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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零九年伦敦

西敏斯特宫的会议厅,安妮女王肥胖的身体坐进桌首红色天鹅绒的大椅子里,她的侍女们在两侧替她拉好红色的长裙,掩住架在脚凳上那只浮肿上了绷带的脚。即使她们十分小心,女王仍然痛得皱眉,因为今天她的痛风状况糟透了。

看在会议厅内就座的男士们眼里,知道女王今天会暴躁易怒,不易妥协,讨论议题时反复无常。

“可以了,你们可以走了。”女王朝侍女们挥挥扇子,她们屈身施礼的退到接待室的布幕后面。

女王大口的喝了口葡萄酒。她脸色红润,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埋在厚厚的眼睑里,她的头发不太整齐,领口敞开,眼神带着痛苦,她扫视长桌,皱眉地打量每一位绅士。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最远处的一位身上。他大约三十九岁,黑发,强健的身体裹着深红色外套和灰长裤,双手搭在桌上,指关节突出,指甲修剪得很短,看起来就是一只握剑的手,带着久经战场的粗糙。

“赫斯摩伯爵,我们欢迎你,你带来了马博罗公爵的报告。”

赫西蒙坐在椅子上鞠躬。“是好消息,陛下,公爵交代我报告每培克战役的经过。”他的声音很低沉,自一张粗犷,颊上有疤的口中发出来倒有股奇特的悦耳。

“我相信你的伤已经痊愈,先生。”

赫爵士再次鞠躬。“尚可忍受,陛下。”他将密封的文件交给一边的仆役,转呈给女王。

她展信而读,然后放在一边。“我们的将军对你在战场上的表现推崇备至,赫爵士,他很遗憾你因伤必须退役。”马博罗公爵也求女王奖赏伯爵的功劳,但是安妮女王向来不是慷慨的人。

她再喝一口酒,这次她的目光移向一位五官方正、灰眼的男人。他头戴假发,身穿翠绿色的外套,和他对面的赫斯摩伯爵形成强烈的对比,毕竟雷文斯家族从来没有染上清教徒的严谨和节制。

在一六四九年,赫西蒙的祖先处死国王,在清教徒克伦威尔统治的时代,赫家地位显赫,但是查理二世复辟之后,他们也和失势的贵族一样受到严厉的处罚。现在这些冲突都结束了,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如此。

可是私下,女王心知肚明,特别在这两个家庭之间,那种冲突积压已久,不是轻易化解得了的。

她皱眉的想到,服侍她的贵族淑女之一马博罗公爵夫人莎娜曾经提到一件事,因为不致损及自己的荷包。公爵夫人提到一个好办法,可以嘉奖赫斯摩伯爵,在两个敌对的家庭之间立下盟约。

“雷文斯伯爵,我知道你还有个妹妹。”

雷文斯伯爵芮夫吓了一跳。“是的,女王陛下,她名叫艾莉。”

“她几岁了?”

“将近二十岁,陛下。”芮夫瞇起眼睛。

“她还没嫁……她没订婚吧?”

“还没有。”他谨慎地说,他和弟弟们一心想找个能对雷家有最大利益和贡献的妹婿。

“她没有公开的意中人”

“没有,陛下。”事实上,即使她有意中人,在家族重在利益上,她个人的意愿并不重要。

“真幸运。”女王再次微笑。“我想把你妹妹艾莉赐婚给赫斯摩伯爵。”

会议厅内一片寂静,事件相关的两个男人一动也不动,仅仅对看一眼,眼神中充满长久以来的敌意。

“我知道你们两家之间有土地的争议。”女王说下去。她的记忆力向来很有选择性,重要事项抛在脑后,对于一些琐事则看得很重要。

她询问地打量两名男士,雷文斯和赫斯摩是沼泽地带的两大家族,克伦威尔将雷文斯的大片产业,赐给赫斯摩,奖励他们的忠心,但是查理二世复辟成功,没收那块地,连同赫斯摩的大片产业,赐给支持他的雷文斯。赫斯摩家族花下巨资,抽干沼泽,改为农地,但是国王大笔一挥,他们的努力和土地的利润转落入对手手中。

一六八五年查理二世去世之后,赫斯摩家一再申诉返遣那块地。

“如果那块地成为艾莉小姐的嫁妆,两个家族就能共同拥有。”她说。“万一她比丈夫早死,嫁妆归娘家所有;否则就由她的子女继承,我相信这样做皆大欢喜,同时可以了结数代以来的恩怨。”

她似乎没有察觉双方都缺乏反应,一迳坚持这是一个好办法。

赫西蒙嘲弄的一想,他知道如果拒绝女王的提议,就会被赶出宫廷,这一点雷文斯必定也十分清楚,一旦自宫廷放逐,便会很快丧失所有的权势。

但是他能忍受两家联姻这种巨大的代价吗?和世仇的敌人联姻?关于土地的争议是人尽皆知,但是私底下只有少数人知道还有幽暗的血流成河。

“爵士,对于这种促进两家和谐的计划,你们作何反应?”女王有些不耐的问。

“陛下,我相信赫爵士和我都不会将私人的争议引进宫廷。”芮夫僵硬的鞠躬。

“爵士,对于这种促进两家和谐的计划,你们作何反应?”女王再问一遍,这种技巧掌握得很完美,一迳忽略她不想听的反应,一再重复,直到得着她重要的答案。

“就我而言,陛下,这样的提议是我的荣耀。”西蒙愉快的开口,“既然我被迫退役,那就娶个太太,并且照顾土地也好。”他朝对面的芮夫点点头,眼中带着嘲弄。“同时我也预备公平地解决古老的争端。”

芮夫的眼神深不可测,他相信这种恩怨是至死方休。土地不是重点,鲜血和耻辱才是根源。

“我会和赫爵士讨论细节,陛下。”他不置可否。

“好吧。”女王有点不悦。“我相信你会很快就筹备婚礼,同时我也会送一些珠宝给新娘。”她再喝一口酒。“至于其他的事,葛爵士……”她转向首相。

大约半小时之后,男士们起身恭送女王离席,她一走,芮夫便气冲冲的踢开椅子,大步离开,根本不看赫西蒙一眼。西蒙则平静地坐下来,一直留在椅子里,直到会议厅空无一人。

“我想会议进行得很顺利,爵爷。”女王座椅后面的布廉掀开来,一位高挑的红发女子走出来。

“我想还算顺利,莎娜。”西蒙以拐杖支撑起身,向马博罗公爵夫人致意。“不过可能要女王再施点压力。”

公爵夫人走过来。“我的丈夫坚持我必须尽全力协助你,西蒙。”她斜倚着桌缘,好奇的说。“你在玩什么阴谋吗?”

伯爵轻声笑了。“是的,亲爱的公爵夫人。”

“约翰说他亏欠你很多。”

伯爵耸耸肩。“不过是战场上的相互支援。”

“那是你救了他的命?”

又一次耸肩以对。“他也救了我很多次。”

“你真谦虚,先生。”她挺直身体。“我对女王是有些影响力,即使……”她双唇抿紧。“梅罕太太一直想取代我的地位,别担心,女王将会用威胁……或是激励的方式……说服雷文斯伯爵同意联姻。”

“我不怀疑你的影响力,莎娜,”他握住她的手,凑近唇边亲吻。“你也别怀疑你丈夫的爱情。”他微笑。“这是他要求我亲自传达的讯息。”

公爵夫人的笑容好灿烂。“我真希望你也能把我的回答亲自传递给他,因为我实在很想念他。”她深深叹口气。“一个正值青春的女人实在很难没有……婚姻的愉悦和满足。”

大多数的女性在缺少丈夫的注意之下,会到处寻求慰藉,但是马博罗公爵夫人不然,她将全副精力放在影响女王上。

西蒙再次吻她的手,眼中充满了解和幽默。“圣诞节前,你的丈夫就回来了,莎娜,漫长的期待会使团圆更加甜蜜。”

她和他一起笑了。“如果我想移情别恋,爵爷,我发誓你将是我首先考虑的人选。”她笑着屈身施礼,优雅的离去。

他一独处,眼中的幽默立即消失了,沉重的倚着拐杖,跛着走到门口,芮夫会吞下这个饵吗?

“我们能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吗?芮夫?”雷芮南爵士伸手制止大哥爆炸的描述会议厅的事件。

“你可以确定赫斯摩别有居心。”芮夫倒了两杯酒。“如果我们知道,就可以顺水推舟。”

芮南道谢地接过杯子,两兄弟中他是比较冷静的。“如果你想在宫廷中维持权势和影响力,我们就只能同意女王的提议。”他缓缓说道。“只要艾莉——”

“她会照我们的话去做。”

芮南安抚的伸出手,对于小妹的顺从性,他可没有哥哥那么自信,但是现在提出来于事无补。

“艾莉和赫西蒙结婚的事可以转成对我们有利,”他沉思的说下去。“可以安排赫西蒙猝死,土地就会落入我们手中,此外,”他微微一笑。“顺便取笑他一下……当然,在他不幸身故之前。”

这回他哥哥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解释一下。”

雷艾莉小姐在平坦的沼泽地上驰骋,几只狼犬则跑在马前面,享受运动和狩猎的乐趣。艾莉以手枪打下一只鹜鸟,两只狼犬及马相互竞争,想抢先抵达猎物掉落之处。

艾莉任由坐骑奔驰,猎鸟对狼犬而言是温和的运动,但是洛米和雷米需要天天奔跑训练,即使是和小种马竞赛捡猎物也好。莫斯特不是普通的种马,而是出自精良的赛马血统,更是艾莉的骄傲所寄。

她看见远处有一队人马,立即认出带头的是她哥哥,她低声咕哝,撮唇吹了一声尖锐的口哨,将马伕及猎犬唤回身边,然后策马迎向通往古堡的那队人马。

他们扯住缰绳,等候她的到达。

“日安,哥哥们,”艾莉停在沟渠边。“你们提早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会在伦敦过圣诞节的。”

“我们有件事和你有关。”芮夫审视妹妹。“你的马伕呢,艾莉?”

“就在附近,”她回答。“向来在附近,先生。”

“他现在才到。”芮南以鞭子指向接近而来的老马伕。

芮夫有些不满,他不信亚德整个下午都在艾莉的附近,以种马和猎犬的脚程,不到几分钟就会跑得不见人影,而且他不相信艾莉不会放任种马疾驰,但是她一脸无辜的表情,一时之间也挑不到她的错处。

“过来。”他策马向前,艾莉骑马跟了过去,猎犬顺从地跟在后面。

“芮福会很高兴见到你们。”艾莉说道。“他在哈伟克逗留很久,造船厂的事有点棘手。”

“是哪种困难?”

“他不肯告诉我,哥哥,芮福不认为女性能够参与生意上的意见。”她甜甜地说。

芮夫没有评论,他私底下认定小弟是个傻瓜,在产业和家族企业的经营上,艾莉和他们兄弟一样机智和知识丰富,但是男性的尊严不容他在小妹面前批评兄弟的不是。

他们一行人马骑过吊桥,来到城堡内的中庭,里面绿草如茵,还有石头小径,有着花园的气氛。他们跨下坐骑,芮夫简洁的告诉妹妹。“我现在要立刻和你讨论。”

艾莉心中开始忧虑,只有万分紧要的事情才会让哥哥提前离开宫廷,她一点也不信任她的哥哥们,尤其是芮夫,只要涉及利益,芮夫就六亲不认,冷酷无情,一旦那些利益涉及到她时,那她的麻烦就更大了。

但是她不动声色的哥哥走进城堡,两只像小马一样大的猎犬也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

芮夫率先走进大厅旁的小房间,命令仆人送酒进来,同时脱掉手套,站在炉边烤火。芮南站在他身边,两个人都没开口。

“是什么事,芮夫?”

“哦,是你要有新郎了,亲爱的小妹。”

艾莉觉得背脊冒起一股寒意。“你是指奥利?”

他的回应是轻蔑的大笑。“奥利当情人还可以,亲爱的,但不是做你丈夫的料。”

本来安静坐在女主人脚边的猎犬,察觉到艾莉的迷惑和忧虑,警觉的站起来。

她伸手拍拍它们。“这位新郎是谁呢?”她的语气很平稳,许久以前她就学会别在哥哥面前露出弱点和忧虑。

“当然是我们的邻居赫斯摩伯爵。”两兄弟发出刺耳的大笑。

“你要我和赫斯摩联姻?”艾莉难以置信。“我们的世仇?”

“是女王的命令,亲爱的。”芮夫眼神邪恶,嘲弄地说。“陛下想到一个办法解决我们之间关于土地的争议,这块土地将成为你的嫁妆。”

艾莉摇头以对。“不,我不要嫁给被诅咒的赫斯摩,即使这是女王的命令,你不能那样要求我。”

“哦,我没要求你。”芮夫拿起仆人送来的酒,喝了一大口。“但是你得和被诅咒的赫斯摩结婚,亲爱的艾莉,因为你将是雷文斯家复仇的工具。”

他再喝一大口酒,仰头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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