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个念头令他猛地张开眼,感到内心的空洞在不断地扩大。他知道如果不能找回冷氏父女,那个洞将永远无法补上。
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懊悔,傍晚时分,他离开了酒楼,离开了长安。
漫长的冬季,无法出外打猎和游山玩水的王公贵族们,总会在宫殿楼台内安排名目繁多的宴会,聚集狂欢,以消磨时光。中山靖王也不例外。
当王爷的召集令送达「五仙堂」,要穆怀远即刻入宫;参加为期十日的「冬日宴」时,他正在监督工匠安装玉子场最大的磨锅。因此他没有遵令立刻动身,直到磨锅安装完毕,确定运转正常后,才整装前往王宫所在地一一庐奴。
想当然耳,他来迟了。不过他是中山靖王最喜爱的上宾之一,又是因「金缕玉衣」才延误时辰,因此听他阐明理由后,王爷仅罚酒三杯以示惩戒,并未怪罪他。
王宫的活动与往年一样华丽多彩,却不对他的胃口。好在他的两个好友:古淮南和中山靖王的侍卫长中屠鸿,也受邀做了宾客。三人相聚,又各逢难事,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因此在宴会中并不无聊。
在宴会结束的前一天,穆怀远与古淮南在户外走廊漫步,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一京城赫赫有名的奴市老大。
当那人冲着他高喊时,他十分惊讶,也很高兴,满怀期待地问:「想不到大当家也到王宫来了,穆某托求之事可有佳讯?」
「当然有,不然在下怎敢过来打搅公子游兴?」那人说着,从毛茸茸的皮袍袖内取出一卷牛皮纸递给他。「瞧,这上头的二十几个奴隶,都是按公子要求,从各地找来的好玉匠,在下已命人送去‘五仙堂’了。」
「是吗?那真是太感谢了。」穆怀远笑道:「希望这次不会让人失望。」
「不会不会,这次保证货真价实。」
听他如此夸口,古淮南插言道;「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还有再上一次,可我得到的并非全然如此,滥竽充数者不在少数。」
奴市老大急忙申辩。「这次不同,保证货真价实,不信公子回去看。」
「这次为何不同?」穆怀远追问道。
「……确实不同。」他支吾着,转口说道:「在下进宫有生意要接,听说穆公子在此,特意过来相告,两位公子后会有期!」
说着,他一溜烟儿地往王宫内宅走去。
「这个老滑头!」古淮南轻声骂着,转向穆怀远。「你相信他的话吗?」
「信一半。」穆怀远淡笑。
随后申屠鸿来了,对他们说:「王爷在长殿设了靶子,要大家比武论赏,正在找你俩,快去吧。」
那天直到晚饭后,古淮南被王爷找去询问追查失踪宝物的事,申屠鸿到王宫当班,穆怀远才有机会回到下榻处,仔细审阅那卷新买进的工匠名册。
他希望这次奴贩子真能给他带来好消息。
其实,就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知道,他如此苦苦寻找好玉匠,并非全然为了「金缕玉衣」。
「五仙堂」已征募到一百多位玉工,其中不乏优秀工匠,而「金缕玉衣」自开工以来进展顺利。但他从未停止搜集好玉匠,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知道他如此大费周章、耗费金钱,未必能得到满意的结果,可他就是无法放弃。只要一日找不到她,他便一日不得安宁。因为在他心里,她是最好的玉匠,她的才华无人能比!
忽然,他身躯一震,视线定在了熟悉的姓氏上一一「冷氏」!
心头猛跳,他凑近灯火,想在册子上寻找更多的内容。可是只看到非常简短的描述:「阴人,略卖之奴,有招玉断玉之能。」
赂卖之奴?他狂跳的心仿佛遭到重击,猛然一沉。
秦汉以来盛行蓄奴,奴市发达,奴隶买卖主要有四种:自卖,即自己把自己出卖为奴;略卖,即由奴贩子私掠出卖,或由贵族官吏倚势强买;赘卖,即贫民因负债而将子女典当给富人为仆,到期仍无力赎回则被没收为奴;官卖,即官府或封地领主将官奴出卖或赐予臣子转为私奴。
这位「冷氏」既然是被私掠转卖的奴隶,就不会是随父出走的她!
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失望,他将名册放下,躺靠在榻上,闭目沉思。
「有招玉断玉之能……」
这句话始终绕着他脑子转,他焦躁地起身走回案边,再次抓过名册仔细查阅。
「有……断玉之能……断玉之能!」
反覆默读着这寥寥数字,他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
断玉即相玉,这位「能」相玉的冷氏,舍她其谁?
浑身热血激昂,他将名册塞入囊内,急切地想一一不管是不是她,我得立刻回去!
等不及天明再走,他即刻去见中山靖王,说作坊有急事必须赶回去,得到许可后,他又匆忙与好友辞别,然后唤来奴仆,当夜离开了庐奴。
大雪初霁,路滑道险,等他一路艰辛地回到「五仙堂」时,已是午夜时分。
寒气逼人的冬夜,酣睡的守卫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透过墙堞了望孔确认来者是堂主穆怀远后,「五仙堂」坚固森严的大门迅速开启。
本该在庐奴王宫参与中山靖王冬宴的堂主深夜返回,这事绝对不寻常。
人人皆知,堂主做事一向有条不紊,从不心血来潮,然而此刻冰天雪地,道路难行,他却骑马连夜由庐奴赶回,因此引起了一阵骚动。
就在他下马步入大殿时,早已有人跑去把熟睡中的总管找来了。
「关总管,奴市今天送来的玉匠,你登记了吗?」来不及扫去身上残雪,穆怀远问着。
后者正因他提前返回而惊注,听到此问,连忙答道:「是的,下午刚送到。属下已按堂主要求,查核过他们的能力,并登记在册。」
「取名册来!」
总管从怀里取出名册送上,暗自庆幸从睡梦中被唤醒时,他并没忘记随身带着不久前刚完成的册子。
穆怀远凑近灯火,展册查阅,视线锁住两个字:「冷氏」!
再往下看,他的面色沉凝眉头紧皱。
仍然只是简单的名字和寥寥数语:「女子,身世不详,有识玉断玉之能。」
作坊内的工匠名册,按理说该比奴市提供的更为详细才对。可这份名册内,除了将奴市纪录中的「阴人」直言为「女子」外,并无新的内容。
「关于这位冷氏,你就记下这些?」他不满地问。
总管面露难色。「唉,这女人看似赢弱,实则倔强,问什么都不说。听那苍头说,被转卖前,她逃跑过好几次。如果不是属下取来几块玉石,故意说是烂石头要扔掉,哄得她开口说那是好玉,恐怕连这几个字都记录不到。」
是她,一定是她!
听了总管的话,他更加确定了。
心头燃起一团火,他吩咐道:「把她带来,我要见她!」
「现在?」总管张大惺忪的眼,此刻已过午夜,外面天寒地冻……
「是的,派人去带她来见我,立刻!」
这直接的命令让总管悚然惊醒。「属下这就去把她带来,请堂主稍候。」
拉紧身上的袍子,总管推门离开。
不久后,「她」来了,同时还有两个宣称是她的朋友,看来与她命运相仿的女子,充当保镖似地陪伴着她。
而她正是他急于寻找的冷秋霞,然而却已经形容憔悴,不再是当初他在长安见过,有着明眸嫣唇、沉静优雅的姑娘。
她的变化一一无论举止容貌,还是精神气质上的变化,都是如此的令人震惊!
他不在乎她失去了美丽,不在意她的衣衫褴褛,可是,那双失去灵性与热情的眼睛刺痛了他的心。如此呆滞的目光,还能识别美玉吗?
「冷姑娘……」他唤她,想要帮助她,想要安慰她,想要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和蔼可亲的父亲又在哪里?
「不……你认错人了!」
当他想走近时,她嘶哑地否认自己的身份,拒绝他的靠近——恰如当初拒绝他的征募,拒绝他的求亲那样,坚定且不容商量。
然而,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看到了她昔日的影子。
也许她的外表改变了,但她的心没有变,她依然倔强!
可是,她为何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又为何沦落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