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冬冬拿著一壶热麦茶回来,道:“无功不受禄。”

“那以往那些书你又都拿了。”他好笑的说。

“那些书没那么贵。”她不客气的挑眉说:“就拿你的饭钱抵了。”

“饭钱有那么贵吗?”他自个儿倒了杯茶,笑道:“你这黑店啊?”

“你啊,吃米不知米价,尝肉不知肉娇。”她将抹布往水盆里一挂,双手朝腰上一叉,笑着说:“我一小小豆腐店,哪禁得起你这小霸王三天两头的来叨扰,若不是为了这些书,我早把你赶门外去了。”

“那这本你照抵啊。”他说着,自个儿从她橱柜里拿了一盅剥好壳的松子出来,坐回位子上吃着。

这家伙还真是越来越把她这儿当他自个儿地头了。

“我不是说了,这书太贵。”她笑著嗔他一眼,“我要真拿了,还不得天天供你这大爷大鱼大肉的。”

“所以你不要吗?不要那我收回去了。”说著,他也不客气,将书拿起来就往怀里收。

“喂,你等等—”她瞧著忙朝他伸手,将书抢了回来:“谁说我不要啦?”

“你不是说太贵?”她好笑的瞧着她。

冬冬捧著那本书,压在心口上,就怕他又拿回去,只忙道:“太贵所以我得先和你商量啊。”

“怎商量?”

瞧著那像山大王似的,著二郎腿,坐在那儿吃她零嘴的男人,她搁下了书,从房里拿了一只棋盘出来。

“咱俩来下盘棋,我若赢了,这书就是我的。”

他一怔,微讶的问:“你会下棋?谁教你的?”

“谁教的重要吗?怎地,你怕输啊?”冬冬知他性子,瞅着他故意说。

果然,他被这话一激,立时道:“我怎怕输了?下就下。”

她将棋盘摆好,他更是帮著两碗棋子也搁上了桌。

她满心雀跃的拿了白子才要摆棋,他就伸出了大手,“等等。”

“你想先吗?”冬冬瞧著他。

“不,你要先,我可以让你先。但是……”他将黑子搁在指头间翻转,坏心肠的笑问:“你说你赢了,书就归你,可没说我若赢了,能得到什么啊?”

瞧他这么一说,她眼也不眨的说:“若你赢了,这书我就不拿,还供你坊里的人白吃一个月的豆腐。”

“这么豪气?”他挑眉,直言,“雷冬冬,我可不会让子的。”

“让子多不好玩啊。”她笑着说:“我就想知道自个儿棋下得如何,你想让我还不愿意呢。”

“你这是利用我看高下啊。”他好笑的说:“那得让我先了。”

“可以。”她手一翻,掌心朝上,笑盈盈的摆了个请。

“那我就先了啊。”他也不和她客气,将那黑子转到食指间,一指就将黑棋给压在了棋盘上。

她飞快也下了一白子,两人一黑一白,连下了五六子,他才稍稍缓了一缓,微讶的瞅著她。

她说要下棋,他可没想到她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他又下一子,这一回,换她迟疑了。

他没催她,就瞧着。

烛光下的她看来那般的专注,她垂眼盯著棋盘时认真的模样,和小时候学写字时一个样。

她头发上绑著布巾,以手撑著脑袋瓜思索,长长的睫毛在她大眼上垂挂着,小小的贝齿轻咬著那嫩唇,差就差在她脸上已经没了那些她写字时总会沾上去的黑墨。

和那些总是在脸上擦著胭脂花粉的大家闺秀不一样,她脸上干干净净的,没上丁点的粉,但却柔嫩白净得像是能透光似的,就像她做的豆腐。

城里也有其他不上胭脂的姑娘,就没一个皮肤像她这般白嫩,人都说是她从小吃豆腐的关系,他知道有好些姑娘家,都会为此专门差人来和她买豆腐,可就没看谁吃了豆腐后也变得和她一般。

终于,她再下一子。

这一子下得好,乍一看没什么,可细一瞧,那是在布之后的局,会断他后路的,这一著,不由得让他认真起来了。

几番厮杀之后,他竟因为这一开始的轻忽,棋差一著。

他不敢相信的看了又看,看了再看,前前后后思索了好几回,却真的找不出办法来,不禁抬起头来看著她。

眼前的女人,贝齿轻咬著唇,但笑不语。

他摇了摇头,将手中黑子放回碗里,扬唇轻笑,坦然认道:“我输了。”

“你认输了?”她笑问。

“我认输了。”他再点头。

她双眼发亮,伸手就要将搁在一旁的新书给拿来,却被他大手飞快覆住。

“等等。”

他热烫的大手紧覆在她手背上,教冬冬心头一跳,抬起头来只见他倾身瞧著她,左眉微挑:“你怎学会下棋的?”

她眼也不眨,只道:“有棋谱可以看啊,我可也是会自己去买书来瞧的。”

他眉挑得更高,噙着笑说:“你最后这几招,可不是棋谱里会有的步数。”

“我偶尔……”发现他看出来了,她心虚的脸微红,才认道:“也陪著苏爷下几局的。”

她挑眉,“就苏爷?”

“咳嗯……”她轻咳两声,方老实招认:“还有少爷。”

“宋应天?”易远一怔,再问:“你还送豆腐上岛吗?”

她点头,说:“少爷爱吃我做的豆腐啊,有时候他招我陪他下几局,我就陪著下了。”

他闻言这才甘心了些,难怪她方才不说她是同谁学的棋,她要早知道,就不会太过轻忽了。

苏小魅能文懂武,本就是下棋高手,宋应天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败在他俩教出来的徒弟上,他也算没太丢脸面。

他好笑的瞅着她,指责道:“你师从这两位棋艺高手,却瞒着不说,这算作弊吧?”

“我可也让你先落子啦。”她脸微红,试图将书和手一起从他手心下抽回,可他却忽然收紧了手,轻握住她小手。

她抬起眼,就见他不说话,只直勾勾的瞧著她,本不觉怎么的冬冬,被他一双黑眼这样一直看、一直看,看得一颗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刹那间,只觉脸红耳热,冬冬不禁道:“你要觉不公,咱们再下过好了。”

覆握著她手的男人,黑眸深沉,一句不吭。

无端端的,被他握住的地方,渐渐像火烧一般的烫,那热烫酥麻软痒像浸到骨子里似的,然后缓缓往上爬啊爬的,爬到了心头上,教她脸更红,心也烧烫。

“那……你想如何?”她武器问,却觉得声像发不出来似的。

他瞧著她,像要瞧进她心底那样的瞧著。

她莫名觉得口干舌燥,想移开视线,却不知怎的,怎样也无法挪开,无法不看他,正当她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时,他却突然松了手。

“罢了,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说,笑著说,可他垂下了眼,没再瞧著她。

他那灼人的视线一多开,她方能喘过气来,然后才晓得自己不知何时,竟屏住了气息。

然后,他站了起来。

“你要回去了?”这一句,她也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当然是要回去了,都快子时了呢。

话一出,他往门口行去的身子一顿,她整个人也一慌,忙垂下了眼,可热烫的脸与耳,却是遮也遮不住的。

“也是,都这么晚了,我光顾著下棋,没注意呢。”她匆匆绕过他上前替他开门,叨絮的道:“你明早还得做生意呢,快些回去睡饱点。”

他来到她身边时,她仍垂着眼,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出去,他却在她身前站定。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吐息迎面。

他在说话,她应该要抬头,可不知怎,却不敢。

她装没注意,侧身将门拉得更开,等著他跨出门槛。

他没有动,可她知他正低头瞧著她。

有那么一会儿,他与她就这样在门边站着,他站得那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头,他想要和她说话。

她舔着干涩的唇,还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却伸出手,轻触她的脸颊。

以往他教她念书写字时,他要她看他说话,总也这般,可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觉像火炭一般。

像被烫著似的,她微微一颤,轻缩。

他没再碰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著他动也不动的双脚,看著他在她颊旁握成拳却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间,她晓得她若不抬头,他是不会走的。

她不安的握紧了门板,终于,鼓起勇气抬起了头。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个头,可多年来,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长,如今她的脑袋也只到他宽阔结实的肩头而已。

当她昂首,果然见他垂眼看著她。

微弱的烛火,映照著他英挺的脸庞,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见她抬头了,他瞧著她,缓缓开口:“晚了,你早些睡,别整夜就著那烛火看书,很耗眼的。”

本以为他会对她忽略他的行径说些什么,没料他竟只是交代这个,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口紧缩。

然后,像是情不自禁般,他松开了拳,以指背轻触她的脸。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见他凝望著她,张嘴缓声说:“雷冬冬……你永远永远……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

“我不怕你。”她告诉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闻言,他搁在她颊上的手一停,一双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让人跌进去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刹那,他却退了开,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说,垂眼笑著说,然后缩手退了开,转身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说不出的怅然,不禁伸手压著乱跳的心口。

“把门关好。”他出了门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到头来,也只能将门密实关上,再上了闩。

整个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个。

她将额头抵在门板上,闭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气,却仍能看见他那双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觉他的手在颊上,感觉胸中的心,因此还狂乱的跳。

奇怪的是,虽然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她依然知道他还在门外,就在门外瞧着,深吸口气,冬冬睁开眼转过身,走到桌边,洗了手脚,然后吹熄了烛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来的书册,坐在床畔,等著。

那飘散在空气中的墨香,缓缓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经离开。

然后,她才抱著那册书,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书,还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没他身上那般浓,别人家的少爷,双手多是细皮嫩肉,可易远的不是。

过去六年,她从他不经意的言谈中,发现他并不是那种总站在旁边光出一张嘴的大少爷,纸坊书楼真要忙起来时,他总会卷起衣袖领头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总也会沾上黑墨,偶尔额角上也会沾着。

是以,他身上总有墨的味道,纸的香……

抱着那册书,她闭上了眼,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偷看它,她也怕伤眼。

黑夜悄悄将她包围,她缓缓沉入梦乡,想着。

伤了眼……就瞧不着了……

瞧不着……他说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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