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初夏时分,斜阳洒入。

该是一室清亮及闲适,屋内两人却是眉头深锁,像是被倒了几千万的债。

宋妤婕望着手机,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滑动萤幕。「娟娟,我的手机是不是坏了,怎麽连响都不会响?」

何娟娟凝看着电脑萤幕,手里按着滑鼠,带着嘲讽的口气:「我看是连公司的电话都坏了吧。」

「真的?」宋妤婕信以为真,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要拿起桌上的电话检查。

「假的。」何娟娟无奈地翻着白眼,看着眼前那波涛汹涌的胸部。「难道真应了那句千古名言?你有没有这麽好骗。」

「你是在说我胸大无脑吗?」宋妤婕微眯的眸底炸出两团小火焰。

「我可没那麽说,你可别对号入座。」何娟娟的笑意中有着故意的取笑。

「喂,你还有心情开我玩笑,已经半个月都没有生意上门,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喝西北风了。」宋妤婕又坐回椅子上,小脸发着愁。

「那正好帮我们减肥。」何娟娟看着公司的网站,却连个留言讯息都没有。这几天不知为何,生意出奇的差,差到她也以为网站当掉了。

「你不该这麽冲动跟苏友纶离婚的。」宋妤婕淡淡地反击,反正没有生意上门,闲着也是闲着,只好来斗斗嘴罗。

一提到这个名字,何娟娟全身就如刺蝟般地张扬,视线终於离开萤幕,杀出一道凌厉的火光。「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你就是这麽冲动,不知道是谁没大脑。如果你不跟他离婚,我们现在搞不好都已经成为可以天天喝下午茶的贵妇了。」

宋妤婕哀怨着,搁下手机改看电脑萤幕,那是她用excel做的记帐本,看着银行户头悲惨的只剩下五位数,她的心情就纠结在一起。

「宋妤婕,你不知道那三个字是我的地雷吗?小心我把你的嘴巴给缝了。」

宋妤婕不怕死地继续说:「要不然你也得要一点赡养费嘛,居然什麽都没有要,就这麽阿沙力的离婚,自以为有骨气,其实全天下最笨的人就是你了。」

「我干什麽要他的钱?我有手有脚,我可以自己赚!要是你这麽有空,那请你算一算,公司的钱究竟可以支撑到什麽时候。」

明知她不喜欢提到苏友纶,宋妤婕就是故意刺她一刺。她只不过是影射她不够聪明,却得到被揭伤疤的命运,她只能感叹自己的误交损友。

「快见底了,我们得有钱进来,否则下个月就会被房东扫地出门。」宋妤婕点出残酷的事实。

「我亲爱的小婕,房东是你的婶婆,她不会这麽狠心真的要把我们赶出去吧?」何娟娟起身,来到宋妤婕的桌边,双掌撑在桌子的边缘,以上对下的姿势睐看着。

「亲兄弟都要明算帐了,更何况婶婆只是我外公弟弟的老婆,这一表三千里的亲戚更是不能拖欠房租,万一要是传回台北去,让我爸爸妈妈知道我连在这种乡下地方都混不下去,你是要我怎麽做人?」宋妤婕幽幽怨怨地长叹一口气,不仅表情十足,还戏剧性地捶着胸口,有着万般的可怜及无奈。

「够了!」何娟娟举手打断演戏演过头的女人。「你的脸皮比书本还厚,你还会在乎你爸爸妈妈的看法?你要是个乖女儿,就不会跟我一起窝在这里了。」

宋妤婕故意眨动那漂亮的眼睫。「喂,你讲点道理,就算我脸皮再厚,我可是从来没有开口跟别人借过钱。」

两人同是脾气硬、骨气更硬的女人。「我不管,你是公司的会计,房租的事你最好给我搞定。」

「我可不会变魔术,白花花的钞票不会平空出现,会计也是要有钱才能做个好会计。」

「那该怎麽办?」

「凉拌炒鸡蛋罗。」宋妤婕双手一摊。

何娟娟却是握紧双拳。「我就不信我连区区一万块的房租都付不出来,我何娟娟不会这麽没用的!」

宋妤婕猛点着头,同时还拍起手来。「娟娟,我一直都相信你,你就像是古代的女将军,我会等着你杀出一条血路,替我们公司开疆辟土,你一定会成功的!」

被宋妤婕这麽一激,何娟娟瞬时觉得勇气倍增,可是没有三秒钟,她的双肩又软软垂下。「还杀出血路哩,我不要去卖血就好。」

「还是你想回台北了?以你的能力,在台北随随便便都可以找到工作的。」宋妤婕试问。

「我不想回台北。我在这里活得好好的,我绝不会放弃这间公司,这是我的全部,我绝不会放弃的!」何娟娟说得用力。

「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们再想想看有没有什麽方法可以开辟财源嘛。」

「小婕……」何娟娟一脸愧疚。「要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跟着我在这里吃苦受罪,要不是……」

宋妤婕扬起手,打断她自责的话。

「唉呀,如果你把我当朋友,就别再说这种颓丧的话,我都快要去跟村长申请急难救助了,你还是打起精神看看要不要出什麽奇招去招揽客户?」

「在这里,还有什麽奇招好想的?」

宋妤婕眼光发亮。「可以跳个大腿舞,还是搞个游街宣传嘛!」

何娟娟笑了。「好呀,别只出那一张嘴,我就等你来跳大腿舞。」

「跳就跳,谁怕谁,反正我会拉你一起跳。」

每次在极为困苦时,两个女人就会互相激励、互相吐嘈调侃,否则何娟娟真不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不是可以过得下去。

何娟娟大学主修企管,副修英文;她不仅外语能力强,在企画宣传、设计文案及沟通能力上都是业界屈指可数的人才。

在台北她是炙手可热,但在这个以务农为主的河东村,会讲台语、会下田才是王道,别说英文无用武之地,连她的企画能力都丝毫派不上用场。

村民百分之七十是老人和小孩,虽然这几年因为经济不景气,有一些年轻人回村工作,但还是无法带动这个地方的发展。

何娟娟心烦气躁地推开大门,来到骑楼上,看着那亮晃晃的天际,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这里是客运经过的联外重要干道,也是河东村最热闹的一条马路;路的两旁聚集各式店家,只是就连大白天,马路上也只有少数行人在走动,想在这里谋生混口饭吃,除了难还是难。

抬头看着自家白底蓝字的招牌—美好婚礼顾问公司。

唉,她不得不承认,她当初不仅头壳坏掉,还意识不清到精神错乱,否则怎会异想天开地在这种乡下地方开设婚礼顾问公司?而宋妤婕还二话不说陪她一起发神经。

她很感动於宋妤婕的情义相挺,在她最需要帮助、差点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带着她来到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甚至还出钱出力的跟她一起合资成立这间公司。

宋妤婕是传说中的富二代,不仅放弃在台北的物质生活,还陪着她在这个穷乡僻壤吃苦受罪,甚至得不到家中的谅解,还闹到她的父母差点登报断绝父女关系。

三年了。她花光所有积蓄,穷得只剩下银行里那不到四位数的存款;但她还能够站在这里,看着灿烂的日阳、呼吸着洁净的空气,这都要归功於宋妤婕还有她的宝贝儿子。

在她跟苏友纶离婚之後,她的傲气教她无法让同事知道她嘴里的好老公居然做出劈腿的肮脏事,也无法自欺欺人地在同事面前上演着夫妻恩爱的假象。

自己的婚姻彻底失败,而她却开起了婚礼顾问公司,当初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如今她是怎麽想都想不起来了。

***

一名中年大叔坐在以屏风区隔出来的会客室。

宋妤婕和何娟娟一看到客人上门,连忙倒茶、奉上饼乾,只是年约五十岁的大叔表明的来意却是……

「外籍新娘?」宋妤婕和何娟娟异口同声地问,表情难掩失望。

大叔忠厚的国字脸上除了浓浓的窘困还有淡淡的羞红,看在何娟娟和宋妤婕眼里,那真是一整个不协调。

「是呀,最好是印尼新娘,还要语言能通的。」大叔说着一口道地又流利的台语。「印尼新娘感觉上比较漂亮啦。」

「不好意思,我们是婚礼顾问公司,并不仲介外籍新娘。」何娟娟客气地说明。

大叔一脸不解,用右手抓了抓那三分短发。「那有什麽不同?不都是结婚的事。你们是不是以为我没钱?我有钱啦,就是为了赚钱才没有时间交女朋友,才会找不到老婆嘛。」

宋妤婕连忙拿出有着粉红书皮的公司简介。

「这位大哥,你误会了,我们是做婚礼企画,像是喜饼、喜帖、十二样礼的挑选;拍摄婚纱照啦、婚礼当天的布置、新娘的化妆、婚礼进行方式啦,都在我们的服务范围内。」

大叔皱着眉头,连翻都不想翻动那本简介。「这字印太小,我看不清楚。意思是你们这里没有外籍新娘,对吧?」

何娟娟点头。「是的,等你有了新娘之後,就可以来我们这里,我们一定会帮你筹办一场美好的婚礼。」

「我要是有新娘子,我在我家门口办流水席再请个康乐队来唱歌跳舞就好,干什麽来找你们。」大叔一脸失望地起身。

宋妤婕嘴角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也跟着站起来。

「办流水席和请康乐队都可以来找我们。你有没有看过电视上常常有什麽潜水婚礼、热气球婚礼,甚至是出动大卡车去迎娶新娘子?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帮你想求婚的招数,让你把心爱的女人追到手。」

听到宋妤婕这麽说,大叔原本颓丧的精神罩上一道金光,这时兴致全来了。「还可以帮忙想求婚的招数?」

何娟娟默契十足地接着说:「对。看你是要放烟火求婚还是在沙滩上弄满五颜六色的汽球,或者是到棒球场上去拿着大声公告白,甚至帮你找到名人来替你加持,还是你要简简单单的写封情书,我们都可以为你服务的。」

这也不是第一次被误认为仲介外籍新娘的公司了,何娟娟和宋妤婕已经练就一身应付的好功夫,不管上门客人的目的是什麽,只要踏进这里,她们就会把握机会,努力把公司的业务推销出去。

大叔显然是心动了。「原来电视上那些求婚的招数是有人帮忙设计的?」

何娟娟笑说:「是呀。不然光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如果你有需要,我们一定会打折优待的。」

「我到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大叔苦笑。

何娟娟连忙拿了一张名片递到大叔的手上。「凭大哥的条件,我相信真爱很快就会降临在你身上。」

听了这麽美好的话,大叔瞬时笑容满面。「谢谢。我如果找到女朋友,我一定会给你们生意做的啦。」

「那就这麽说定了。」宋妤婕欢喜地送走客人。

虽然谈得愉快,生意依旧没有上门,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到街上当游民了。

「唉,生意怎麽这麽难做啦!」何娟娟小手抚着额头,忍不住唉叫一大声。

「经济有这麽不景气吗?」宋妤婕也跟着哀号。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

「娟娟,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去讨救兵了?」宋妤婕以两个人都懂的默契看着何娟娟。

「谁?」

「冯立新。」宋妤婕扬高眉头。

「嗯嗯。」何娟娟点头。

此时手机铃声夹杂在两人的对话声中响起,宋妤婕拿起手机,眼神盈满笑意。「说人人到,有没有这麽准,一定是妈祖显灵了。」

「快接啊。」何娟娟催促着。

宋妤婕笑着接起手机。「喂……」

***

生意果真上门了。

冯立新是宋妤婕和何娟娟的高中同学,尽管他们是同进同出的三人行,但交情还是生疏有别;冯立新和宋妤婕的交情硬是比和何娟娟要好上一大截。

冯立新在某上市公司担任研发工程师,看似足不出户的宅男工作,其实他的个性活泼、交游广阔,跟着工作团队四处出国参展,因而世界各地都有他相熟的朋友。

当年宋妤婕和何娟娟来到这个乡下中的乡下,冯立新就已经靠着自身的人脉,介绍不少中南部的生意给她们做,否则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河东村,她们恐怕早就无法维持生活到现在。

只是,这一次冯立新所牵的线居然是跨越浊水溪。

三年了,别说何娟娟再也没有踏进台北一步,就连浊水溪以北都是她的警戒范围。

虽然得上万恶的台北,何娟娟还是一口答应。她总不能真的缴不出房租,让宝贝儿子去公园当街友;她就算再强也强不过肚皮,更不能丢尽宋妤婕的颜面,害宋妤婕被家里的人看扁。

「真的不用我陪?」宋妤婕看着已经踏出家门的女人。

「不用啦。」何娟娟摆摆手,一脸洒脱。「公司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总不能拉下铁门不做生意。」

「反正也没什麽生意上门。」宋妤婕忍不住翻了白眼。

「就算没生意还是要开门营业,万一被左右邻居误会我们倒闭了,那就不太好。」

「你真的没问题?」宋妤婕看似关心,其实口气里是明显的嘲讽。

「想当年,我天南地北跑透透,有我何娟娟怕的事吗?」她微扬起下巴,带着满满的自信。「只不过是上台北去谈一件生意,你也太小看我了。」

「娟娟,你一定要把案子拿到手,千万别丢了立新的脸。」

何娟娟当然明白宋妤婕话里的意思。宋妤婕故意刺激她,就是要激起她的勇气,深怕她才坐上火车不久就从台中下车。

她哪有这麽不济事。只不过是上台北去接洽生意罢了,哪会有什麽问题。

「放心啦,你帮我顾好佑佑,我晚上就会回来。」

宋妤婕点点头。「拜托,佑佑虽然是你生的,可却是我一手拉拔长大,他跟我还比较亲吧。」

「那个小鬼当然比较喜欢你,你宠他宠到无法无天,我这个亲妈妈只好扮起黑脸,否则他不出几年就会变成街头小霸王。」

「不会啦,我们佑佑很乖的。你快去吧,待会佑佑睡醒了,嚷着要跟你去,我可就没办法了。」眼看一个小时一班的客运就要来了,宋妤婕只好赶紧挥挥手。

佑佑才两岁多就已经皮得要命,若想要带他出门玩,何娟娟得要养精蓄锐储备好体力,於是她只能匆匆离开,坐上往火车站的客运。

只是,当何娟娟自信满满地站在如同迷宫般的台北车站里,看着那各种颜色的指示牌,还有那眼前匆忙又拥挤的人潮时,她就後悔了。

远离台北太久,久到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站在人潮之中,有那麽几秒钟,她陷於恍惚之中,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後退。

想起宋妤婕嘲讽的神情,想起嗷嗷待哺的儿子,她抿紧唇咬紧牙关,只能勇敢地寻找过去的记忆,朝着熟悉又陌生的方向前进,经过转乘捷运板南线,她来到豪宅林立的信义区。

一走出捷运站,鼻间净是汽机车排放的浑浊废气,她不适地揉了揉鼻子,再连忙掏出手帕遮掩。

自从搬到乡下,除非是季节快速变化,否则她的过敏已很少再犯,没想到一踏进这个大城市,身体立即诚实地反应出不适。

曾经,她在这里也有个窝。时间虽过去了那麽久,但那些过往片段,却还鲜明地在她眼前跳跃飞舞。可恶的苏友纶,她仍无法忘记他带给她的伤害,那股扯心拉肺的痛,好似昨日才发生的事。

她快步来到约定的咖啡厅,往四周寻了几眼,这才瞧见坐在角落的老同学。

她走上前,笑着打招呼。「立新,好久不见。」

冯立新笑着拍拍眼前的椅子,示意何娟娟坐下。「哪有好久没见,我记得我上个月才去河东村度假的。」

何娟娟笑看桌上的冰拿铁,挑高一双好看的细眉,不用多说一句话,老朋友就知道她的喜好,早就为她准备好她最爱的饮料。

「对我来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人家想死你了。」何娟娟说得夸张。

「少来这一套。你这麽会说话,怎麽会做到公司快倒呢?」冯立新毫不客气地戳中那血淋淋的事实。

「切!亏我这麽想你,你就会欺负我;要是小婕在,你就不敢这麽猖狂了。」何娟娟喝了一口冰凉的咖啡,镇定那稍稍混乱的心神。

「我这个人属螃蟹的,就算是小婕在,我还是会横着走。」冯立新微勾唇角,笑意里全是满满的自信。

「最好是。」何娟娟看看手表,离约定的时间只剩十分钟。「我不想跟你废话,客人呢?」

「别这麽急,看到老同学也不先叙叙旧,这样也太没良心了。」

「你可能比较想跟小婕叙旧吧?」何娟娟给他一个了然的眼神。

何娟娟当然明白,冯立新和宋妤婕之间是可以探触心灵的好友,而跟她就属於嘻笑的成分居多。

「讲这样。我只是跟小婕比较有共同话题。」冯立新一抬头,眼神漾起暖和的笑意。「喏,那不就来了吗?」

顺着冯立新的目光,何娟娟也侧转过身,面向咖啡厅的入口处。

天光从清亮的大片玻璃穿透过来,何娟娟微眯着眼,仍旧瞧不清那对走进大门的男女。

只是身体的防御本能地打开,就像见到万年害虫蟑螂一般,她全身上下竖起满满的鸡皮疙瘩。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那对男女的身影是如此熟悉,狠狠地挑拨着她的记忆力。

一步、两步、三步……

随着越来越近的步伐,她的双眸弯起、牙根咬紧、双手握拳、内心无言的低咒……

该死的!

真是天杀的该死的!

居然是苏友纶和陈玉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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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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