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落在眼皮上,梦被橘红色的热度驱散,李明正惺松着睁开眼睛,一抬头,便在后视镜中看到肖海似笑非笑的双眼。戴上金丝边眼镜,眼前的景物益发清晰了起来,头脑也随之清醒,十几个小时以前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昨夜平安地通过了警方的关卡后,肖海望着正在摘假发的李明正,微微一笑:「刚才你配合得不错么,我以后不再绑着你了。」轻巧地加上一句:「你也别糟蹋了我的一番好意。」
抚着手腕上麻绳留下的擦伤,望着身旁一夜未合眼却仍显得精神奕奕的肖海,李明正不禁想道,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所谓完美的罪犯,那肖海可以算一个。
细致的观察力、超常的冷静、强健的体魄、过人的胆识,手够狠、心够冷,就连警告的话,他都可以用最轻松的口吻说出,而言语中的威胁,却不因此减弱分毫。
假如说警察和罪犯是对手的话,李明正倒很愿意跟肖海一决高下,尽管照目前的形势看,双方的地位并不对等,然而李明正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耐心。
机会总会出现,就看你是否善于等待和把握。
「我脸上沾到什么东西了吗?李警官。」肖海忽然问。
李明正收回视线:「我在想你的精力真是充沛。」
肖海笑了:「我又不是铁打的,今晚一定得好好补一觉。累死了。」话虽这么说,他神情间却毫无疲态。
「以后请叫我李明正。」
肖海从后视镜中看着他。
「对你来说,我只是个人质,那么就不要用讽刺的口气称呼我为『警官』,这两个字代表了司法和公正,而你并不把这一切放在眼中,所以还是叫我李明正吧,我不喜欢别人嘲笑我的职业,希望你能理解。」
「真是个顶真的怪人,」肖海挑了一下眉:「好吧,李明正。」
炽热的烈日下,白花花的公路向远方延伸,公路两边是一片片的农田,夏稻的秧苗齐刷刷地探着头,玉米地里密密匝匝地排满了浓绿,路边篱笆上,白的、紫的喇叭花正开得烂漫。
这样的乡间夏景已是久违了,但看的时间长了不免也觉得有些单调,李明正百无聊赖地闭目养神,身旁的肖海却忽然打破了沉默:「哎,你不是学心理的么,怎么跑去当警察了呢?」
李明正睁开眼,肖海继续问:「当警察是你的……理想吗?」
李明正看得出来,肖海有点没话找话说的意思,这家伙也耐不住寂寞了,看样子一直闷头开车确实很无聊。这是好现象,无意义的交谈,在人际关系中是打破僵局的第一步。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心理医生,所以学了心理学,但是目前国内这个行业刚刚起步,当警察的话,对个人的职业发展会更有利一些,而且我发现自己也满适合这个工作的。」
「警察局不会仅仅把你当谈判专家养着吧?」
「当然不是,」李明正笑了:「绑架案一年有一起就很了不得了。我的日常工作很杂,特殊犯人的审讯、嫌疑犯的精神鉴定、警员的心理评估、疏导,这些都是我的工作,可以说,局里所有跟心理沾边的事情,我都得干。」
「听起来很乱啊。」
「是很乱,」李明正点头:「我是局里第一批引入的专职心理警务人员,许多事情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无先例可循,但也因此很有成就感,做先驱的机会可不是每个人都轮得上的。」
「难怪你这么拼命。」
「谈不上拼命,只是尽职。」李明正淡淡地说。
「哎,你会不会读心术啊?那样的话我不是很惨?」肖海说着笑了起来。
「心理学又不是算命的。」李明正知道,肖海不会真的去相信类似读心术的无稽之谈,自己要是会读心术的话,又怎么会落得个人质的下场?
「可是我在电影、小说里,常常看到心理医生很神秘的样子,不但会猜心,而且只要一看他的眼镜,马上就会失去意识乖乖地跟着他走。」
「那都是在乱盖。」李明正也笑了,他的视线与肖海琥珀色的眸子相遇,假如这世上真的存在能魅惑人心的邪眼,大概就是这样子。
想到这里,李明正匆忙调开自己的目光:「我的大学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孩子去儿童乐园玩,他非常喜欢旋转木马,所以就一直赖在上面不肯下来,他的母亲劝了半天也毫无成效,这时有个心理学家看到了,就对这个母亲说:『让我试试。』」
「那个心理学家走上前,俯在孩子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孩子马上就乖乖地爬下了木马。周围的人很惊讶,向心理学家请教他到底说了什么。」李明正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心理学家说『我告诉他,再不下来我就揍你的小屁股。』」
肖海会心地笑了,李明正也撑着头微笑:「心理学并不神秘,只是在恰当的时机,说恰当的话而已。」
落日的余辉染红了半边天空,夕阳下的村庄宁静而平和,拐入公路边的这个村子,肖海放慢了行驶速度,打量着沿途的人家,终于他在一栋老旧的三层楼房前停了车,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房前洗衣服,听到车声便抬眼望了过来。
「阿姨,我和弟弟出来旅行,附近找不到旅馆,能不能在你们家宿上一晚?照旅馆的价钱给住宿费,可以吗?」肖海脸上热忱的笑容,恐怕没有几个人可以拒绝,果然,他们没有被拒绝。
就着门外的天光,肖海、李明正和这家的男女主人,一起围在一张油腻的木桌前吃饭。饭菜很简单,不见荤腥,但自家地里摘的时蔬相当新鲜,再加上整整一天除了饼干便没有吃过别的东西,李明正和肖海都吃得十分香甜。
闲聊中,李明正得知这户人家只住着一对中年夫妇,唯一的儿子,在县城重点高中就读,明年孩子就要升高三了,所以暑假留在学校参加补习,孩子是这对夫妇最大的骄傲。
「我一看就知道你们是兄弟,长得很象。」女主人望着李明正说。
李明正只得尴尬地笑笑,喜欢做事后诸葛亮简直是人的天性,眼前这个淳朴的中年妇女也不例外。
自己跟肖海哪里有一点相象,身高倒是差不多,但面貌完全不同,硬要说有什么共同点,大概也就是两个人都算得上五官端正,但仅凭这一点便说是兄弟的话,这个世上自己的兄弟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肖海听到这句话却好像很开心,还问女主人:「我比弟弟更帅吧?」
肖海言笑晏晏的样子,和昨夜杀人越货的绑匪,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不是亲眼见识过他扣动扳机时冷酷的模样,李明正恐怕也想不到在这张英俊的面目下,还藏着一个修罗恶鬼。
月光从窗口撒入屋中,还不到八点半,主人夫妇便早早地去睡了。
李明正注意到这家只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罩布上还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他们很少看电视,而除了客厅,别的房间都没有装上电话,看来肖海选择在这户贫寒的人家借宿,也是出于安全上的考量。
女主人打算为李明正和肖海一人准备一间客房的,肖海当即笑着说:「我们是亲兄弟,小时候天天睡在一起的,不用那么麻烦,只要有一间房间就足够了。」
其结果,就是李明正今晚不得不与敌同眠。
黑暗中,李明正静静听着肖海的呼吸,接连两天紧张奔波后,肖海显然也累了,脑袋一沾上枕头便陷入了酣眠。
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李明正的脑海中思绪汹涌,他始终揣摩不透肖海的心思,本以为肖海会取道往南走海路出逃国外,但肖海却偏偏一路向北走去。
肖海究竟要去哪?找个地方暂避风头还是另有他图?肖海背后的峰哥,又是何方神圣?这些问题都让李明正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能和警局联系一下就好了,既能让总部掌握肖海的动向,也可以对峰哥的情况展开调查。
李明正别过头去看了看肖海,月色中肖海的面容异常的安静,总带着几分讥诮的薄唇,也放松下来,随着呼吸微微翕动。李明正伸出一根手指,在肖海的脸颊上点了一下,肖海皱了皱眉头,很快又沉浸到了睡梦之中。
李明正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光着脚站了一会儿,见肖海没有反应,才摸向了肖海的旅行袋。李明正跪在地板上,轻轻拉开旅行袋的拉链,不一会儿,便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拿着手机快步退到卧室附带的卫生间中,为避免挂上插销的声音惊动肖海,李明正只将门虚掩起来。凑到窗口,他接着月光按下了开机键。
手机亮了起来,望着荧幕上的文字,李明正的面孔不由一僵,背后传来的声音更是让他周身冰凉。
「SIM卡在这里。」
李明正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肖海靠在门边,手里拿的正是他的手机卡。
*
反手关上卫生间的门,肖海走过来冷冷地注视着李明正:「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信任?」
不等李明正开口,对方的膝盖已重重撞上了他的腹部,顿时痛得他弯下腰来。
乡间的夏夜除了草丛中蟋蟀的絮语,便是一片无边的宁谧,然而此刻安静的空气里,却混杂了某种令人胆寒的声响,那是拳头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是压抑着的呻吟、急促的呼吸。
银白的月色下,卫生间的一角,肖海不带一丝表情,朝缩在墙角的李明正狠狠地踢着,李明正既不反抗也不讨饶,竭力用后背承受他的踢打。
重重地踹上最后一脚,肖海俯身捡起从李明正手中滑落的手机,一把揪住李明中的头发,迫使他看着自己,用手机拍打着他的面颊:「你胆子不小啊!」
月光下,肖海的眼某反射着透明的寒光,他猛地把李明正按在墙上,双手紧紧地卡住了李明正的喉咙:「你很敬业么,我现在就让你殉职、当英雄,怎么样?」
肖海的双手蓦地收紧,他冷冷地看着自己手中挣扎的猎物,直到对方脸色发青,才略略松手。
「有什么遗言趁早留下!肖海从牙缝中挤出威胁。
李明正努力调整一下呼吸:「别这样,那对夫妻知道你的长相,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也跑不远。」
「我不介意再多杀两个。」
「别!」李明正急得身子往前一挣:「别动无辜的人!」
「那也是你连累的!」
「你要对我怎样我都不会反抗,但不要连累无辜。」李明正紧紧盯住肖海的眼睛。
「说得真漂亮,你又是怎么做的?」肖海扬起手机:「这就是你的合作?」
「如果我说我只想看一眼小薇的照片,你会不会相信?」
「骗鬼去吧!」
李明正凝望肖海,半晌轻笑:「你从没有爱过吧?」
月亮钻入薄纱般的浮云,清风挟着泥土的芬芳抚过汗湿的皮肤,窒息般的沉默,仅仅维持了数秒,但李明正相信,肖海眼中那稍纵即逝的惊惶,绝不是自己的幻觉,直觉告诉他,这句信手拈来的谎言,恰恰击中了肖海心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弱点。
有如攥着最后一个筹码的赌徒,李明正决定放手一搏。
「你也许觉得这样很傻、不可思议,但爱一个人就是这样,越是害怕、越是不安,就越想看到哪个人的笑容,哪怕只看一眼,也是莫大的安慰。」
撒谎是谈判专家必备的生存技巧,李明正对于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有着绝对的自信,无论语气、眼神,他都可以拿捏得相当自然,但决定一条谎言能否奏效的关键,并不仅仅在于说谎者的演技,如果对方不肯接受,那一切也都是枉然。
整整一分钟过去了,李明正无法从肖海的眼中读出任何情绪起伏。
肖海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李明正的脖子,两个人以古怪的姿势对峙着,汗水沿着他们的脸颊慢慢滑落,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
「不想她帮你收尸,就别再做蠢事!」
尽管肚子上又挨了重重的一拳,但李明正知道这一局的赢家是自己。
静静的躺在床上,痛楚如长着利齿的吸血虫啃咬着伤处,虽然挨打的时候做了保护动作,没有伤及内脏,但皮肉之痛终是难免。
李明正紧闭着双眼,然而鼻端缭绕不散的烟味,告诉他肖海也没有入睡,应该正靠在床上抽烟。
李明正庆幸自己刚才没做无谓的抵抗,不然说不定真会连累无辜,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他不想跟肖海彻底翻脸,再将肖海和他的幕后大哥抓捕归案以前,李明正要求自己演好一个逆来顺受的人质。
肖海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难缠,虽说他这一次放过了自己,但并不表示他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借口,经过这件事,彼此之间的芥蒂恐怕又加深了。
背后响起「哗哗」的声响,肖海好像在旅行袋里翻寻着什么,李明正猜测着肖海的举动,忽然他感到背上一凉,上衣被整个往上撩了起来。
李明正惊得下意识的回头,只见肖海拿着一个跌打药的瓶子,不耐烦地把他重新推倒在床上:「别动。」
搽着药的手推过伤处带来热辣辣的触觉,疼痛中夹杂着亲昵的温暖,李明正趴在床上默默的接受了肖海的好意。
夏夜的微风轻轻吹过,混合着跌打药味的空气勾动着回忆,很多年以前,爷爷也是这样一边责骂,一边为打架受伤的自己搽药,一阵酸楚的感觉爬上鼻梁,李明正把脸埋在了交叠的臂弯中。
等李明正再度睁开眼来,东方已经透白,肖海正蹲在地上整理行装。
「早。」李明正坐了起来,稍一动弹浑身酸痛。
「动作快点,还要赶路。」肖海站起身冷冷地说,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清晨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淡淡的光辉。
汽车在乡间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灌入的晨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这是一个多云天气,阳光远没有昨日那么灼人,肖海却戴上了一幅茶色的太阳眼镜。
李明正发现肖海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衣饰得体,时髦而不失简洁,除见面时的厚重墨镜、及肩红发,倒是他最糟糕的形象了。
昨夜的尴尬还残留在两人之间,这一天他们几乎没做什么交谈,肖海默默开着车,李明正望着沿途的风景,暗暗思索着下一步的对策,然而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的思绪格外的散乱,注视着远处淡蓝的山脊,常常便会魂游天外。
车子一路向北行去,正午以后开始深入山区腹地,道路两边的农田,逐渐为深深的溪涧、陡峭的山体所替代,肖海果然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躲避风头吗?
傍晚时分,随着几阵突如其来的凉风,天边很快堆积起了浓重的雨云,草丛中到处是低飞的蜻蜓,空气里弥漫着暴雨前所独有的土腥气,前后望去,寂寂的山路上,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子行驶着。
肖海摘下太阳眼镜,忽地一笑:「我喜欢在山里开车,尤其是在暴风雨的天气。」说着重重踏下油门。
「喜欢刺激?」对于这种暴雨天在盘山路上飙车的行为,李明正更想称之为找死。
「也许吧,」肖海望着前方:「不过我更喜欢的是这样的气氛,整座山里看不见个人,世界变成一个小小的车厢。」
「孤独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李明正插嘴。
肖海一怔。
「你有难以启齿的心事,因为无人分担,所以只好咀嚼孤独,常被寂寞逼得喘不上气的时候,便用刺激来寻求暂时的抒解。」望着后视镜中肖海的眼睛,李明正淡淡地下了结论。
「你以为你很了解我?」肖海挑起眉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
「就事论事而已。」
「听起来太像无聊的心理游戏。」
「就当是无聊的游戏好了,」李明正微笑:「这跟心理学无关,只是我的臆测。」
「那我也来臆测一下,」肖海的手指悠然地敲着方向盘:「你是怎样的一种人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因为害怕暴雨,你会去造一栋连门窗都没有的城堡,包上厚厚的毯子在里面躲上一辈子,还自以为相当的聪明,尽管为了所谓的安全,你连阳光都没有见过。」
后视镜中,李明正的视线与肖海琥珀色的眸子相遇,一道银白的闪电,「刷」地划过天际,照入两人眼底。
天空仿佛是一条吸满污水的厚重棉絮,随时都可以绞出水来,暴雨马上就要降临了。盘山路边不时出现事故警告标志,肖海放慢了车速。
「路上有人!」李明正惊呼,与此同时肖海踏下了刹车板。
前方的人影向他们的车靠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个气喘吁吁的老者。老人急切拍打着车窗,肖海皱了下眉头,还是摇下了窗玻璃。
「我孙子病了,能载我们去县医院吗?」
老人转过身来,他背着的小男孩脸色苍白,脑门子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疼得直哼哼。
县城是在南边,也就是说,与肖海的目的地恰好方向相反,一来一回的行程,恐怕得花上个大半天。
李明正看得出孩子的情况确实危急,然而老人无疑拦错了人。逃亡的每一分钟都危机四伏,肖海不可能为他们耗费宝贵的时间。
老人干瘦的手指紧紧把住窗玻璃:「我实在找不到人帮忙,一路就看到你们这一辆车子。行行好吧,孩子烧得很厉害,我就一个孙子啊。」说着,他颤抖着手指,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车钱我有。」
李明正望着老人心里不觉一酸,随身带着七十四万的肖海,如何会把这点钱放在眼中?
肖海推开老人捏着钱的手:「让开。」
老人不甘心地退后,干涩的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现。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落在呆呆伫立的老人身上。
李明正不忍心地移开了视线,却听身旁「碰」的一声响,他回头一看,肖海下了车,拉开后车门对老人说:「坐进去啊,我又没说不载你们。你不让开我怎么开门?」
雨刷不停的摆动着,眼前的世界一阵清晰、一阵模糊,来时的山路在雨中也变得陌生起来。望着肖海肩头的水渍,李明正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