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她将那装满药酒的陶瓮,递给了一旁仍揉着眼,忍不住呵欠连连的喜儿,交代,「送回客房放好。」

「我以为你会把它倒掉。」他看着她爬回马车上时说。

「那很贵。」她瞥他一眼。

风来,吹得他蓬松黑发晃动,让他嘴角眉梢的笑更加惹眼。

她唇一抿,拉回视线,坐回了马车中,试图说服自己,至少他必要时和蓝蓝一样好用。

「来哟,阿力,走了。」

她才坐稳,他已经吆喝着马儿的名,驾着板车缓缓前行。

车马辘辘,顺着林间小路,经过药圃、竹林,来到了湖边。

清风徐来,扬起绿柳,送来水香。

「你知道,也许你应该坐到前头来,前面风景会好上许多。」

低沉沙哑的邀请,从前方传来。

「我坐这就好。」

大梁与阿同是少数她敢靠近的男人,就因为他俩个子很小,而且也最熟,他俩都是傻小子,只当她是姊姊,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曾和他们同坐一起。

她不敢。

白露抬首,只瞧他回头看着自己,一双黑眸闪着笑意,不禁着恼的道:「麻烦你看着路。」

「放心,阿力识得路的,老马识途啊。」

她拧着眉,瞪他。

他笑了笑,这才把头转了回去,直到他那双眼不再盯着她瞧,她方松了口气。

这时节,早晚的风已开始寒冻,路边的树已逐渐转红,就连湖上的荷叶,都在这几夜的寒风中,开始凋零。

偌大的湖面,只有几艘早起的渔船撒着网,缓缓在水面飘荡。

天未大亮,湖上、路上,仍有白雾氤氲,忽浓忽淡,让一切似幻似真。

不知怎,生生想起那年的秋。

那一日,也是这般的大雾。

她在路上走着,不知自己是走了多久,甚至不晓得她人在何方,她只想要尽快的离开那地方,走得越远越好,离得越远越好。即便经过确认,她依然很怕,一直很怕,怕那人会追来,追来将她带回那无底的深渊。

寒意,无端上了心头。

盯着那将一切变得朦胧的大雾,不自觉,她拉紧披在身上挡风的披巾,但那阻不了什么,辽不住寒,也挡不住每回进城,她打从心底冒出的慌和冷。

她戴上围着轻纱的帷帽,闭上眼,告诉自己,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洞庭也离那儿非常远,而且她戴着帽,罩着纱,不会有人识得她。

不会的……

她将十指交握,听着哒哒的马蹄声,一再一再的告诉自己。

不会的……

「白露。」

有人轻触着她的手背,她猛然惊醒,抓住了腰带中的刀柄,慌张的睁开眼,以为会看见那恐怖的男人,但眼前只有那姓苏的。

苏小妹——

不,是苏小魅。

她记得他,那个有着可笑名字和明亮黑眼的大汉。

「你还好吗?」他蹲跪在她身前的车板上,扯着嘴角,但鲜明的五官透着些微的担忧:「我刚叫你,你没反应。」

「我……没事……」松开了刀柄,她抚着怦怦乱跳的心口,敷衍着:「我只是……我在想事情……」

他看着她,没多嘴追问,只将一碗热豆浆递上。

「天冷,我瞧那大娘在路边卖吃食,就买了些。」他指着岔路旁一个小摊,「你喝点,暖暖身子,大娘说来参加市集的人多,一会儿入城可能要排队等上好一阵。」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她看见路口那摊小吃,大娘身前的大锅里,还冒着蒸腾的白烟,一旁的蒸笼,更是迭得老高,里头摆满了白胖胖的包子与馒头。不少人或站或坐,端着豆浆、咬着包子,就在一旁吃了起来。

前方官道上,已有不少人三三两两陆续经过,有些驾着车马,有些徒步而行,多数的人,都带着好些货物,或背在身上,或堆在车里,堆得像山一般高。

她不饿,她早上出门前便随便吃了些饼,但她确实很冷,所以她接过他手里的陶碗,道了声谢。

他笑了笑,只跳下车板,和那大娘要了另一碗豆浆和两个热包子,不一会儿就回到车板上,一屁股就坐在她身边吃将起来。

她僵了一僵,但没有抗议,只捧着手里温热的陶碗。

那碗不是什么太好的碗,边缘已经有些裂了,原本光洁的釉彩,也因长年的使用而斑驳,失去它该有的光彩,但盛着乳白豆浆的它,好暖好暖,暖了她的手心与指尖。她撩起帽上的轻纱,将那热烫的豆浆稍微吹凉,喝了一口,微甜暖热的滋味带着浓郁的豆香缓缓入喉,滋润抚慰了她冰冷的身体。

她心头还在狂跳,但总算慢慢镇定下来。

缓缓的,她再喝一口。

前方,朝阳已经升起,清风吹散晨雾,金色的阳光,将湖面映得闪闪发亮。

洞庭的水渺渺,浩瀚无边,水鸟展翅迎风飞翔,滑过潋滥金波。

「好多了吧?」

她抬首,瞧见身旁那男人,他大刺刺的跨开腿坐着,冲着她笑。

是好多了。

她点点头,他咧开嘴,撕下一半包子递给她。

「吃点?」

「不用,我吃过了。」她轻摇螓首,婉拒了他。

他不介意,只一耸肩,看着前方山川水色,一口一口咬着那冒着白烟、流着汤汁的包子,彷佛在吃什么山珍海味。白胖胖的包子被他咬一口,油润的汤汁滑落他的手指,他也没放过,三两下吃完肉包,还不忘舔干净每一根沾了汁的手指头。

瞧见她在看,他又笑,反是看人的她有些不好意思,拉回了视线。

「你们洞庭这儿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绿意盎然的。即便入了秋,还是这么美。」

闻言,她不禁再抬眼,他已看向了前方山水,喝起了手里的豆浆。

晨光下,他眼角的皱纹和衣领内的刀痕,有些明显,像被无情的风沙蚀刻过。

「你是哪儿的人?」

「我也不确定。」他回得简洁。

她挑眉,只见他抬手搔搔脑袋,轻扯嘴角,几近自嘲的说:「冀州吧?大概。但我很小就离开了,对那儿没什么印象。后来这儿待一阵、那儿待一会儿,也从没待久过。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关外,那儿最多的就是风沙,没这儿的好风光。」

「你当过兵?」她试探性的再问。

他转过头,问:「怎么说?」

「你身上的伤。」她凝望着他的眼,道:「太多了。」

他黑眸微黯,但嘴又笑,只道:「是啊,太多了。我是当过兵,打过几场仗,运气不好,被人抓去严刑拷打了一阵。幸好后来保住了小命,我想想关外整天打打杀杀的实在太危险,便离开军队到京城去。谁知京城小人多,比关外更险恶,这一刀就是在京里被砍的。」

他比画着腰上的伤处,谈笑般的说:「害我差点被腰斩。」

「你怎会认识少爷?」

「他到洛阳时,不小心认识的。」

他轻松带过,没说清楚,但这已足够让她知道,他离开军队后,并非一直待在京城里。少爷几年前是曾带着蓝蓝一起去过洛阳,去替他祖师爷办事,她猜这男人没说谎,至少有一部分是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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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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