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白镜湖终于睁开眼睛的时候,唐泽夕那充满疲惫与忧虑表情的脸,由模糊到清楚出现在他的面前,他顿时知道自己得救了。
「你……终于回来啦。」白镜湖对着他笑了笑,声音干涩沙哑得连自己听了都皱眉。
唐泽夕的脸消瘦得厉害,眼神几乎是空洞的。在听清楚白镜湖说的话后,身体明显一震。
他低下头望了他许久。「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已经说不出别的任何字句了。
白镜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道歉,是因为隐瞒了身份的事?欺骗过他的事?不管哪一种可能都令他觉得心痛难忍。
就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还希望那只是一场梦,清醒了就又能回到当初了;但是他的抱歉,还有手指上灼热的疼痛,却不断提醒着他冷酷的现实。
他将自己的左手从锦被下面抽出来,手指上包扎得很仔细,一股奇异的药香也弥漫了出来。他试试动了动,但只是一点细微的动作就令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痛苦,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痛吗?」唐泽夕忙站起来,「我去叫人来帮你换药……」
「等等!」白镜湖叫住他,「我的戒子哪里去了?」
唐泽夕背对着他,顿了—会儿才低声回答:「因为要涂药膏,所以我把它取下来了。」
「你放在哪里?能够还我吗?」
「当然。」他回过头来,把那只戒子放在他的枕头旁边,虽然距离隔得很近,他却没有去看他的眼睛。「你饿不饿?我去……」
「我们离开这里吧。」白镜湖忽然打断他,「像以前那样,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
「那是不行的。」唐泽夕有些惨淡地摇头。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
「你还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还不清楚真相。」
「我已经知道了你就是那个二王爷,我已经知道了!」白镜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扯紧了他的衣袖,很急切地说:「但是……我根本不恨你,我们可以忘记这件事……」
「不只是那样。」
唐泽夕颓然地将他的手拉开,终于决定把事实说了出来。
「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不姓白,你真正的名字应该叫作何明湖,因为手指与正常人不同,而且生辰与双亲相克,于是你的双亲向外宣称你已经夭折,其实却暗中将你交给信任的家仆带出京城养大,准备等你长大之后再找机会接你回来,只是没想到……他们却在十二年前死去了……」
白镜湖第一次听到关于自己的身世,他呆了一会儿,然后疑惑地看着面色沉痛的唐泽夕。
「可、可是……你为什么知道?」
「你还不明白吗?你姓何,何莲雪就是你的姐姐,是我害死了她,害死了你的家人!」
唐泽夕逼自己对上白镜湖的目光,只是这么一眼,就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痛苦得快在他眼前碎裂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白镜湖从茫然无措,最后简直觉得接近于荒谬。
沉默的空气里像有无数只手伸出来扼紧了他的呼吸,他忽然坐起来用力拉着唐泽夕;唐泽夕本想避开的,可身体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就这么任他紧紧地扯着自己的衣袖。
「你把我带在身边……只是因为她是我姐姐的关系吗?」
唐泽夕惨然一笑,心里痛到已经木然。
「是的。」
「那……你把戒子给我,对我好,也只是因为她是我姐姐?」
「是的。」
没有一点停顿的答案,急促得连一点思考的时间都不让自己拥有,由心而生的冰冷将他冻僵了,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深深的折磨,对他的,也是对自己的。
「你可以恨我,杀了我也行。」唐泽夕继续说:「我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而活到现在的,从遇到你开始,我就明白这是我的天谴。」
不得不放开他的手,这才是他命里所要承受的最大浩劫。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不敢去面对罢了。
陪他走、陪他闹,陪着他从入睡到醒来,连为他梳头穿衣都成了一种满足,怎么可能只凭着一份愧疚就能解释?
在知道白镜湖会有危险的时候,害怕失去他的想法已经变成了疯狂的恐惧。只要他没事,就算用任何代价来交换他都毫不犹豫。
不敢奢望他的原谅,唯有自己选择结束。
白镜湖的手无力地从他的衣袖上滑落,苍白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僵硬地看着他。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你知道的,不是吗?」
「既然如此,那时候你就不该带上我……而我……也不该遇到你的……」他失神地低语着。
那天傍晚刚好街上没什么人,刚好他就出现了。
为什么会找上他呢?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任何人说话,没想到只这么一次,竟然改变了他的一生。
「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能丢下你不管。」
「那你现在就可以丢下我了吗?」白镜湖忽然说。
「我……」
唐泽夕的话被接下来发生的事打断了,甚至连他的心跳也在同一时刻时停止了一般。
白镜湖扑进他怀里抱着他,与以前的每一次一样,这个动作已经成了彼此间的习惯。
「我没有办法恨你……真的不行……」白镜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已经哽咽了。「不要离开我,就算是为了我姐姐也好,请你不要离开我!」
唐泽夕只能惊讶地看着他,身体僵硬得连一个动作都不敢做,他害怕这个幻境会碎,怕下一刻就要回到痛苦的现实里去。
「我……可以吗?」他茫然地问道。
白镜湖抬起脸来,那美丽清亮的眼眸恳求地看着他,却带着坚定而且勇敢的光芒。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姐姐,那么就永远都不要再离开我。从此以后你的自由、你的人生都是我的,如果你真的那么内疚,那么就用这种方式来赎罪好了!」
「但是……真的可以吗?」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
这原本是他早就已经放弃的奢望啊!就算与莲雪无关,他也是他不顾一切都想要珍惜的人。
在唐泽夕伸手回抱着他的同时,白镜湖带着一种悲哀的心情笑了出来,然后只觉得鼻尖一酸,晶莹的泪水已经慢慢地从眼眶中溢出,再顺着脸颊滴落在唐泽夕的衣襟上。
「对不起,又害你哭了,我真是没用。」唐泽夕歉然说道,用手指小心地为他把泪水擦去。「但是以后我一定会尽力不再让你感到任何的难过,就算哭,也只让你因为幸福而流出泪水。」
就算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补偿他这一刻的悲伤,他也甘愿。
「不对。」白镜湖轻轻摇头,「我……本来就是觉得高兴才哭的……」
这时的唐泽夕也好,白镜湖也好,都抱着一种悲伤的渴求心情搂紧了彼此,正因为太过在意,反而看不清对方的心意了。
***
第二天一大早,唐泽夕从睡眠之中醒来。
近日的焦躁不安和操劳让他昨晚在安慰完白镜湖之后,就趴在白镜湖的床边睡了过去,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
白镜湖可能也是太过疲劳,已经日上三竿仍然躲在被窝里不肯醒来。
唐泽夕看着蜷成一团的白镜湖,想要叫他起来换药了,可当他将被子掀开时,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被子里只是一团衣服,哪里有白镜湖半点影子!
唐泽夕急忙冲出房间,大声叫来下人询问,可是下人都说没有看到白镜湖。唐泽夕将整个府邸翻了一遍,仍旧没有看到白镜湖;他不禁懊恼自己昨天执意要唐炎慈将护卫撤走,要不然也不会让白镜湖不见了踪影。
「他到底会去哪里?」
唐泽夕在唐炎慈的书房里不停的走来走去,看得唐炎慈两只眼睛都开始发疼。
「不用担心太多了,我已经叫人全城搜索,只要他还在城里,我把房子拆了也要把他找出来。」唐炎慈不知道已是第几次安慰他了。
此时有侍卫来报告,说是听守城的卫兵说昨夜快关城门的时候,有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骑着马从西城门出去,有点像是白镜湖的样子。
西城门,该不会……
唐泽夕没有撂下一句话,便消失在唐炎慈的书房。
对于这位向来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二皇兄,唐炎慈只有摇摇头。唐泽夕急着叫人备马,然后也不管那么多,就朝西边追去。
尽管唐泽夕不停的赶路,累了就靠着路边的树休息一下,晚上直到不能视物才肯停下,但仍然没有追上领先半天于他的白镜湖。一路走来,他不停的向路人打听,才确定白镜湖的确就在前面不远。
真不敢想象从来不会骑马的白镜湖,竟然连续在马背上快速奔波了十几天。唐泽夕躺在树枝上,虽然已经过了三更,但仍不能进入睡眠。
现在所处的地方已经快要到黄玉锦居住的地方,唐泽夕又想起了在何府时的情景,还有那几天和白镜湖相处的时光。
白镜湖为什么要逃走?这个问题一直煎熬着他。
「对,那山顶!」唐泽夕一个翻身跳下大树,也顾不得拴在树下的马儿,便朝那座山峰奔去。
东方已经开始泛白,微微的风带着凌晨的清冷,此时的白镜湖正爬在陡峭的石壁,手指传来的疼痛让他的额上渗出了汗水,在稍作休息之后又开始了他的攀爬。
虽然十多天的奔波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可心底有个信念一直鼓励着他——只有到达这山顶,才能扫清一切困难和阻碍。
白镜湖将戒子从手指上取下来放到嘴里,看了看上面几乎没有缝隙的石壁,鼓起勇气继续向上爬去。
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降落,两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不像上次那样幸运,石壁光光的什么也抓不住。
白镜湖闭上双眼,感觉就像是飘浮在无尽的空间,通往的—幕幕浮现于眼前。
「唐泽夕,快来救我!」白镜湖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喊着。他不想死,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回去找他!
一只大手紧紧抱住白镜湖的腰际,白镜湖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唐泽夕苍白的脸庞。
整个世界仿佛停顿在这一刻,等白镜湖回过神的时候,两人已经置身山顶。
白镜湖看着唐泽夕傻傻—笑,然后将含在嘴里的戒子取了出来。「你真的来了!」
「为什么要逃走?告诉我。」唐泽夕深深地望着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原本总是带着温柔目光的双眼,此时几乎眯成了直线。
太可怕了,直到现在他还忍不住想发抖。他庆幸自己这些天来日夜不停的在追赶着他,不然可能现在就要彻底的失去他了。
「我只是……」白镜湖垂下头。
「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不想见到我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会离开。但你不要做出这种吓死人的傻事来,好吗?」
「不是!」白镜湖摇着头,有点委屈地大声否认。「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只是到这里来许愿,希望你能忘了姐姐,然后真正喜欢上我而已!」说着,他就哽咽了。「我喜欢你,一直好喜欢你……可是你……」
「傻瓜!」唐泽夕听得一阵心痛,他用力将白镜湖抱紧,无视他一边哭一边挣扎着。
「你忘不了她的,我知道!可是如果有奇迹的话……如果有奇迹的话……」
没有等白镜湖接下来的话说出口,他已经被唐泽夕深深的吻住。
他的吻温柔热切,贪婪地吮吸着他柔软的唇瓣,想把自己心里满满的情意透过交缠的舌尖让怀里的人儿知道。
这个傻瓜,他怎么这么傻?自己担心到快死掉,喜欢他到快死掉,难道他都感觉不出来吗?
什么奇迹都不需要,只要有他在就已经是最好、最美的事了。
第一缕阳光破开薄雾,山顶顿时呈现出一片醉人的美景,岩石反射出的绚丽光华,衬托着两人深情的相拥,构成一幅绝美的图画。
唐泽夕放开白镜湖的唇瓣,拥着他面向着缓缓升起的朝阳。
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凝视白镜湖的目光也迷茫了,然而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情意。
再也不想分开了,即使在他的内心里自己并不是最重要,但只要以后的日子还在他的身边,一切就都不要紧了。
剩下的,就全部交给时间吧。
***
天气很晴朗,阳光充沛得让人的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那迎面的阵阵轻风里伴随着一份优闲的慵懒。
唐泽夕带着白镜湖来到陵园里,为他指着大理石墓碑上刻的那一个个他亲人的名字。
前些日子只要他早上醒来时,一张开眼睛就要唐泽夕带他离开京城,但考虑到他手上有伤还没有好,所以一直拖到现在。
他将香烛点燃插在坟前,然后双膝跪了下来。白镜湖站在他身边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着自己到底要不要跟着做。
而唐泽夕却在这时拉了拉他的手,「安眠于此的是你的双亲与姐姐,来为他们烧几炷香吧。」
「嗯。」白镜湖听后点了点头,也学着他的样子在坟前跪了下来。
「就像你说的,我对你们一家始终有着很深的愧疚,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性命来抵还这份亏欠……」唐泽夕的脸上写着认真,「今天我跟你一起来,是想要告诉你的双亲与莲雪我的心意。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还存留在这个世上确实卑鄙了点,但是我不能放下你不管。」
「只是愧疚吗?」白镜湖垂下脸低声喃喃自语,眉目中弥漫着些失落。
「不只是。」伸手抚上那花瓣一般娇柔的脸颊,唐泽夕的语气极尽温柔,他用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深情解释着这个答案。「你现在或许还不太懂,但我会一直等到你懂的那天。」
白镜湖忽然被他那认真的语气惹得笑了出来,明媚的阳光伞落在他脸上,笑容就像花朵般令人惊艳。
「其实只要你不离开就好了,不管是不是因为愧疚都不再重要,而且……反正我也不喜欢想什么太多烦恼的问题。」
「倒也是。」唐泽夕也不禁笑出来。
白镜湖将戴在自己右手的戒子取了下来放在何莲雪的坟前。他手指上的伤口已经差不多要痊愈了,只是因为割开的时候伤口不整齐,所以现在手指也有些变形,每次让唐泽夕看了都不免心疼。
「这个毕竟不是属于我的,现在还是把它还给姐姐吧。」白镜湖望着他说:「而且如果我想要的话,会让你买给我,要买很多很多……一直买到你没钱为止。」
「要让我没钱,好象也不太容易呢。」唐泽夕为他孩子气的话感到失笑。
这种打心底感到安心平静的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了。他想他终于可以试着放下这去的一切,带着白镜湖一起往有幸福的地方走。
他想帮他找到那没有任何哀愁的路。
这时吹来的风都带有说不出来的温柔,陵墓旁的树枝在风中沙沙作响,那一刻,唐泽夕甚至觉得是何莲雪在向自己微笑一般。
「好了!」白镜湖撞了他一下打断他的发呆,他站起来,然后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该回去了。」
「等等。」他才走了几步,就被唐泽夕拉住了。
「怎么了?」白镜湖不解的转过脸来望着他,「不有事吗?」
「嗯,重要的事。」他点头。
白镜湖还来不及追问,唐泽夕的吻就已经落在他的唇瓣上,他一惊,但是挣不开他的手,于是索性安静地闭上了眼。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呢?唐泽夕心想。
愧疚、责任、疼惜、包容、害怕失去,当这些情感交融在一起时,便是爱了。
是啊!那便是爱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