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挟带着些许黄沙的风吹拂人面,依稀还有着童音稚气地唱着一首耳熟的歌谣。小师爷侧耳一听,精神一振,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是三、两个身着忽汗服饰的孩童围在一起唱歌、游玩。
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有个人也一直在他面前唱着这首歌,却一直一直只有这一句歌词,反复的低唱,像呓语、像思念。
小师爷的眼神只停了一下,然后回太守大人的身上。
太守大人正闭目养神。
他们自伙县出城前往忽汗已经坐了七天半的马车,路不好走,甚是颠簸,连平日精神充沛的小师爷都有些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有了一项吸引小师爷注意力的事物——太守大人应该对之也相当熟悉的事物,可那个平日清冷的人却一派的悠然静谧、不以为意,似乎这声声的童音歌谣传不进他的耳里。若不是小师爷深知太守大人的性子,早以为太守大人是睡去了。
小师爷盯了太守大人一会儿,没有出声,但那视线灼热让人不能忽视,敏锐如太守大人当然也立即察觉到了,但太守大人只略微张了眼,然后又从容地闭上,也没有出声,似乎在等待小师爷的询问。
太守大人也了解小师爷,早知小师爷是迟早会问的,索性也不主动去提,何况平日里两人相处时他也不会是主动的那人,等待便是。
果然,小师爷虽挣扎了一会儿,犹豫着要不要问,在心中天人交战许久、估量问了这个问题所造成的可能后果许久,终于打败了心中名为恐惧的事物——恐惧着太守大人一去不回头——才缓缓地开了口,低低地问了一声……
「山月是这里的人吧?」有九分九的肯定,和不到一分的迟疑。
太守大人的身子轻轻一震,没有张眼,一径沉默。
马车辘辘,车上只坐着小师爷与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本就是清冷的人,一旦沉默,将给人更大的冰冷感与无形的压力,何况现在两人是身在小小的马车内。
像是掉入了冬日结冰的柳河,冰冷的河水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身体,想要向上呼救,却只能一径的沉沦,无力、压迫,与恐惧。
太守大人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尤其在不语时。但对小师爷来说,此刻的太守大人他是了解的。
小师爷平时呆虽呆、笨虽笨,对于太守大人虽然还是无法完全摸清其心里的想法,但与太守大人相处之久,也了解了这样一个冷淡美丽的人某些习惯与特性——
例如此时。
不是冰冷、不是距离,太守大人只是对于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犹豫着要不要回答。
或许他是在设想着妥当的答案,或许他是在设想着回答之后的后果,或许他只是单纯的沉默,或许他是拒绝回答,也或许他……明明知道答案、明明想要回答,却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口,那样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呢?面临的结局又是什么呢?太守大人不想去想象,小师爷则是不敢去想,但,问都问出口了,收回也无用。
因此,场面还是沉默寂静。
小师爷有很多心底话想要与这个冷绝的人诉说,却只是张了张口,脑海中浮现往日那抹刺眼的大红色彩。
眼神黯了下来,闭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胸口,如同往日的闷、没有疼痛,庆幸的缩回身子靠在窗边,他已经不想去得知答案。
右手依旧在左胸上,那里是心跳,也是那个秘密的地方。
忽汗宝珠,虽碎,但秘密仍在,未解。因此小师爷一并将之带了过来。
太守大人是忽汗人无疑,是皇室中人大概也没错,但确切的身分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小师爷对此并不介意,多年前太守大人来到祈府便注定是祈府的人了,但是太守大人自己的想法呢?
一个人的根源不是那么容易被抹去的,何况太守大人似乎也不曾忘了自己的本源,否则那件白貂披风为何还在?怕是太守大人不曾忘记过吧。
掏出忽汗宝珠,小师爷将之轻轻转动,一只栩栩如生的鹰翱翔于珠心之中,变化万千、气象高亢。
这样一个昂然的纹饰是忽汗王族的表象,鹰游于苍穹之际就如同忽汗人驾马,大步于草原之上的豪气。
这样一个崇高无尚的民族表征应该是单纯的,为何会藏着秘密?
宝珠是皇太后的遗物,这样一个女人家的东西能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为何凶手大费周章地为此追至天国杀人灭口,但最后却将宝珠丢了下逃走?所为目的究竟又是为何?
——太守大人与此有关联,这是阿罗斯对小师爷的暗示,也是小师爷推测出来的结果。
「……皇宫深深深几许……」小师爷看着手中的忽汗宝珠喃喃自语,殊不知太守大人已经睁眼凝视着他。
双眸中难言的情绪奔腾,唯将诸多的情绪压至心底,不泄漏一点一滴。太守大人只是静静的看着小师爷,直到小师爷渐渐睡着。
马车依旧辘辘走着,窗外孩童的声音已逐渐远去。太守大人这才将靠在窗边睡着的小师爷轻轻揽入自己的怀中,让他舒舒服服地枕在自个儿的胸膛上,不为人知的灼烫目光在小师爷脸上逡巡了一遍。
良久,又轻巧巧地托起小师爷的下颔,缓缓地靠近自己的脸,直到小师爷安稳的气息似有若无地拂在自己的脸上,带来一阵搔痒,然后……
太守大人从来没这样做过,但却在今日的刻下打破了以往的禁制。
——亲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小师爷的唇略温,柔软,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让太守大人在唇-瓣相触之时尝到了那似要甜入心坎里的滋味。一想起小师爷平日嗜甜如命,太守大人不由微微笑起,万分温柔倾注。
然,不敢太过深入,怕惊醒怀中的人,太守大人浅尝则止却流连忘返,依依不舍地舔舐几下,让怀中的人染上自己情欲的色彩后才分开。
小师爷全然不知情,太守大人却有一种得逞之后的快感与……被人窥见的恼羞成怒。
「临!」低柔却微怒的口吻。
祈临一惊,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了笑:「打扰了。」本来是想跟他们说目的地快到了,想不到一探进头来竟是这样的光景,教看的人也脸红啊!
心知祈临是无心之过,太守大人也无法多说什么,只好话题一转,又恢复成那淡冷的口吻,问:「有事吗?」
「乌克要到了。」
闻言,太守大人双眸一瞇,忽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笑。「战场啊……」
祈临会意,无奈叹息:「是呀。」然后看了眼熟睡的小师爷,「你会好好待朋朋吧?」这是身为兄长的担忧。
太守大人低头俯视那张熟睡的容颜,抬手轻轻抚过那面颊,手心触到那暖人的温度,不禁将手掌全贴了上去,然后将怀中的人拥得更紧了些。
对于祈临的问话,太守大人没有回答。
祈临摇了摇头,苦笑,也没有再多话,回过头继续驾车。
就算太守大人不说,祈临也已知道他的回答了。
而睡梦中的朋朋在此时只觉有只蚊子盯上了他的唇,有些痒,但却觉得温暖。
***
一切都很顺利。
本来以为在这么遥远的路途中,多少会有乱贼出来流窜兼之抢夺财物,但不知是否领路的尔汉表情太过恐怖,身形太过剽悍,还是自己人不抢自己人的关系,那些在伙县出现过的强盗竟也没再出现了。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神不宁。
诡异,太诡异了。
太守大人心中凛然,几分猜出这背后安静的原因。
小师爷自始至终一知半解,只觉忽汗太过祥和,其它的,并未多想。
乌克终于到了。
一座依山而建的别馆,正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小师爷先跳下马车,伸了伸懒腰,先不去看那宏伟的别馆,而是举目眺望,一望无边的黄沙,些有绿意点缀其中。
冬日未过,风尚冷冽,一阵风钻心似的钻入了小师爷的衣内,寒意顿生,缩着身子抖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站到他的身边,也同他一样眺望远方。
「忽汗的春天看来是美丽多了。」是太守大人。
小师爷侧首瞅着他,那冰冷的侧脸没有一丝动摇,静静的、沉稳如远方的重山。瞅了好一会儿,太守大人沉默下来,小师爷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话,蓦地,笑了。
「绿意盎然,自然美丽。现在也只有一些绿洲维系着这忽汗的生命,忽汗倒是有不少冬日开的花草啊。」小师爷随手摘了一根草。「就不知……忽汗的春日是否有天国春日的美?」
「你想看?」太守大人低头凝视小师爷。
「不,如果可以,我并不想看见。」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
「是吗?那样子最好。」小师爷笑咪咪,心情大好。
「山月、朋朋,该进去了。」祈临提醒道。
「好。」扬声回应,小师爷高高兴兴拉着太守大人的手进了屋。
别馆是忽汗大皇子特别为他们所留的,通常这里是款待来自其它各国要人的地方。
此时正是忽汗外交的寒冬,没有外国使节来访,全别馆中只有他们一行人,小师爷不禁有种被敌人包围的感觉。
再者,这别馆门禁森严,光是要进入便须通过好几层的检查,随身的包袱全被拆了开,一丝一毫不放过,各院与各院又完全没有交流,分别以两人高的围墙给围了起来。
小师爷心想,如果有人半夜放火,烧死了他们,大概消息也不会传回天国去吧?
「这里……可真是用来关人的?」小师爷喃喃自语。
太守大人瞄了他一眼,轻轻在他头上敲了一把,「胡乱想些什么?」
小师爷嘿嘿笑,没再多话。
「尔汉就此告别,请三殿下们早些休息。明日一早,大殿下请三殿下们进宫。」尔汉将人带到房前,冷冷地说完,不等阿罗斯发作,连忙隐身退了下去。
「这该死的尔汉,果真心都向着大皇兄了!亏我以前对他那么好!」阿罗斯恨得咬牙切齿。
「你也知道现在时局不同,人之常情。」祈临摇了摇头。
「是啊!好一句人之常情!」阿罗斯哼了声,转身进房。
「那么,我也进去了。」祈临道。
登时,廊上只剩下小师爷和太守大人。
小师爷看了看剩下的两间房,再看了看太守大人的脸色,拉了拉他的衣袖,道:「山月也休息去吧,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好吗?」
太守大人只深深看了小师爷一眼,然后推开两个门之中的一扇,径自走了进去。
小师爷得不到响应也不灰心,反正方才他已经开心得够本,正准备转身去找厨房所在,却被人忽地从后拉了一把,大惊之下,不及防备地跌了个倒栽葱——
跌入了某人的怀抱中,天造地设般的契合。
「我还不饿。」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修长有力的双臂适时地接住了小师爷。
「呃?」
小师爷一时不明白情势怎会变得如此,但也知道自己正贴着太守大人贴得紧紧的,躺在太守大人的怀中,间不容发的距离让他霎时红了脸,耳根子也难逃命运,连脖子也乍红了一片。
「才刚过晌午,你饿了吗?」说话间,已然举起双臂将小师爷抱起进房。
「不不不饿!」小师爷羞得说话都要咬到自己的舌头了。
「那不急,先歇着喝杯茶。」将人给带进屋,亲自倒了茶给小师爷。
太守大人体贴,早知小师爷身子底畏寒,在天国时已是冷得像只猫只想蜷在被窝里冬眠,每每冬日一到又因寒而病,高烧不断总免不了,那时的折腾太守大人都看在眼里,也甚是心疼。不过今年的冬天有点不同——
太守大人贴身的暖玉送了小师爷,让小师爷的身子有了暖玉的保护不再那么惧寒,时至今日,身子可健康着!
一杯热茶更是表明了太守大人的心意——他是在细心呵护着小师爷啊!
小师爷满心感动地接过热茶,欣喜地笑着,然后呼了呼热烟才小心翼翼地啜了口,终是通体温暖起来。
边啜着热茶,边偷偷觑着太守大人,小师爷真觉近来太守大人难得温柔,不知是为了何事?
不过太守大人心事藏得深,任凭小师爷怎么看就是看不出一丁点痕迹,只好放弃。再见太守大人冷淡的表情上有些许不易瞧见的疲倦,小师爷的心揪了揪,心知他一路上虽是合眼却也不曾真正休息过——
一个高手是时时刻刻都提高警觉,以防敌人出其不意的攻击,尤其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
小师爷不舍太守大人此时此刻为了他的安全,还得眼耳观听四面八方,只得放下手中的杯子,温热的手爬上那结实有力的上肩膀,轻巧地揉捏着,低低一道:「山月累了就睡吧,我不要紧的。」
敏锐的观察、体贴的心意,温热的手掌隔着衣裳贴着自己的肩头让太守大人为之一震。
心中一热,本随意摆放的目光对上小师爷担忧的眼,太守大人冷淡的表情微微一缓,双眸微瞇,掺了些许温柔与宠爱,薄唇一启,低幽柔和的嗓音响起:「还冷吗?」
小师爷摇了摇头,「不,暖玉在身早就不冷了。」他可没忘太守大人送他的宝贝,就连净身时都舍不得拿下来呢!
太守大人眼中闪过笑意,小师爷没看见,一径专注按摩太守大人略显僵硬的肩膀。
「那好。」
「啊?」小师爷惊叫,原来是猝不及防中腰间被用力一搂,然后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再次回神已在床铺上、被窝里、太守大人的臂弯中。
小师爷眨了眨眼,还反应不过来。
「就同你说的,休息吧。」太守大人如是说着,闭上了眼。
小师爷呆呆地看着太守大人,再呆呆地看着被自己枕在脑下的手臂,然后又呆呆地盯着面前厚实的胸膛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牡丹的艳红,带着几分诱人采撷的色彩。
「那那那你休息,我我出——啊!」小师爷又惊呼一声,原来是太守大人动手欲除他的外袍!小师爷又惊又羞,忙拉住了太守大人忙碌的手,「山月?!」
乖乖,怎么太守大人一到忽汗就从气质美人变成狼人了?
「乖乖的,别乱动!」太守大人声一沉,警告。
小师爷一吓,忙放开手,但这样的情形急转直下,让他紧张得不知所措,眼眶一热,怕自己出糗也怕自己生涩的反应让太守大人不高兴,忙用双手盖住了自己的眼。
怎么办?自己完全没有经验,呜……就算偷看过春宫图也没什么用嘛!纸上谈兵永远没有实际操作的致命点啊……
算了!要怎么样都随你吧!只希望……只希望……别太痛的好……
小师爷自我安慰,深深吸了几口大气,乖乖地让太守大人除去全身上下的衣裳,只余下一件贴身单衣,准备接受自上方压下来的重量时,太守大人却将他拉进了怀里,让他枕着他的手臂,对他说:「陪我睡。」
「啊?」小师爷愕然。
不是要那、那个吗?怎么就只有这样?
亲亲呢?至少来个亲亲吧!
「怎么?不满意?」太守大人扬眉。
「不不不!我很满意!」该死的!不早说!害我以为……以为……真是自作多情了!
小师爷哀怨无比。
「满意就睡!」
太守大人轻声一喝,小师爷忙乖乖闭上眼。
什么啊……要睡觉为何找我陪呢?山月一向不怕自己一个人独处啊!真奇怪了……
小师爷咕哝,匪夷所思。
从前在府中都是太守大人一间房,小师爷另一间房睡的,饶是在陵县任职外出办案时也都是两人分房睡,太守大人从不让小师爷进他的房,这着实让小师爷的心受了伤。
但刻下太守大人不仅是与小师爷同一间房睡,除去了必要的因素外,竟还主动搂着小师爷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守大人转性了?
小师爷的脑袋里满满的疑惑和诧异,不过面对一个疲惫的人,且这人还是太守大人、他心爱的人,他也问不出什么了,只由着太守大人抱着他渐渐入眠。
见对方鼻息已稳,小师爷偷偷地偎向那宽阔的胸怀中,将脸颊贴了上去。
听着隔了一层衣裳传来的有力且安稳的心跳声,小师爷那隐隐躁动不安的心才缓缓平定下来,眼眶中却逐渐热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听着太守大人的心跳,这也是第一次他与太守大人这样亲近,亲近到几乎以为太守大人是爱着他的。
可事实上,却令人心碎……
他还能有机会这样听着心上人的心跳声、还能有机会这样被所爱的人搂着吗?
对于太守大人的心情他却始终捉摸不着,因此才一次又一次地被伤、一次又一次地疼痛……直到已经不会痛了,他还是看不透太守大人的心——对于自个儿,太守大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妄想了许久,才换来一次情人般的亲密,会不会,这只是他的一个梦,镜花水月,梦醒即碎?
就算梦碎那也无妨,只要太守大人还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就还能多为他跳动一天。
只是,随着他们进入忽汗,太守大人的身世之谜逐渐明朗,选择的那一天到来,太守大人还会恋着他生长过的地方、恋着曾在他身旁伴着他的人吗?
会不会,到那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
他可以小小的要求、在心里偷偷的希望,就算分离也不要遗忘吗?
因为自己没法遗忘,所以他可以要求对方也不要遗忘吗?
他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收回自己的心,以为自己可以潇洒的遗忘,但,那怎么可能?除非喝了孟婆汤,否则他怎么能将深深刻在心底的人消除去?
爱已入骨,非生即死,至死方休!
「可不可以……一直只牵着我的手,不要离开?」小师爷喃喃低语,道出了心里最深的渴望。
虽红了眼,但没有流泪,他无法再流,过多的念头与难过只是让他疲惫地沉沉睡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睡去之后,太守大人却是睁开了眼,看着他,许久许久之后才轻轻说了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依恋地吻了小师爷锁骨间的那块暖玉,太守大人闭上了眼,搂着小师爷的手更紧了……
不放手,再也不放手!就算千万江山在前,对你,我是绝不会放手!
将要入梦时,太守大人唇角微微勾了一勾,他亲爱的小师爷又怎么想得到,陪睡只是一个借口,事实上他只是顺从自己想拥抱小师爷的渴望。
聪明如小师爷,被感情弄胡涂了,在太守大人面前还是只能当个呆呆傻傻又好欺负的小师爷。
***
一用完晚膳,房里就只剩下小师爷一个人,太守大人到隔壁祈临的房内去了,说有要事讨论。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小师爷,不准从房间开溜。
在忽汗的日子一律与太守大人同一个房间睡,没有太守大人的允许也不得四处走动、更不能擅自离开,一切以太守大人的上命令为主。
小师爷是太守大人的小师爷,也是关山月的朋朋,他说的话一向都被奉为圭臬,哪有说不的权利。就算有异议有怨言,也只能说说,不能当真。
因此,此时正是月好风凉散步之时,但小师爷只能凭窗望月兴叹,虽然心里其实是很高兴太守大人如此看重他,还不忘吩咐下人送来一盘点心给他解馋。
糕点不仅美,味道也好,小师爷更是吃得美美的,再加上心情美,窗外的月娘看起来也更美了。若此时有人看见,也一定是看见最美的小师爷。
然而,就在小师爷的眼前晃过一个黑影,风中传来震动的窸窣声后,美如镜花水月,即现即逝。
小师爷的心沉到冬日的柳河河底。
囫囵吞枣地吃完剩下的三块糕点,小心翼翼拍拍自己身上的碎屑,大眼灵活地转溜一圈,左边是忽汗冬日特有才开花的花园,右边是几棵苍老的怪树,正前方有个池塘,池上正余波荡漾,映着一轮明月。
微微抬头一望,月正当空,星稀月明,没有异样。再浑身用力感觉一下,虽是冷风飕飕,但却没有阴风阵阵的刺骨和剧寒,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种鬼哭神嚎。
他眨了眨大眼,将视线定在还涟漪清清的池面,再悄悄地吞了吞口水,背脊似乎渐渐凉了起来……
七月……七月不是还没到吗?各路好兄弟这么不甘寂寞跑出来散步了?
可惜……忽汗的好兄弟和天国的好兄弟也不知是不是一样的个性,吃不吃同样的香烛啊?还是说得烧个小纸美人和财库让他们挥霍去?
小师爷暗中摸了摸自己的暗袋,不知现在去买还来不来得及?
嘴里有些发涩,小师爷悄悄去摸了一杯茶,暗暗地送进自己嘴里。动作之轻之悄,便生怕那些个好兄弟发现将他给捉了去当替身。
蓦地,那窸窣声又来了。
小师爷吓了一大跳,差点就呛着了。他忙放下茶杯四顾环视,却还是什么也没发觉,只有那池面的涟漪变大了。而且方才那一声比过之前那一声又大又响,小师爷总觉似曾相识。
心里更毛了,像是有人放了一把毛毛虫在你眼皮上爬一样。
有一滴汗从眉间滴了下来,小师爷伸手去擦,是冷的。不知是手冷还是心冷?
「何、何方好、好兄弟?」轻轻的,如蚊蚋之声。
小师爷微微伸头出去窗外,转动头颅,一双大眼写着恐惧,察看着左右,最怕看到白白会飘的东西。
这一次,还是什么都没有。
小师爷心里有上百只毛毛虫在钻啊!
难不成这里以前真的关死过人吗?!
这么一想,小师爷急得就要拔腿狂奔出房,此时头顶却忽地一暗,他直觉反手去挡,却什么东西也没有,小师爷疑惑又戒慎害怕地抬头——
一双漆黑的狭长眼睛正直直看着他,里头闪着些微金光,似是房里透出来的光线。
才刚要张口大叫,对方的鼻息却喷到他的脸上,僵化了小师爷的嘴角。
这是一个人,就不偏不倚地倒挂在他的窗前。
这不是鬼啊!幸好不是!
小师爷直觉就这么想,因为那人离他极近,呼吸是温热的,而身上的体温使带着的些微腥味更明显了。
小师爷眉间一蹙,隐约知道眼前人可能的遭遇。
十之八九,被追杀的!
远方有个人影追来,目标显然便是这扇窗。
小师爷不是笨蛋,人家的恩怨他掺和进去干嘛,于是当机立断,「啪!」关窗、上锁,动作利落,无一丝多余。
他拍了拍手,哼了哼,转身,却像是见了鬼,双眼瞪如铜铃大,定住了。
「多谢。」
——方才还挂在窗边的男人进来了!
「请别大叫,谢谢。」男人又想到似的吩咐了一句。
小师爷才刚大开还来不及发出声音的嘴巴,就依言紧紧闭上了。
小师爷脚下缓缓移动,企图明显。
男人眼角余光一瞥,心里好笑。
「祈朋大人,您不必担心我会加害于您。」
你人都进来了!仇人也杀到了!就算你不害我,对方就一定不害我吗?
小师爷双眼大瞪,又怒又怕。
「祈朋大人,请您放心,他不会进来的。」男人自信道完,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解开自己的夜行衣。
你又知道了?!
「喂!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过是个路过的人。」
听你在鬼扯!路过的人会是像你这样身上带伤被人追杀,还不知礼貌地闯进人家的房里吗!
小师爷见他开始宽衣解带,不禁大惊,「你做什么!」本想大叫,但随即一想追杀之人可能还在外头不远,便忍住了音量,压低了嗓音。
男人没有理会,只一径解衣。
小师爷大惊之下又是失措——男人受了伤!
伤在左腹,口子像针刺般,却很密集,活像在男人肚子上筑了个蜂巢。
血汩汩流着,见男人伸手用力压了压也没止下的迹象。
小师爷慌了,赶紧手忙脚乱在房内翻着伤药。
太守大人武功高超,办案一向靠勇也靠智,从来也没见他受过什么大伤,今日一见这皮开肉绽,血又如大河奔流,小师爷没有抵抗力,就怕男人一下子就失血过多死在房内,慌得连心都要跳出嘴巴了。
没受伤的人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受伤的人却一声也没发,只略微将浓眉一皱,伸手点了几个穴道,血才慢慢见少。
好不容易翻出了一瓶金创药,正要拿给男人,门外却传来一阵叩门声。
这一声来得突然,小师爷被吓得六神无主,没有防备,竟被此声震得连瓶子都打翻了地,脸蛋的血色迅速抽离,大眼无神地望着房门。
这种时候有谁会来?是敌人吗?
小师爷额冒冷汗,伸手去擦,湿了一块衣袖。他却没想到……敌人会这么好礼敲门吗?
「我先躲躲。」男人平静地说完,随即遁入小师爷的床上,床帐在他进入的一瞬间被放了下来,恰好掩住了床上的一切。
小师爷这才强自稳定心神,抹了抹脸,慢慢走过去开了门。
「这么慢?」门一开,才知是太守大人。
「没有啊……」小师爷干笑,尴尬又心虚。
太守大人低头深深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不理他,抬脚要进房。
「做什么?」扬眉,质问,没有动怒。
太守大人看着眼前的小呆瓜用尽全身的力气当根木桩杵在门前,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那一点心思瞒得过他吗?
「房里有人?」不废话,直接点明了。
「没有哇!哪里会有人!」干笑,装傻。
小师爷又抹了抹脸,冷汗一堆啊……
睁眼说瞎话?也行。
「那你为何不让我进去?」
「哈……天清气朗,你不觉得我们该去散散步吗?」
太守大人依言抬头望了天,「乌云好大一块呢!」
小师爷呆了呆,也向上望了望,果真!
该死!方才明明还是晴朗着的!
「哈哈……有乌云没关系,我们去找临哥哥聊聊天、谈谈心事?」
「临他睡了,况且我才刚从他那儿回来,又去?」
临哥哥,你早不睡晚不睡,为何偏偏现在睡?这不是故意整死我吗!
「哈哈哈……那也没关系,我们聊就好,到花园里聊吧?」
「你想聊什么?」太守大人抱胸,居高临下瞅着他。
「呃……哈哈……什么都可以,天南地北都聊聊嘛……」
「哦?那我可以和你聊聊地上的金创药撒了一地是怎么回事吗?」
「啊!?」
小师爷一回头,地上一堆药粉猛然映入他的眼帘,心脏猛地被一撞,像是自己的眼睛也被撒了一把药粉,顿时有点刺呢!
「啊哈哈哈……」装傻,干笑,冷汗。
「你不想聊这个?那好,我们来聊聊为什么房里有血腥味好吗?」
「啊?!啊哈哈哈……」又是装傻,干笑,冷汗,兼之心惊,脚软。
「也不想聊这个?那我们只好聊聊……为什么你房里藏了一个人好了?」太守大人话语锋利,眼神锋利,方才似笑非笑的神情一瞬成了肃穆的厉颜。
太守大人要动怒了,小师爷立马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话,但比太守大人矮一颗头的身子仍是倔强地挡在门前。
没再作声,太守大人只淡淡瞥了床帐一眼,暗中冷笑,接着抱起小师爷甩到肩上扛着进房,优雅又干脆利落地关门上锁。
「山月!」惊慌失措。
放下人,站在床前,并不去撩帐,太守大人只冷冷地对里头的人道:「兄台,血腥味可会害得我夜不能寐。」
里头有东西动了一动,小师爷暗暗叫惨,脸蛋变成苦瓜,还是一点菜汁都没有的苦瓜。
「阁下好厉害。」受伤的男人落落大方的跳了出来。
小师爷恨恨一瞪。
难道你不会装聋子吗!我见你被追杀都没这么勇敢吧!我要被你害惨了!
惨了惨了!山月发火,阎王让路啊!
太守大人打量着男人的伤口,道了一句让小师爷摸不着边际的话:「原来如此。」
男人点头,平凡的面孔露出淡淡的微笑。
「兄台夜半来访也该正正当当进来,怎么会在我家朋朋的床上?」太守大人毫无表情地瞄了正焦急不安的小师爷一眼,眼光再回到男人身上,口吻有莫名却不易令人察觉的愠意。
小师爷没注意到,男人却注意到了。
同样习武,心思缜密,想不注意到也难。
男人略微疑惑,低头望了一眼小师爷,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抱歉,是我太莽撞了。」
「无妨,只望兄台早些归去。」
「说的也是,打扰了。」
两人口头上说着体面话,眼神却很奇怪。
小师爷眨眨眼,明显地察觉两人有着怪异的互动,不明白眼前的情势,可是却清楚知道这两人都用眼神传送讯息让对方知道。
小师爷不是滋味,对眼前两人的「眉来眼去」感到讨厌,不禁伸手拉了拉太守大人的袖子,醋味满天地道:「该歇息了。」
太守大人怎会不明白小师爷的心思,表情一柔,鲜在外人面前的唇角一勾,淡淡一笑,道:「好。」
小师爷被这笑容勾得差点失了魂。
等他回过神来,男人早不见了踪影。
「不过在就寝前,我想要问一问我亲爱的朋朋一件事。」
「什么事?」歪着头,疑惑。
「为什么我的朋朋会让一个陌生人进房来,还企图为他隐瞒他就在房里这件事?」
太守大人依旧笑着,小师爷却觉笑容中散出了刀片,刺得他的心脏一跳一跳,像是裂开的口子般难受。
「这个……那个……就是……哈哈……」小师爷眼神瞟来瞟去,显得心虚。
身为小师爷,不能见死不救,何况男人都自动闯进来了,他武功不及人家,难道还能将男人丢出去?再者有杀手就在外头,他这方一风吹草动,惊扰了外头那只杀人蛇怎么办?可这些话他不敢明白向太守大人道。
于是冷汗又涔涔冒了出来,太守大人见他一时半刻回答不出,索性往床上一坐,双手抱胸,慢悠悠地望着男人离开时被打开的那扇窗,外头不知何时又露脸的月光依旧可爱。
「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等你慢、慢、说。」
小师爷顿时如陷寒谷,满脸黑线。
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