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月三日为上巳,鸿翊和几位兄弟带着妻儿到上京近郊。
上巳的风俗是“陶里桦”,“陶里”是指兔;“桦”则是指射,陶里桦就是射兔。不过他们射的可不是真的兔子,是用木刻成的。他们分成几队,骑马射兔,先射中的人就算赢。本来输的人要跪下给赢的人进酒,但这几人身份尊贵,尤其是鸿翊,如果他输了,想必谁也担不起他一跪,所以这一项倒是可以免了。其实鸿翊也没有输,因为大家都在偷偷放水。即使和鸿翊间已剑拔弩张的驭风,表面功夫也做得很足。鸿翊玩了几次,自觉无趣,也就不再下场,而雁雪陪在他身边。
“雁雪,你要不要也下场玩玩?”鸿翊问道。
“不了,我下场对他们而言太不公平。”雁雪答道,“你们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弓马娴熟,但真论起射箭,你们和真正的武林高手还是差得太远。”
“那在这里看着多无聊。”鸿翊忽然看到一名侍卫走过来又停下,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人。鸿翊挥手把他叫过来,问他有什么事情。
“禀皇上,有一人说要找一个叫龙雁雪的女子,并欲闯进来,已被擒下。卑职是想来问问五王爷怎么发落。”侍卫言道。
鸿翊和雁雪对视一眼,雁雪露出迷惑。“五王爷在场内,就不用叫他了。朕亲自去看看。”鸿翊说着,带着雁雪一起离开。
二人来到临时搭起的行营里,侍卫们将人带到。
鸿翊一见这名男子就知道他和雁雪一定是血亲,他虽已近中年,却仍是十分英俊,尤其一双朗如星月的眼和雁雪一模一样。
他正要吩咐旁人给他松绑,雁雪已趋步上前,走到那男子身边。
没有什么亲人相见的场面,只见雁雪竟从剑鞘中拔出剑架在那人脖子上,全身微微发抖:“你是龙佐?”
那名男子也不惊慌,温和地笑道:“没错。”
雁雪一剑挑开他身上的绳子:“现在有皇上在,我不想杀你。你给我快滚!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鸿翊怔怔看着雁雪,他从来没见过雁雪这样的表情。
雁雪总是冷冷淡淡的,浅笑微嗔,即使是在演戏的时候也没有严声厉色过。她的语气也一向少有起伏,不管是谈论杀人的事情,还是威胁别人,她都是柔柔地、淡淡地说着。像现在这样激动的雁雪,他从来不曾想像过。
龙佐用手握住剑刀,一用力将剑身拔了下来。剑刀之内另有一把剑,闪闪发光,显然是一把非同寻常的宝剑。
这把剑原来有两层剑鞘,第二层剑鞘打成普通剑刀的样子。龙佐看着剑,缓缓道:“飞龙剑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深藏不露,不知道你深藏不露的,是你的残忍还是你的感情。”
“你管不着!你给我滚!现在!”雁雪喊道。
“我的确是要走的,但你必须和我一起走。”龙佐看着雁雪,“雁雪,你母亲重病垂危,我来接你见她最后一面。”
“不要提她!我没有母亲!”雁雪近乎疯狂地大喊,飞龙剑的利刃在龙佐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滚!”
龙佐却像是什么感觉都没有,继续说着:“你父亲告诉你,你母亲抛下你和我私奔了,对吗?而你也相信他?”
雁雪的剑忽然抖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
“你母亲快死了,她希望在死前见你一面,所以我来了。”龙佐不理会雁雪的问题,自说自话。
“你给我说清楚,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雁雪脑中浮现很久以前的画面:娘坐在马车上,自己哭着要娘留下来,但马车绝尘而去。她想起自己的伤心,想起爹的寂寞。爹说娘和伯父走了,他留不住她。自己有多恨她和伯父啊!如果她没有和伯父私奔,一切都会不同了,自己会很快乐的长大,会很幸福很幸福……
会吗?那时自己就已经开始每天学习、练武……
那时爹就已经打算好让自己继承龙族……那时……
她越想脸色越苍白:是爹骗了自己吗?这种事情爹的确做得出来──只要是为了龙族,什么事情爹都做得出来!
她紧紧咬住下唇,想抑制自己不停抖动的手,却一点用都没有。
手渐渐松开,飞龙剑“当”地一声落地。
迷乱之中,她听到龙佐的声音,清晰、沉重,一字一句击在她心上。
“看来你很了解你爹,你猜到了,是吗?没错,在你二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非同常人的智力、体力和领悟力,你爹如获至宝,每天从早到晚教你各种东西。年幼的你实在是受不了那样的苦,就去找你娘哭诉,你爹怕你娘妨碍学习,怕你变得软弱,于是逼我把她带走,永远不许回龙族。”
雁雪全身发抖,腿软得几乎无法站立。
鸿翊过去扶着她,搀她坐下,亲自拿来一杯茶。好半天雁雪才平静下来,她拿过茶,茶杯盖发出阵阵响声。她一饮而尽,然后,用尽所有力气似的说道:“我明白了,你走吧!”
“雁雪!”龙佐还没出声,鸿翊已经先喊了出来,“你没有听见吗?是你母亲病危啊!”
“我一向与父亲相依为命,我没有母亲。”雁雪一脸冰冷。
龙佐问:“你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雁雪站起来,“但既然爹认为我不需要有母亲,我又何必见她?她对我无利,当初没有,现在就更没有。”
鸿翊在雁雪耳边轻声道:“你怕她,是吗?所以你不敢见她。”
雁雪慌忙答道:“不是!”心中却又升起那种恐惧感。
怎么能见她?怎么能让自己十多年的恨成为一个笑话,怎么能让自己的孤苦成为自作自受?怎么敢见她?怎么敢承认自己还有亲人,怎么敢让自己的心变得软弱,怎么敢否定以前的自己?
怎么可以有这种惧怕的心情……
鸿翊环住她:“陪朕去看看她,好吗?”
雁雪一言不发。
三匹马疾驰着。
上京与龙族相距不是很远,快马奔驰的话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况且三人所乘均是万中挑一的宝马。不到一个时辰,三人就已到达龙族。
龙族秩序井然,有专门的守卫守住各入口。雁雪回来,大家都露出惊喜的表情,但无一人喧哗。大家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向雁雪问好。
三人走向族长起居处,鸿翊问龙佐:“雁雪的母亲得的是什么病?你们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龙佐答道:“十六年来,如依──就是雁雪的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好,抑郁成疾。我们住在南方,直到去年才知道雁雪的父亲已死了十年。此后如依就一直以泪洗面。我也算是学医的,但束手无策。见雁雪,是她最后的心愿,于是我们在两天前来到龙族,但雁雪已经入宫。今天是上巳,我知道你们会出宫,所以贸然求见。”他是在回答鸿翊的问题,但他的眼光一直落在雁雪身上。
雁雪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她静默不语。
到一间草房前,雁雪停下对鸿翊说:“这就是我的屋子,皇上请进。”
屋子很大,但却十分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茶几。最多的是椅子,还有厚厚的几摞书。琴、瑟、萧、笛等乐器,并着纸、笔、丹药、刺绣等东西杂放着。
雁雪站在门口,等鸿翊进去,自己跟在后面。
三人走到床边,床帘放下,依稀可见里面的人影。
龙佐拉开帘子,轻声道:“如依,雁雪来了。”
床上是一位年过三十的妇人,脸色苍白,消瘦而憔悴,然而秀丽过人。除去一双略显无神的眸子外,她的五官几乎与雁雪一摸一样。
她听到“雁雪”时震动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雁雪上前一步,淡淡说道:“我是雁雪。”
杜如依一手抓住雁雪:“雁雪。”泪流了下来,“来,让娘看看你。”
雁雪仍是默默的站着,脸上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如依仔细看着她,叹了口气:“雁雪,你是不是在恨娘?”
“不是。”
“娘知道你在恨我,你恨我听由你爹走了,没有反抗只有哭泣。你恨我抛下你,让你一直受你爹的教导,以致于成为现在这个样子。雁雪,你和你爹不一样,你爹感情淡薄。而你,在你两岁的时候,娘就知道你不是你爹,相反地,你太执着了。”如依紧握住雁雪的手,感觉她手心的颤抖,“你是一个善感的孩子啊,雁雪,你应该放下龙族,找到自己的幸福。”
“你不了解爹,爹没错,爹从来就没有错!作为一名族长,如果有太多的感情,只会影响到自己的判断力。好的首领的意涵,就是没有自己。只要有利于龙族,我什么事情都会去做。你可以问问皇上,他也会是跟我相同作法。”雁雪幽幽的看着前方,“爹把龙族交给我,我就要看好它。即使,为之牺牲一切也无所谓。”
鸿翊颤抖了一下,雁雪的话和他登基时,他母后所说的话是这样相像啊!他看着雁雪,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她心软又善良,但为了自己的族人,她不得不去杀人。
她不能动感情,因为如果她放了那些人,她自己和她的族人就要死。
所以她只有不停的杀人,不停的用着各种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即使她心里想停下,她也不能。
“雁雪,你现在已经入宫,龙族的事情,其实已经与你无关了。而且现在龙族已经附庸在契丹之下,不会有人来犯的。你就放下它,做你自己吧!”如依的眼光掠过了雁雪,停在鸿翊身上,“这位,是不是皇上呢?”
鸿翊一笑:“朕只是雁雪的丈夫而已。”
杜如依深深凝视鸿翊:“皇上,您现在是雁雪的夫君,有些话我想也许应该对您说。雁雪并非无情,而是将深情藏于心中。她的一生已经够苦的了,我希望皇上能明白真正的她、能真心对她。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现在我只能以一个母亲的私心拜托皇上,请皇上珍惜雁雪。”
鸿翊走到床前:“请放心,朕一定会的。”雁雪飞快的看他一眼,却为他真挚的表情震慑。她避开鸿翊的视线,回过头去,右手手指搭上杜如依的手腕,忽然浑身一震,迅速伸出左手,探杜如依的呼吸。杜如依笑道:“不用费事了,我已经活不了几天了。”
雁雪垂首,杜如依续道:“我没说错,雁雪,你是有感情的。”
“我先和皇上回宫了。”雁雪忽然抬头,拉起鸿翊。
“雁雪……”鸿翊站着不动。
“随她去吧,皇上。”杜如依道,“我已经见过了她,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没必要让她留下来。雁雪,想想娘的话──不要再受你爹的束缚了。”
雁雪拉着鸿翊冲出屋子,骑马疾驰回皇宫。
二人回到霁雪阁,听侍卫说,几位王爷在鸿翊离开后不久便走了。
雁雪道:“皇上今天本来应该与几位王爷同乐的,却为了雁雪的家事奔波……”
鸿翊坐在床上,他拉着雁雪坐到他身边,伸出左臂揽住她的腰:“和他们一起有什么好?雁雪,朕很庆幸陪你跑了这一趟。”
雁雪很不自然地看着他放在自己腰上的手:“皇上说笑了。雁雪知道皇上那句话是为了安慰雁雪的母亲,雁雪不会放在心上的,请皇上不用有负担。”“哪句话?是指朕说一定会真心待你的那句话吗?”鸿翊直视雁雪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内心,“朕没有说假话,朕是真心的。”
“皇上……”
鸿翊缓缓摘下右面的红玉耳环,戴在雁雪右耳上:“朕的母后在朕登基的时候送给朕这对耳环,她告诉朕,作为皇上,朕不能心软、不能多情。她用耳环封印住朕的感情。”鸿翊顿了顿,继续说道:“如果朕对谁心软,就摸摸耳环、想想会有的后果;如果朕对谁心动,也摸摸耳环、想想那个人值不值得朕的心。但如果有一天,朕遇到一个可以让朕无怨无悔付出感情的人,朕的封印就解除了,这耳环,也就可以摘下了……”
“雁雪,朕遇到了你。”就只……遇到你一个而己。只有你与朕一样寂寞,一样不得不冷血无情。看到你就好像看到自己,所以渐渐地,竟然想呵护你而不是利用你……如果能洗去你身上的血色,也许,朕也会从对自己的东缚中解脱吧?
鸿翊心底这么想着。
“皇上,雁雪怕是承受不起您的厚爱。雁雪将全部的心都给了龙族,没有其他的感情可以给别人。”雁雪想摘下耳环,“皇上,您找的人,不是我。”
鸿翊按住她的手:“几年来朕见过无数女子,你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朕心动的人。你像是另一个朕,却比朕更孤独、更苦。朕还有一些自我,还有一些感情、有一些情绪,你却是连自我都没有了……”
“‘雁雪’……”雁雪喃喃自语,“皇上,告诉我,‘龙雁雪’该是怎样人的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雁雪是完美的。
雁雪是冷漠的。
雁雪是无情的。
雁雪做一切都只是为了龙族。
雁雪只是个……傀儡──为龙族而生的傀儡。
“打开你的心……”鸿翊的话像咒语一样,在雁雪耳边反覆响着。
翌日,鸿翊准备上朝。
“雁雪,你再去看看你娘吧!”鸿翊再次说。
“没有必要。”雁雪不复见昨日的脆弱,掀开帘子,淡淡的说。
“若不是因为今天四弟要禀告韩道开上任一事,朕一定会陪你去。也罢,朕今天尽量快点退朝,你在弘庆殿等朕回来一起去。”
“走吧,雁雪。”鸿翊到了弘庆殿。
“韩道开何时上朝?”雁雪正在画画,她放下笔问道。
“他明天就来。好了,别拖延时间了,现在就走吧!”
“这怎么可以呢?皇上还有很多正事要办,怎么能为了我耽搁时间呢?”雁雪拿起桌上奏章,“这些是刚才送来的奏章,这一份是迄苏的折子……”
鸿翊听到迄苏的名字,脸色变了一下,拿过折子打开看了下去。迄苏是他派到宋营的密探,他负责监视将军杨益。杨益此刻已经离开宋营,到了祁州,正与当地一些有心叛乱的人联系。
鸿翊正看着,只听殿外传来茗雯的声音:“皇兄,龙姐姐!你们在这里吗?”
鸿翊合上奏章:“进来吧!”
茗雯跑了进来:“龙姐姐,听说你娘病危,是吗?你怎么不快去陪在她身边呢?”
雁雪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就在前些日子,茗雯还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这几天也一直是看到自己就走,怎么今天忽然变了态度?
她当然不知道,茗雯通过各方“资料”,判定她是那种“面恶心善”的人,一心想让她“弃暗投明”。像此刻,她就认定雁雪是想陪在她母亲身边的,只是先前装得太强硬了,不好意思去。
雁雪淡淡回答:“反正她只剩半天之命,既然她想见我的愿望已经实现,应该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吧。”
“半天?”鸿翊和茗雯同时叫了出来,“那你还不快出发?”
雁雪道:“我为什么要去?在我而言,她和路边行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看她?”
“她不是路边行人。”茗雯道,“她是上任龙族族长的妻子、现任龙族族长的母亲,怎么会是不重要的人?对你而言,龙族人不是最重要的吗?你就不能去探望一个重病垂危的龙族人吗?”
雁雪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鸿翊看着茗雯,想不到单纯的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他也有想到这点,但他本来不想以这一点来说服雁雪,因为这样的话,雁雪即使去也是为了龙族。
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把龙族从雁雪心中拔去!又怎么会主动提起?但茗雯话已出口也没有办法了,他看雁雪还在犹豫,走到她身边小声说道:“雁雪,你娘也很苦啊!她记挂着你爹,又放心不下你,你以为,她的病是怎么来的?”
雁雪一转身:“走吧!”二人随即走出弘庆殿。
茗雯笑着看他们离去,将奏章收拾到一起。从鸿翊刚刚看的奏章里面掉出一张纸,显然奏章写完后再加进去的。鸿翊刚才看奏章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里面还夹了纸,也就没看到。纸上的字潦草:“启奏皇上,据最新消息,杨益已经潜入上京,恐对皇上不利。他在上京,用自己的字当作名字,叫做杨承文。”
茗雯忽然感觉背后发凉,她一回头,一个黑影点住他的昏睡穴。
她一声未发,栽倒在地。
那一张纸从她手中掉落,飘到桌子下面。
雁雪与鸿翊出了上京,四周是茫茫的草。雁雪看向路旁,策马靠近鸿翊:“有人埋伏。”递给鸿翊两颗药丸:“皇上你吃一颗,另一颗给马吃下。”她也喂了自己的马一颗,接着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扬手洒在二人二骑上。鸿翊不明所以,只见周围草动,雁雪却清楚看到那些人闻了药味纷纷倒下,不禁冷笑。鸿翊眼力也不是很差,过了一会儿终于看出周围的埋伏:“雁雪,你这是什么毒?离这么远竟然可以毒倒这么多人。”
“虽不是可以致命的毒,但他们今后想用武,恐怕也是不可能了。”雁雪问,“皇上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吗?”
“我想,他们是耶律驭风的手下,动作还满快的。”
“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找到这么多武林中人,三王爷手下看来有厉害的角色!皇上要时刻注意,一定不要离开我。”
“朕知道了。”
路上仍有埋伏的人,但尚未靠近二人便被毒倒。很快,二人到了龙族。
雁雪把自己和鸿翊身上马上的毒解去,二人走进龙族。
雁雪和鸿翊快步走到雁雪的屋子,龙佐正在门口,看到雁雪道:“你来的正好,如依恐怕……”
“她的命在须臾之间。”雁雪接道,“昨天号脉的时候,我就知道了。”龙佐惊讶的看着她:“我记得你父亲的医术,不比我高明多少。”
“但,我比他高明很多,”雁雪推门而入,快步走到床前。
“山盟海誓成空,浓情蜜意无踪。恩爱太匆匆,醒来倚枕泣红。如梦如梦,自此无依何从?”杜如依紧闭双眼,一个字一个字的吟着。雁雪打了个寒战。
如依睁开眼:“雁雪……娘就要去见你爹了,你……有话要对他说吗?”
雁雪咬着唇,半晌才说出一句:“请爹放心,我把龙族治理得很好。”
杜如依笑了,眼光落在鸿翊身上,鸿翊赶忙到她跟前:“皇上,雁雪就交给你了。她身世可怜,如果以后做了什么令皇上生气或伤心的事,请原谅她。”鸿翊点头应允。
杜如依对着龙佐,伸手至怀中,取出两颗夜明珠,惨笑道:“还君明珠。”“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雁雪和鸿翊同时想起张籍的〈节妇吟〉。龙佐对如依的心,如依并不是不知道,但她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了──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没有了。
如依交代完一切,眼光又回到雁雪身上:“雁雪,娘……放心不下你啊……”
“我、没、事。”雁雪发音艰难,依旧咬着唇半晌才慢慢一字一字吐出这三个字。
“雁雪,你不仅是龙族族长,也是龙雁雪。放开你爹对你的一切要求、一切束缚吧……你不是你爹的替身,你有得到幸福的权利。雁……雪,你……是你自……己……”
“娘!娘!”雁雪一惊之下真情流露,终于称呼杜如依为“娘”了。
只是杜如依已缓缓闭上眼、气息断绝,再也来不及听到。
雁雪呆呆站着,龙佐在一边说:“雁雪,如依已经去找你父亲了……”鸿翊则双臂环抱,支撑着雁雪。
雁雪耳边响起了爹爹的声音:“记住,是你伯父龙佐抢走了你娘,记住!”“你没有感情。”
如依的话也飘来耳边:“我没说错,雁雪,你是有感情的。”
雁雪只感到视线模糊,眼中不断涌出的,是泪水。
“不许哭!眼泪是软弱的标志,只有在作戏的时候,才能流泪!”
“做你自己,你是你自己。”
泪最终也没有流下,雁雪舌根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晕倒在鸿翊的怀里。
“不能再让你这么宠雁雪了!再这样下去,她不会成为最好的族长的!你走吧,我已经逼大哥要带你走了!”
“不!我不会再宠雁雪了!不要赶我走!”
杜如依泪如雨下,他却硬将她塞进车子里:“大哥,如依……交给你了。”
“娘!娘!爹,雁雪会听话,不要赶娘走!”
“我保证不再见雁雪,让我留下来,可以吗?”龙佐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他迟疑着。雁雪看到阿爹挥起鞭子,打在马身上,马车绝尘而去。
“记住,是你伯父抢走了你娘。”
“不,娘是爹赶走的!”
“是你伯父抢走了你娘。”
“不,是爹!”
“是你伯父抢走了你娘。”
“……”
“一定是我不想记住这件事,才强迫自己相信爹的话的。因为是我害爹赶走娘,是我不好!所以我要故意忘掉这件事。”
“爹,雁雪听话,雁雪会乖乖的,娘会回来吗?”
“雁雪会听话,雁雪会听爹的话。爹死了,雁雪会替爹照顾好龙族的。”“雁雪没有感情,雁雪会为了龙族做一切事情。”
“但是爹,雁雪真的好怕啊……”
“珠泪盈,未曾倾。明眸秀睫锁深情,雪肤素颜冰。
心未宁,怨难平。相伴唯影人伶仃,苍茫天地行。”
雁雪呓语着,床边坐着鸿翊和龙佐。鸿翊看着雁雪苍白憔悴的脸,伸出手来,与雁雪露在被外的纤手交握。雁雪震动一下,缓缓睁开眼。
一瞬间,雁雪眼中掠过迷茫、孤独、软弱……她握紧鸿翊的手,鸿翊也握住她。但只是一瞬间,雁雪眼光一敛,手缓缓松开。
鸿翊感到手中空了下来,心中不舍,把手放在床上。
和蕴藏着的坚强不同,她的手冰冷而纤细,让他不自主地想将她掬在手中怜惜。
柔弱外表下是坚强意志,然而在坚强的内核中又是柔软。既然知她,又怎能不怜她?
雁雪慢慢坐起,她原本素白的脸上此时更无半分血色,看来楚楚可怜。
她左手一搭右手脉搏,从怀中拿出一个瓶子,倒出一丸药服下。立时她苍白的脸染上一层红色,随即下床站起。
鸿翊与龙佐忙阻止她,雁雪淡淡一笑:“我没事,只是一点血而已,不会有问题的,况且我已经吃了药。”
龙佐拿过药瓶,凑到鼻前闻了闻,脸上显出惊异之色:“这药……雁雪,你的医术实在是太高明了。”
雁雪环视屋子,见杜如依的尸身已置入棺木,轻声道:“伯父,我娘的后事就交给你了。”回视鸿翊:“皇上,天色已晚,我们还是尽快回宫吧!”鸿翊忙道:“我们在这里住一天吧,顺便料理一下后事。你的身体正虚,怎禁得起快马奔驰?况且驭风的人还在,你这样怎么挡得住他们?”
“人都死了,还那么介意形式干什么?”雁雪走向门口,“我现在要对付那些人,绝对没问题,皇上放心。而且,不要忘记,明天韩道开要上朝,皇上要是罢朝,他万一一气之下挥袖而去就糟了。”
“可是……”
“皇上不走的话,我先走了。”雁雪出门。
鸿翊连忙追上前,拉住雁雪,对龙佐说:“朕与雁雪先告辞了,一切就麻烦你了。”
龙佐道:“皇上和族长请放心。”
两人正要踏出屋门,雁雪内力深厚,听到龙佐喃喃低语:“还君明珠,哈。”苦笑一声。龙佐苦恋如依二十年,十六年间,与她朝夕相伴,然而她心中,却只有雁雪的父亲。
还君明珠……
只是,至少那诗中的节妇,还对那个“君”有情愫,不然怎会“双泪垂”呢!而如依,即使戴着这明珠,心中又何曾想到自己?
雁雪明白龙佐心中所想,暗叹一声,策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