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那会儿,她都以为只是他一时无聊,所以借故寻她开心,八成教她两回就算了事。

谁知,他却来了不只两回,只要有空,他就会来找她,还送了她纸笔,一笔一画的教她认字,他从身边的东西开始教她,他教她豆腐怎么写,豆浆怎么写,教她水缸和铁锅怎么写,他告诉她那座好大好大的池子是座湖,叫洞庭湖。

然后他教她看那本书,那不是什么困难的四书五经,那是一本小说,一本说书人会拿来说故事的书。

他还没开始教时,她已经好奇的翻看了好几次,好想好想知道上头是在说些什么,好怕他就来拿一回边腻了,可后来他真的只要有空,就会来,一字一字的教她认,告诉她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和其他的书籍相较,那本书没几个字,总共也才十来页,可她光是认完上头的字,就花了三个月的时间。

当她念完了那本书,他又给了她一本书,跟着又一本,跟着再一本。

她珍惜的翻看着它们,将上头的字一个个记进心里,任那些书里的天马行空,在脑海里翻腾。

她好喜欢看书,真的非常非常喜欢。

在书里,那儿有另一个世界,书里天南地北的,什么都有。

看了书,她才晓得,为什么人们要过年,为什么过年要包水饺,又为什么要放炮仗;看了书,她也才晓得,原来京城是在北方,而她住在洞庭水乡旁,而东边那儿的尽头,竟还有比洞庭湖更大更宽广的水乡,那儿不称做湖,称为海。西方那儿则有好几百里地全是沙子,寸草不生的地方。

他比手画脚的和她解释,书里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假,如果她没见过的东西,他若是能找到,便会特别带来给她瞧,或带她去瞧瞧。

那时日,是她最开心的日子。

即便后来她发现,他在人前总装没看见她,他总是在私下才会来找她。

起初察觉这事时,她有些难过,可她不怪他这么做,他是纸坊的少爷,他有他的难处,有他的面子要顾。

他对她很好,已经很好。

他教她识字,告诉她那些字该如何正确的发音,让她了解许多许多她以前从来不懂的事,爹爹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也没时间和她闲聊,应天堂的人对她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有空和她说三道四,是易远让她了解这个世界。

他把她当朋友,什么事业会同她说,无论开心的,抑或不开心的,都如此。

对她来说,这就够了。

她很珍惜他这个得来不易的朋友。

他十六,她十三那年,他娘病了,他接手了家业。

那之后,他没再来过,但每当易家纸坊里有新书印行,她总能在家门口发现一本用油纸包好的新书。

然后,有一天,油纸包没再出现了。

她知道,朋友的缘分,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偶尔,她会在街上远远看见他的身影,她也就只远远的看着,想着两人之前,曾经有多么熟悉,曾经也是朋友。

一年两年过去了,三年四年过去了,曾经的熟悉变为陌生,她从小丫头,变为姑娘,他则从小霸王,变成城里举足轻重的纸商。

她原以为,他与她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

因此当她十七那年冬,她再次和他于街上撞在一起时,她真的没想过他会认得她,所以她道了歉,便转身离开,没有多加攀谈。

谁知他却追了上来,拉住了她。

“冬冬。”他在她抬头时,拧眉看着她说:“干嘛装不认识我?”

她眨着眼,愣看着他。

“我是易远啊,你忘了?”

她没忘,她一直记得他曾对她的好。

“教你写字的那一个。”他说。

“我知道。”她满脸通红的看着他,道:“我只是以为……我不知道你记得我……”

“你开玩笑吧?”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她,面露不悦,“我怎么会不记得?”

她愣住,以为自己看错,想回问,却又发现他抓着她的举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忙提醒他道:“你不是在谈生意?你朋友在找你了。”

差不多在这时,他的同伴也走了上来。

如她所料,他回头一看,便松开了收,她心头微紧,无端又抽疼,怎知他却又回头,瞅着她说。

“晚点我去找你。”

没等她反应,他就转身朝友人走去,一同回到了那栋名闻四方的悦来客栈。

她呆看着他,久久无法回神。

那一日,她回到家,坐立不安的收拾着东西,重复挑了好几次黄豆,直到夜深,才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在等他。

晚点我去找你。

他说。

她无声自嘲的笑着,人家那只是说说而已呢,都三更半夜了,就连猫儿都睡了,就她傻傻的当真。

冬冬压着心中莫名的怅然与失落,掩上了门,拉上了闩,洗了手脚,吹熄烛火,合衣躺了上床。

窗外明月高挂枝头,月旁有着淡淡的一圈月晕,她闭上眼,教自己睡,却难掩胸中的闷。

那一夜,睡得昏沉不安,丑时刚过,她就爬了起来,准备将泡好的黄豆拿来磨,谁知才刚开门,就见他靠坐在她店门口睡觉,她门一开,他就往后倒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怕他磕着了脑袋,忙跪下来伸手去接他的头,刚刚好即使用大腿和双手接住了他。

“你怎在这?”她惊疑不定的问着那张开眼的家伙。

“昨夜我和人应酬,过来时你已经睡了。”他枕在她大腿上,往上看着她,傻傻的笑着:“我想你起得早,等一会儿你就会醒了。”

因为是倒着的,他说的话,她只懂了一半,可一半也就够了,他满身的酒气,一嘴酒与蒜、肉和鱼的口臭,这补足解释了另一半。

他闭上因酒醉浮肿的眼,喃喃道:“我好累,再让我躺一下,一会儿再叫我。”

这男人可知他现在是枕在她腿上的?

她傻眼看着他,可他已经开始打起呼来。

老天,虽然现在才丑时刚过,街上没人行走,可等天亮就不是这回事啦。

要让人瞧见他睡她腿上,那可不是三言两语的闲话能了事的。况且,他整个人可是躺在门槛上的,这里睡能舒服吗?

她不得不将他扶坐起来,拍着他的脸道:“易少,你醒醒,别睡这,要睡你回家躺床上睡啊。”

他睁开惺忪的眼,瞅着她咕哝。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我看不懂。”她困扰的道。

“我不想回去……况且……太远了……我走不回去……”

他说得对,他这样子,别说是走回去了,能走出这铺子就很偷笑了。更何况,外头天寒地冻的,虽然还没开始下雪,但依她看,下雪的事业就是这两天了,就算他敢,她也不敢让他一个人走回去。

“那你先起来好不好?”她哄着他。

“去哪?”他问。

是啊,去哪?

这问题问得好,她迟疑了一下,只得道:“先去隔壁,那儿有床。”

听到有床,他点头同意,在她的协助下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穿过门帘,到了房里,瘫坐在床上,跟着就往后倒上了床。

在外头待了一夜,他全身上下又冷又冰,就连靴子也湿了大半,她知他这样会着凉,只得替他脱了靴与袜,再脱了外衣。

几年不见,他长得又高又壮,替他脱下衣服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幸好也就外衣被水气浸湿而已,可在他靴袜之下,他的脚却已经冻到像冰块一样。

她端来热水,用浸湿的布巾将他病了的大脚包起。

他发出一声叹息,她交替帮他的脚热敷了几次,才把他的大脚擦干,搁在床上,塞进被窝里。

怎知她才塞好他的脚,一回头却发现他竟坐了起来,眯眼瞧着她。

她愣住,才想开口要他躺好,他已经抬起手,在半空中挥试了两次,才把手放到她脸上,缓缓吐出三个字。

“雷冬冬?”

“是,我是雷冬冬。”她将他的手从脸上拉开,开口和他确认。

“你晃得好厉害。”他说。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家伙真的是喝醉了。

“你在发抖吗?”他开口问。

她摇摇头,止不住到嘴的轻笑,岂料他却以大掌覆著她的脸,认真的道:“别怕,你不需要害怕,你懂吗?”

她一怔,傻看著他。

“没人告诉我,你爹走了……”他看著她,黑眸深深的说:“你应该告诉我,你爹走了……”

她喉头微紧,瞧著他,说:“我不知道你在乎。”

“我在乎……”他倦累的闭上眼,“我们是朋友啊,我当然在乎……”

朋友,她一怔,原来他还当她是朋友。

当她发怔时,他毫无预警的往后砰的一声倒回枕头上。

她吓了一跳,真怕他这样一倒会敲坏了脑袋,幸好他像是半点也不疼似的,只开口。

“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会照顾你的……”

这话让她又呆,想说自己是哪儿误会了,可像是怕她没看见一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著。

“我会照顾你的……我会照顾你……我会……”

当他的双唇终于不再开合时,他瞬间又开始打起呼来。

她呆看著这躺在她床上的男人,还是有些怀疑自己刚刚看错了他说的话。

可是他刚重复了那么多遍……那么多遍……

“说啥呀,这傻子……”她好气又好笑的嘀咕着,可虽然她不觉得自己需要照顾,却还是没来由的感动起来。

他喝醉了,这只是醉话。

他告诉自己,替他盖好被子,这才拎着他半湿的鞋袜转身,回到前头去准备开店的工作。

易远睡了好几个时辰,等到他醒来时,午时都过了。

忙完了店里的事,她进房去查看他,只见他已经醒了,正站在床边,当他瞧见她时,俊朗的脸上浮现尴尬。

说实话,她也觉尴尬,虽然曾经很熟,可两人几年没联络,他一见面就喝醉了酒,胡说了些话,他怎能不尴尬。

可瞧他双眼浮肿,头发乱翘,还光著脚丫的模样,不知怎,她突然忍不住想笑。这家伙在外头,现在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她偶尔远远见著他,他总是衣冠楚楚、一脸肃然,看来比他实际的年纪沉稳干练许多,怕是没几个人见过他这德行。

他抬手扒着黑发,瞅著她,一脸无辜的问:“你有看到,我那自己长脚跑走的鞋袜吗?”

这一问,还是让她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张嘴回道:“它们湿了,自个儿跑去灶旁取暖去了。”

她一笑,他也跟着笑了,朝著她眨眼,道:“好一双聪明的鞋袜。”

“坐下吧,我去拿来。”她轻笑说著,转身出去把烘干的鞋袜拿来还给他。

他把袜与靴穿上,当他走出房时,只见先出来的她站在桌边,倒了一杯清茶过来,又给了他一碗清爽的小葱拌豆腐。

他没有抗拒,只是在桌边坐了下来,安静的吃着。

冬冬瞅著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他,问他为何多年前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事隔多年为何又要在街上认她,问他昨夜为何还来找她,问他为何不想回家……

可到末了,却一个也没问出口。

眼前的家伙,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教她识字的小伙子,他二十了,变得又高又壮,长相也不再稚嫩,是个大老板了,易家纸坊的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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