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奥兰多国际航空港的下午四时,帝国的旗舰缓缓滑翔在波光粼粼的银色水面。它于万众瞩目之间降落在亚美三洲的地面上。
人类最伟大的血统的承继者——第一次降临这块大陆。
天气阴沉沉的,大陆边缘和海洋交界处,徘徊在大气层的气流,带来了阴翳的气候。无数的摄影机和闪光灯将灰色背景打的亮如白昼。与此同时,国际空港、专车行进路线、下榻国宾馆、以及国会山庄都处于高处紧张和一级戒备的状态。
国会山庄里,来往的工作人员奔跑着在确认最后的工作。
「快点!女士先生们!」礼仪司长的声音像「嘶嘶」的小鞭子一样,不断抽打着工作人员们绷得像弦一样的神经。
倒是参与会见的各位高官,待在休息室的角落,得以轻松的聊天和观看转播。
遥远的距离产生了安全的假象,而面对面说不定会有难以预料的激荡?
邦法官向我眨了眨右眼,他递过来一叠内参新闻资料。
从最新的民意调查、参议院花费大笔预算的改建、警察部队频繁的调防及人事变更应有尽有。
我用手捏起了最后一张远端地面传真照片,帝国的杰克佛蕾特皇帝满面惊喜的表情以及双手握着的野花花冠,旁边某个低头编制柳枝、衣衫褴褛的少年愚蠢的笑脸,以及满地的绿草黄花,还有透过树叶缝隙倾斜一地的点点暖阳碎金。
邦法官锐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上下横拉,犹如刀片一般迅速、无声息的片着我的表皮。
「不错,拍得很专业。」我说。
「近期,海盗猖獗抢劫民船的事件屡有发生。大概只有军队可以镇镇他们的气焰。」邦法官话里有话。
「不,我要出席国事招待会。」
「那些是官僚们磨耗上班时间的薪水小偷的工作。不适合你。」
「不。一是警视总监被暗杀后,我不会再给任何人臆想腹诽的良机。二是杨保瑞开口先发制人。」我恶意的笑笑。「我的人生目的之一,就是令他满足。」
邦法官耸了耸肩,他淡然却又是异常严厉的叮嘱说:「我本人对于帝国贵族没什么偏见,他们是傲慢和鲜少道德、破坏秩序的一类混蛋。同时,我也认为被敌国的名利双收、艳名天下的美人追逐,是件值得骄傲、炫耀的体面事。但是,国民们是否心胸宽容到赞同领导者和敌人的风流韵事,那我就没有把握了。某些时候,他们拥戴一个领袖和抛弃他的速度一样快。」
我在脑子里急剧翻腾着想要反驳他的话,但是,话到嘴边,竟只有温和的一句:「你,认为我会输吗?」
镜头中的飞机舱门向空中升去。
新闻播报员兴奋的叫出声来。「啊,他出来了……第四帝国的杰克佛蕾特皇帝,接受邀请正式访问我国……」他妈的!我要要求他的长官把他薪水,他不正常的兴奋态度是抱着怎样不健康的心态啊!
萤幕上,第四帝国的让保罗·庆禧·杰克佛蕾特从舱门处,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转播镜头,就缓慢的从飞机舷梯上走下,等到皇帝走到舷梯的半截时,皇帝的法定配偶,杨保瑞大公才下舷梯。
他们两人慢慢走下飞机,给了一边围城墙板的记者们,充分的时间拍摄留念。爱略特议长适时的迎上前去,双手互握,摆出恰当的亲近和礼貌的姿态。鲜花和军乐同时献上。
与围观的许多民众一样,我们这些官员们互相望了一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我身旁的内务部长终于喃喃的说了有见识的一句话,令人刮目相看:「这家伙简直是个天生的明星胚子,他吸引大众目光的能力,比一百个政客发表政见,军队跟帝国打上五十年战争都更高深莫测。」
跟他生在一个时代亦是一个悲哀。
当来宾一行人下了专车步入国会大厅时,皇帝和保瑞大公带来了一片嗡嗡的耸动声。
那一行人代表了一个集权体系与君主立宪资本时代。
皇帝本身相貌平凡并不出色,但胜在数百年来家名显赫积威犹在,天生骨子里印满了王门威望,相当的淡化了他外表的衰竭无力。他面孔认真,但是双目黯淡病态毕露。
杨保瑞却比在电视上远观更显明朗大方。他长相轮廓深邃,却偏好古典婉约的装束。灰绯色长袍体现了古典与时尚合而为一的美感,脖颈上缠绕着细细密密的金质鳞片饰物,衣履生香,很具有端庄出尘的气度。
自从他结婚后,他就这般穿戴了,看来他亦很享受他的功名,并以此为荣。
我左手插进口袋,昂起脸看着前方。一瞬间,感觉到心脏加快跳动全身绷成一线,亦或说是斗志昂扬。
邦法官的眼珠在左右转着,犹如老鹰护小鸡一样,他庇护我。「你是我们亚美三洲最坚实的堡垒,我可不想你还没有出战,就败的一塌涂地。」
他笑着迈向前方。
国会大厅明媚肃穆,国事活动进行途中。
一切都按照了礼仪司长的流程来进行,毫无变数。表现出了友好善意的姿态供摄影、模棱两可的社交辞令供猜度想入非非、用连自己亦不相信的政治主张去说服对方……
内务部长依次介绍各位客人。皇帝等人来到近前,大家施礼握手寒暄,然后退让出礼仪通道。
皇帝的身材不高,我低首望着他的时候,他微微扬头看着我。手指冰凉,嘴唇湿润,西装衬衣领子雪白,面孔如同想象中灰黄无光,毫不英俊可人。他的眼睛看着我。
「这位是,亚美三洲的军团上将,杨爱华先生。」礼仪官员介绍着。
「久仰了。能幸会杨将军,是帝国所有军人的梦想。」我还不知道,社交辞令他说的亦是娓娓动听。
人群缓缓踱过,带来了浓郁的百合花香气。有一个人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这位是,杨保瑞大公爵。」
那个美人嘴角上翘,蔚蓝色的星眸微阖,面上带着优越的傲慢。「幸会了,杨爱华将军。」
杨保瑞大公爵轻轻巧巧闲闲淡淡的说道:「九百四十二个没有见到你的日夜,令人觉得生之无味呢!」
蝼蚁般的人生令人们挣扎着活下去,而活着就是为了体验这么赤裸裸的刀剑人胸、热血迸射的交锋感吧!
双子星座的阴暗两面,是相互痛恨又相互依恋,福祸相依生死相系的。
每次跟他硬碰硬的交锋,我从未占上风过。
这世上再没有能够像他一样了解我、熟悉我、同我一样的思考做事方式。比我更快一步的敏捷判断,紧紧挟制住我的弱点,然后摧毁我的意志,战胜我的人了。
国会中的会议热络进行着。
爱略特议长与杨保瑞款款长谈。财长陪同着皇帝,走到座椅前,供记者们拍照。索拉姆教皇根本就无视于我,他被邦法官缠住。
我轻舒口气,邦法官示意我可以退席了。
于是我向着入口外面走去,却正好挡住了侍者们端着杯子进入客厅的通道。我伸手扶了一下摇摇欲坠的服务生。
这时候,会谈议程只剩下新闻记者们的拍照时间,记者们纷纷走进大厅。他们与我擦肩而过向着大人物们走了过去。
突然我的膝盖麻木了一下,就像是被人轻轻用针戳了一戳。我立刻腿步酸软,全身都向前方倒了过去。
但是眨眼间身体又恢复了自由活动,人也惊醒了过来。我有点奇怪。
人群后的警卫们,立即警觉的注视着我。
我飞快的转了个身,略微小跑上前,已经看见记者们蜂拥围着皇帝诸人了。
一阵莫名其妙的汗顺着衣领冒了出来。我的眼睛在室内略一打转,就打定了主意。
我伸手推开人群,直直对着杰克佛蕾特皇帝就挤了过去。
伟大的君主和财长目瞪口呆的看着我肆无忌惮的凑过去。我用眼睛瞟了一眼不远处的杨保瑞,就掉头对他们说道:「陛下,请跟我私下里好好谈谈吧。」顺便就在他的屁股上,用力的捏了一把。
皇帝一下子吓的呆了,财务部长嘴巴张成O型,好像是他被人调戏了似的。他们极端惶恐,竟然忘了发怒。
「把你的臭手拿回去。」皇帝惊骇的说不出话来。
「连病人你都不放过吗!」财长满眼都是纯洁的愤怒和善良的痛斥。
流氓也不是好做的。
我左右张望紧紧黏着他,把手伸到他的衣服里面。上下其手的胡乱摸索。他的随从们大约没见过如此阵势,一时间都傻傻的愣在那里。
几个保镖围拢过来,他们伸手想做出痛殴状,但是一时间却拿不定主意打是不打。他们的本身职责是保护皇帝安全,但对方明显是个打不得的人物。
是先冲上去痛打色狼保护皇帝的贞节?还是按外交途径先提出强烈抗议,投诉对方非礼皇帝?
我的口水真的要流出来了。
杰克的黑色西装里面隔着薄薄的丝绸衬衣,他的躯体微微一颤不盈一握,光滑的像是缎子一样,白色上等仿绸几乎毫无实感,仿佛触手就是肌肤。
隆德·杰克佛蕾特的身体对我来讲,并不异常陌生。手指轻微滑过,就引起了意想中习惯的反应。
他的身体反应动作如转身、退让、缩身都令人销魂。光滑的皮肤,脸上流露出惶恐和愤怒的神态,伏贴的灰色短发随风而动,涂满润滑香粉和古龙水的脖颈、还有风一吹就倒的赢弱病态,以及他体内隐藏的爆发性极强的颓废意味。
他舒缓过惊慌失措的情绪后,镇定下来,斜瞪着我的双眼是暴跳如雷般怒吼的前兆……
中毒了。
思想说着不能不能,但是肉体上异常享受。
我迅速的抓住他,就甩到了帷幔包裹的立柱后面。
这时身后接连响起「噗噗」的轻微声响,国会山庄国事大厅的立柱上,出现数排细小的弹孔。
财长伸手捂住嘴巴,制止自己嚎叫出来。四个侍者打扮的安全人员,立刻扑向正对面的数名记者。把他们扑翻在地,紧紧的压倒在他们的身上。
安全人员们挚打脚踢声此起彼伏,力图在人们哭嚎惨叫还未成为骚动焦点的时候,就迅速有效的控制局面。
国会里面的小小骚动并没有影响到大局,安全人员快速的控制住了局面,他们把嫌疑人等通通带出场去。
我的膝盖因为中了一枪,而瘫倒在地,整个右腿瞬息间失去知觉。子弹上明显带有毒素,足以麻庳神经。
救护人员到来之前我需要保持着不动的姿态。直到抢救人员先给我注射了大剂量的解毒血清,这时候,我才很不体面的离开皇帝身上,被人扶了起来。
「滚!快滚开!」皇帝不住的大声咒骂。
「好的,陛下。」我说。
隆德·杰克佛蕾特皇帝不能死在亚美三洲。
他在访问期间被暗杀、病死、亦或失踪,这些非同小可的错误一旦犯下就无法更改。我们曾经处心积虑的想要暗杀他,此时却不得不奋力拼命维护他。让人忍不住笑这世上诸事无常。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谁能够在军警包围中的国宴暗杀他?这种来历手段做法都极为硬派,也很令人怀疑,什么样的背景可以获得长驱直入最重要会议的现场?现在都不明朗。
「你的意图是好的,但是你的手也太长了吧?!」财长至死拒绝原谅我的猥琐行径。
因为事发突然不可能面面俱到,我起码为拖延敌人开枪延缓了十秒时间。我只好自嘲的想不需要指望旁人理解,无愧于心就能坦然。
但是我开始流汗。
我全身汗出如浆,心跳加快数倍。而且没来由的心悸不已。
我镇定的回到救护车上,才感觉腿脚都麻木了,全身都火热,心弦剧颤。
他依然爱我。
我像个小偷一样的激动,无耻的盘算。
我伸手过去握他的手指时,他依然会激动的全身颤抖。
我们面对面只有呼吸间的距离,暧昧的情景充满了奸淫意味。我像个傻瓜一样捏住手指拼命的确认。
还在忍让我吗?在我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之后?仅仅再次肌体接触就惊得像个不经事的孩童?曾幻想时光会淘汰感情,人要生存就不得不放弃一些东西。远离了故乡、远离了小宝,远离了荒唐岁月,就可以挺胸抬头的做人,再次假装自己是个完人。
不,面对面的距离我恍然觉悟……
与杨保瑞交锋,我瞠目结舌惊惶无方。
但是跟隆德相处,我却像个痞子一样的掌握时势。
不过是偷窥到了他的秘密。
他依然爱我的秘密。
九百四十二日后再一次的相遇。
在你的背面,你看不到的地方,我同样冷酷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倒影飞逝的车窗玻璃上,我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幼年时的噩梦。一个被父母遗弃,终生都在寻觅安全堡垒的哭泣小孩。
这种脆弱摧垮了我,就像被摧垮的城池一样,不过是溃败的万城废墟。
「别在这里哭泣……」邦法官眼看着窗外。
请不要看我。
我不是杨爱华。
颠簸的汽车里面我的头埋在膝盖上。
一个人孤单、绝望的憎恨着自己。
我跳出了自大、自卑的两种自我主观模式之外,冷酷仔细的审视着杨爱华这个人。
双子星座中黯淡的一面远远超越了光明面。
白天,杨爱华装扮整洁言谈得体,以一个领袖,英雄的身份存在,他接受人们脆弱如悬丝的精神膜拜。
夜晚的杨小宝,却在自己的感情圈子里团团乱转,他不停的咒骂爱或者恨,诅咒着他人和自己,寻找着宣泄口。
只有我知道杨爱华(杨小宝)虚伪、嫉贤、狭隘……
他不值得他们追随。人们迟早会发现他的卑劣,唾弃他并且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