有“秦海”这麽一个商界传奇。
慢慢地回过神,放下视线。
“我六岁以前是在孤儿院长大的,直到六岁时才被领养──小莫看著我神情总是严肃的。记得当时自己很怕他。因为他一点也不像其他领养孩子的大人们,露著和蔼可亲的笑容。但我有种直觉,他会对我很好。小莫果真对我很好。那时他自己也还只有十八、九岁,还在警校,租了一间小小的屋子,为了供我上学,他每天拼命打工赚钱,给我买新衣服,晚上给我讲故事、搂著我睡觉,而他自己一条牛仔裤却要穿好几年还舍不得扔……我现在长大了,也上大学了,所以不能再让小莫负担我什麽了。”
秦淮天听著,平时谈判桌上巧舌如簧,现在却依然不知如何安慰,只是下意识地低下身贴近身下的少年。
“你一直都在孤儿院吗?”
“我不清楚,但从我有记忆开始已经在那里了。”顿了顿,闵维仿佛一下子被这句话打开了很久不曾回味的幼年。“孤儿院里,我几乎一直都是年龄最小的。因为比我小的、乖巧的都被好心人领走了。那些留下来的都是稍有不顺心、或者没有什麽不顺心也会给你来上两拳的叛逆十足的暴力家夥。我从三岁起就开始受他们的那样的‘待遇’了。刚开始被打後还跑到院长奶奶那里去哭诉,可那丝毫没用,被院长责罚後,那些家夥会暗地里变相地惩罚我,一边打还一边叫嚣:谁叫你告状的!後来我便一声不吭了。但偶尔却会忍不住问:‘院长奶奶,维维既不打架也不调皮,为什麽没有‘爸爸妈妈’来领养维维呢?’我还记得每次我这样问时,慈祥的院长奶奶都会叹叹气说:‘维维很乖,再过几年,就会有人来领养维维了。’我以为,那是院长哄我开心的一句习惯语,可六岁生日那天,真的有人来了──很少小孩有我那麽大还被领养的──小莫那时穿著一身笔挺的警服,英武帅气……我当时真的觉得这是自己一辈子中最开心的时候了……”
秦淮天手臂绕到闵维脑後,将他的头轻轻托起,在自己耳边摩娑著。闵维享受著这种从身体到内心都极为舒服的爱抚,伸出手搂住了秦淮天的背。
这个男人的身体好温暖、他抱得好有力,连小莫也从没这麽抱过他。
“维维,我可以这麽叫你吗?”秦淮天的声音柔得像某种乡村摇篮曲,过了几秒,他似乎想起什麽,“我今天身上没带支票,明天再送来给你好吗?”
一句平淡的话语让闵维放松的身体顿时僵硬如石。
这只是一千万和一个处男的交易。自己还想索取什麽?
除了那张支票。
他推开秦淮天,有些困难地自己穿好衣服。
“闵……维维,你去哪里?”
“我刚说了,今晚还有家教。”
“可你的身体……”
“我没事……记得明天把支票送过来。”
不知为何,秦淮天听到最後这句,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先前还些许以为闵维多少是有点自愿的。虽然是他拿钱来诱惑闵维,但心中却又隐约希望闵维跟自己上床不是纯粹为了那一千万。
“我送你。”
“不用了,我搭车过去”
秦淮天坐在床边,看著前方还没有完全合上的门。
得不到,便总挂在心里,想方设法也要得到。那得到了呢?
目光停留在那套被换下的睡衣上,用手触摸,上面还有丝丝热度。将柔软的棉质布料放在掌中轻轻揉著。
一声叹息散了开来,仿佛手中布料与肌肤相碰撞的那麽微不可辨。
*
闵维疲倦地走进自己熟悉的复式家居楼。
打的去家教学生家,却发现人已全家外出,奇怪之际一看手机,果然有学生家长发过来的十多条短讯。先前中午充电後他忘了开机。
家教地离家比较近,闵维便懒得回宿舍了。
打开门,没有灯,小莫没回来还是出去了?
“小莫?”随便叫了声,没人应。他打开冰箱拿了杯柠檬茶,由於後面伤口,便姿势不雅地扑在沙发上。刚刚走了这麽远的路,又爬楼,後面痛得好像快要裂了似的。
今天发生的事,他已不愿再多想。心底叫嚣著的那股喜悦让他从根本上不能忽视,可那沉重的一千万却更压得他心隐隐作痛。
算了,他决定少想一些。突然记起前阵子在小莫房中看到的那本军事杂志还没看完。
扭开小莫紧闭的房门。
暗暗的台灯下,坐著一个人。
闵维在自己惊呼之前看清了那个背朝房门而坐的人。
“小莫!原来你在啊。”
“出去。以後进来记得敲门。”坐在书桌前的人头也不回地,冰凉的语气让闵维不由一怔。
霎时,心里只觉一阵委屈,呐呐地解释:“我刚进来时,客厅里没灯,便以为你没在家……”
成莫没作声也没回头。
闵维轻轻带上房门退了出来。
这样与平常迥然而异、近乎冷酷的小莫,他其实不是第一次见了。七岁时,他也曾看见过一次。
刚刚他看到了小莫手中的那个相框,那束台灯的光线正照著相片中女孩的脸。
七岁时,乘小莫在厨房做饭,他偷进小莫房中,踮起脚去拿那矮柜上高高放著的相框。完全是出於好奇,他一直想看看小莫常常独自凝望的相片中的人是谁,长什麽模样。
小心翼翼地拿下来,他看到了──一个漂亮得令他目不转睛的大姐姐。七岁的他,还只知道用“漂亮来形容好看的人。现在想来,或许她不仅仅是用“漂亮”二字能形容的。
叫他来吃饭的小莫在门口突然出现,让他一惊,相框落下,碎片四散在那美丽的人脸上。
当时小莫的神情他至今尤记,一种被人窥视的愤怒与一脸坚硬若冰的冷酷。
他吓得哭了,躲在角落里怎麽也不肯吃饭,因为他以为小莫会因此而不要他了。知道小莫搂著他安抚、道歉、故意的逗笑,还叫他“维维宝贝”,他才终於放下心中的芥蒂与隐忧。
但那之後,自己便不敢再随意进小莫的房间,也渐渐淡忘了那张照片。
出了门,一个人静静地往学校的方向走著。长大後,曾有想问过小莫,小时他所见的那女孩是谁,终究没问。
现在却是不敢问了。
仿佛只要一问,便会开启小莫心中那绝不许让人窥视造访的、荒凉幽暗的内心丛林。
一路神思百转地走了半个锺头,才搭上公车回校。
*
第二天,闵维到第二节课上了才起床,温吞水似地刷牙洗脸、去教室。
中午有同学传口信说有人在校门公用电话亭下等他。闵维软塌塌的心情像打了一剂强心针,霎时鲜跳了起来。奔出校门,那绿绿的电话亭旁果然站著一个人。一身商界精英的标准派头,精明能干的模样,是上次还卡给他的那人。
心,在目光触到的一瞬,就那麽凉了半截。
交易完後,没有必要再花时间看自己既已到手就弃之如履的东西了。世上的人仿佛总是这样。闵维不懂。他心里很难过。
“闵维同学吗?”对方的询问只是客套性的开场而已。“这是我们董事长让我转交给你的。”
闵维左手接过支票攥在手里。
“这是我们董事长的私人名片,他说你若有事可随时去‘秦海’找他。”
闵维右手接过制作精美的名片。
“你们董事长现在在干嘛?”
精英助理脸上显出一点难色,但还是回答了闵维。“董事长下午有会议要开……”
“好了,我没事了,你回去复命吧。”
闵维短促地说了一句,摆手回走。几步之後又回头,那辆车已尽尘而去。
无目标地朝同一方向望了一会儿,扭头转身,撇到远处一抹修长人影,顿时三魂吓出了七魄。
“小莫,你怎麽来了?”战战兢兢走近,攥著支票名片的手伪装不经意地插向裤袋。
闵维近了身旁,成莫才慢慢收回凝望远处的目光。
“那人是谁?”
“是我家教学生的家长,刚刚遇到,便随便聊了两句。”谎言说得顺口,可内心却是从未有过的心虚。
小莫如知道他把自己卖给了一千万,是不是会像平时抓淫反娼扫黄那样,也把自己抓起来?
闵维不能确定什麽,正如他此刻不能确定小莫对於刚才那幕究竟看了多少一样。
“原来这样,这家长似乎很有钱啊。”随随便便的语气。
“那当然,要请我这‘头牌’家教,没有几把刷子行吗!”
成莫一副好笑的表情:“你倒说说,你怎麽‘头牌’了?”
“哼,只要家教中心的人一说我高考时乃全省状元,再加上我那几个什麽文学类的、英语类的、物理类的获奖证书往案上一放,那些个家长谁见了我不是眉开眼笑的。”
成莫又笑了笑,伸手搭过比他要矮的肩。“我们吃饭去。”
“小莫,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唔,我今天休假半天。”
吃完饭後,两人拽著矿泉水瓶在附近公园里坐著休息。
“那……专程来看我的咯?”
“是啊,来看看我的维维宝贝有没有好好读书吃饭啊。”
闵维一口水喷了出来,满脸抗议:“小莫,我都这麽大了,不要再‘维维宝贝维维宝贝’地叫了好不好……”嘴里抗议,心其实满甜的。每当自己生气或不高兴时,小莫都会这麽叫著安抚他。
“学校最近没什麽事吧?”
“嗯,还好。”
两人又闲坐了会儿,成莫才走。闵维摊开自己手心,汗迹隐约可见。
还好小莫没看见。
重又从裤带中掏出那张支票,这种巨额支票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看见的呢,闵维心中自嘲了一番。
周三下午没课。寝室里一帮有朋友的去约会,没朋友的便被拉去别的寝室玩扑克。闵维推说身体不舒服,一个人在寝室休息。
而此时,他就坐在一大包平时连看一眼都觉得奢侈的零食中间,一个人吃著。
那张支票就摆在他的眼睛视线能触到的正前方,仿佛是一个天大的嘲弄。
我应该吃得很开心才是啊,现在我有一千万了,平时喜欢却不敢买的东西现在通通都能买了……他曾经幻想过自己有五百万後会是怎样的景象,买自己平时垂涎欲滴的英文原版,每天和小莫去高档餐厅吃他爱吃的法国大餐,或许还能买辆不错的车子,当然若能买到物美价廉的房子就更好了……可事实一来,他却害怕小莫、害怕每一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有这麽个一千万了。
这个天文数字的金额仿佛变成了他的耻辱似的。
但,这个不能见光的一千万并不是他此刻心情的重点。
闵维静静地坐在公园少人的亭子一角,任秋天午後干爽的凉风拂过,心情,就好像沙滩顽童戏耍地用手抹去层层细纱後原形毕露的贝壳,想遮掩住也不能。
*
闵维花二十分锺走到了“秦海”。坐公车时错过了站,等回神叫停时已不知错过了多远。本以为也就一两站而已,结果却走了二十来分锺。
秦淮天,你真是我的克星。闵维狠狠捏了下那名片上的三个字。
“小姐,我想找你们‘秦海’的董事长。”
迎宾台的小姐仿佛戴在脸上的甜美微笑被诧异打断了一秒,又恢复了原貌。一边打量著闵维一边脆如黄莺地微笑著回应:“请问您有预约吗?”
闵维意料之中地递过名片。迎宾小姐看了一眼名片又带著些许诧异的神色不著痕迹地上下打量眼闵维。
“好,您请稍等。”白皙的手指接通了内线,“是Rena秘书吗……嗯,楼下有位先生想找董事长……嗯,对……唔,我知道了。”
虽然早料到要见秦淮天不是很容易,但闵维特意放在牛仔裤袋中彰显成稳的手还是焦躁地互相磨蹭著。
“这位先生,董事长现正开会,任何人都不许打扰。您能否换个时间再来?”
温婉的言语却让闵维恨不得把那厚厚的牛仔裤袋抠成支离破碎。
“请问你们董事长要开多长的会?”
甜美的脸上这回倒现出了抱歉的笑意:“这个我也不知道啊。”
“那我再等等吧。”闵维不知哪里来的好声气,语气平静地说了句便到外间休息室的长椅上坐下。他很想把这一千万扔到那迎宾台上,然後帅帅地对迎宾小姐说:请麻烦把这个送还给贵董事长。可他心里就是不甘心,他想问个明白。
为什麽秦淮天那天不亲自送去这一千万。
而且,不止如此,他心里有一句话已经无声地呐喊了无数遍,就像梦魇中的痛呼,只见著嘴张却不闻声音,痛在心里却不能淋漓尽致地表达。
这种感觉,便像一只手勒著他的咽喉,他不能畅快的呼吸。
像一簇火焚烧著他的心,他若不自己去熄灭,迟早会被它烧成灰烬。
这一瞬间,他觉得,就算说了他会因此而被所有人放逐,他也毫不犹豫。
他知道这是一种冲动,他的理智可以完全控制,可是他不想。
闵维坐在坚硬的长椅上,看落地窗外的天色渐暗,大楼外的人影渐稀,又一次变换自己快要僵硬的坐姿。外面的世界已完全没入灯光陪衬的黑暗。
看著大楼里一扇扇紧闭的门,闵维开始怀疑,他是不是以後再也看不到秦淮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